淒清納蘭 (書摘) (趙淑俠)

淒清納蘭  (書摘)                   趙淑俠

容若意氣風發的騎在馬上，不時向路旁群眾拱手行禮。

愉快的心情使容若無法停止臉上的微笑，騎在馬上如浮騰在雲端，飄飄然的依稀遊蕩在夢幻之中，心中唸叨著：〔涵瑛，我的妻，我接你回家了。刻骨的相思，情殤的眼淚，深宵不寐的苦徘徊，一切一切的愁和痛，都永遠的過去了。讓我牽著你的手，共度我們的人生，直到髮白齒掉，你變成了老太婆，我變成了糟老頭。〕

此刻的容若心裡沒有詩，沒有長短句，也沒有〔經解〕，有的只是涵瑛，和他們美得眩目的未來。

涵瑛和容若的情況一樣，不願舖張，拒絕那麼多嫁粧。但母親堅持一抬都不能少，理由是：嫁到納蘭那樣的人家絕不能寒酸，要擺出門當戶對的大家氣派。何況她曾受五格兒娘家愛新覺羅氏，和納蘭氏兩家的大恩，正好趁這機會表示報答。 

三個哥哥都贊同母親的意見：〔我們盧家世代清官，雖不富有，給妹妹置辦些嫁粧還是綽綽有餘。不然人家怎麼看你的哥哥。〕大哥敬堯說。 

二哥三哥意見相同。涵瑛便不再爭，就連梳妝穿戴也任由嫂子們打扮。她想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枝節小事，終於能與容若一生相守，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他們那麼相愛，只要兩人在一起，別的甚麼都可妥協。想想立刻就要見面，而且永遠不再分離，她幸福得心都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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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府的五扇紅漆大門全部打開，張燈結彩極盡富麗氣象。 

園子裡人聲沸騰，寬廣的天井上席開八十桌。隔著一道矮牆的小天井是女眷席，擺了三十來桌，其中不乏王爺福晉和格格之流，論關係不是五格兒的堂表姐妹，就是姪女和外甥女。

主桌坐上位的幾位老貴婦，是五格兒的伯母和嬸嬸，愛新覺羅家的老關係好像又回來了。五格兒又說又笑，叫了伯母又呼姑媽，熱情殷勤的招待她們，心裡卻是悲喜交集百味雜陳。她想：論貴，你們誰貴得過我！我五格兒是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孫女。當時我家破人亡，你們是怎樣對我的！你們落井下石，不認我，躲得遠遠的。現在看我過得好又來攀親了。就叫你們來仔細的看清楚：看我五格兒的丈夫，兒子，媳婦，園子都是甚麼樣，比你們家的色鬼老爺和蠢驢一般的兒子如何！     

明珠在男客之間穿梭應酬，跟這位大臣拉過手又去拍那位的肩膀，見著王爺就作揖，噓寒問暖：〔你老的氣色越發好啦！怎麼看著比去年更年輕了呢！〕之類的話不離口，把那些鬚髮花白的皇親國戚逗得滿心歡喜，當面背後都說他為人最誠懇，說話最實在。 

自從康熙皇帝親政，明珠的官運之旺，升遷之快，便如同秋風裡的風箏，直沖雲霄。十年前他才升到內務府大臣，如今已是兵部尚書。誰都看得出，他的官位還沒到頭，還會更上層樓，官場的嗅覺靈敏，納蘭明珠已是當今朝臣逢迎投注的最大目標。他的有才子之名的兒子成婚喜宴，誰不想借機輸誠建立關係！有些沒被邀請的，竟然輾轉托人弄張請帖，攜厚禮來恭逢盛事。原訂的八十桌已超出許多，此刻仍在加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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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漸濃，納蘭家的男女老少和重要下人，齊集在通志堂的暖閣裡。女人和孩子們在飲泣，都知道他們的親人，舉世聞名的翩翩文才佳公子，就要永遠的離開他們了。 

從來很少流淚的五格兒也在哀泣，她憶起三十年前容若出生時的情景，十八歲的小母親，二十歲的年輕父親，初嘗做父母的喜悅。走過漫長的三十年，這個自幼就出類拔萃又特立獨行的兒子，給了他們多少快樂，榮耀，驕傲和煩惱啊！他們是疼他愛他的，雖然彼此間的意見很少一致。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叫他們怎能受得了這錐心蝕骨的痛！五格兒在哭，明珠也連連用手帕抹淚。

容若已無力照顧他人的情緒，那怕是最愛的人，也不能去關懷他們是悲是喜了。他的魂魄正在化成一隻鳥，扇著翅膀高高飛翔。沒人知道他飛得多遠，飛到何處？是否遇到了他想念得肝腸寸斷，為她寫了那麼多悼亡詩詞的愛妻涵瑛？八年未見，她是否還如離去時一樣，仍是青青年華二十一歲？也沒人知道離開這存在著許多罪惡，黑暗，痛苦，和愛與恨的人間，憂鬱一世的詩人才子，是否真能從紅塵的絆羈中解脫出來？他週遭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具屍體，一具甚麼都不知道的屍體。 

那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不足三十一歲的滿族才子。帶著他所有的愛與憾，不捨與牽掛，與世長辭。 

巧的是八年以前，他的妻子盧涵瑛亦是五月三十日去世。 

沒人說得清，是否容若的刻骨相思感動了神靈，賜給他們一個〔同月同日死〕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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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康熙皇帝對顧貞觀的話並未理會，反而因容若的棄世讓他顯出無限的婉惜和憂傷。於是就有人暗中議論：可能心如明鏡的皇上本人，也知道他糟蹋了一代慧男子的錦心繡腸，多少有些悔愧之感。

顧貞觀參加過安葬儀式，再去淥水亭畔做片刻流連，便返回南方，歸隱故鄉無錫，並立誓〔不復拈長短句〕。 

容若的兩個好朋友張純修和曹寅，當時都在南方任職，得到他病故的消息震驚無比，尤其是張純修，讀過報喪的信獨在室中痛哭良久。 

容若去世六年後，並不富有的張純修，獨自出資在揚州為他刻印了〔飲水詩詞集〕，集前的序言談到他與容若少年論交，兄弟相稱，對容若的早逝痛惜已極，讀來感人肺腑。

康熙三十四年，時任廬江郡守的張純修造訪任江甯織造的曹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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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楝亭秉燭夜話。楝亭初建時容若給做了闕炙人口的〔滿江紅〕。如今容若竟已逝世整十年，能不讓人嘆息光陰過往之速。 

三人慨嘆之餘，張純修即席作畫〔楝亭夜話圖〕供三人唱和，回憶共同的好朋友大詞家納蘭性德。 

曹寅寫了一首長詩，其中有這樣的話：〔、、廬江太守訪故人，建康並駕能傾倒。、、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才華豐茂的容若在青春之年突然離世，是當時文壇一大恨事，令人在多年後仍婉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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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宛拉著秀兒的手並肩坐在床上：〔姐姐，孩子叫富森，是容若給取的名。我不是請你替我扶養富森，是真的把他送給你了。你就把他當成是你生的，對他本人和所有的人都要這樣說。永遠不要讓他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 

沈宛囑咐得夠詳盡，連必得努力學業，將來一定要考科舉都說了。最後她問秀兒：〔姐姐，你相信我嗎？〕
〔相信。〕
〔那就好。請姐姐替我轉答意思：我這些天會好好的養身子，不必等滿月，再過五六天就走。我也不要那十萬兩銀票。我要這幾天住到姐姐那邊去，和兒子相聚幾天，供一生回憶。然後母子訣別回南方，今生今世不再來北京。〕
〔瞧你，都把我給說哭了。〕秀兒頻拭淚：〔跟孩子在一起幾天，不是更捨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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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宛離開京城回到江南，與納蘭家便再無任何關連，亦無人聽到她的消息。但在容若故去三四年後，世面上忽然出現了一本叫〔選夢詞〕的詞集，作者屬名〔沈宛〕。 

〔選夢詞〕的內容幾乎全是懷念她死去丈夫的悼亡之作。其中一闕〔朝玉階──秋月有感〕，寫的是她被拒於門外，及思念亡夫的愁苦。詞句優雅，用情真摯，很為詞壇稱許。全文是：

惆悵淒淒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 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我這兒很抱歉的說：納蘭家沒有履行他們的諾言，富森受到歧視，但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叫沈宛，是位出名的女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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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森沿著堤岸一路行來，覺天高水淼景色如畫，只是少人煙，否則倒真是個好居處。 

他行著走著，遠遠的的就看到一棟小樓。也是灰色磚瓦，綠色欄幹，頂層有兩面大窗和陽台的三層樓房，與桑榆墅裡那棟小樓極為相似。區別只在更簡陋，荒涼了些。旁邊只有幾間零星的茅屋，小樓像一隻伸著頸子的長腿鷺鷥，孤零零的竚立在湖邊。 

為何要造得與桑榆墅的相同？那棟不起眼的小樓必定對父母倆有特殊義意吧！ 

他讀過父親的〔憶江南〕： 

〔春去也，人在畫樓東。芳草綠黏天一角，落花紅芹水三弓。好景共誰同？〕 

也讀過沈宛著作的，〔選夢詞〕中的〔菩薩蠻：憶舊〕： 

〔雁書蝶夢皆成杳。月戶雲窗人悄悄。記得畫樓東。歸驄系月中。
  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說。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 

當時他就覺奇怪，為何這個叫沈宛的女詞人，要寫他家桑榆墅裡的小畫樓？現在終於明白，原來她是自己的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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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寬敞的畫堂裡，中間擺個長桌。一個頭髮花白的婦人，正拿著一枝大筆在練書法，牆壁和椅背上都是她寫的白紙黑字。 

富森靜靜的凝視著他的母親。她膚色潔白五官靈秀，穿著簡單，嘴角牽著一抹笑影，顯然沉醉在筆墨的樂趣中。 

抬頭看看寫些甚麼？他不禁吃了一驚：滿屋子掛的全是〔飲水詩詞集〕中的詞作。富森的眼睛溼潤了，他可憐的母親在整整二十年裡，竟是靠著這點的古老的回憶度日的。 

〔容若，你怎麼來了？〕沈宛的聲音中有驚喜，眨了幾下看上去空茫茫的目光。她好像正在努力的辨認，要確定突然出現的這個人是否真的容若。
〔娘，容若是我父親，我是你們的兒子富森，從北京來找娘。〕 

沈宛顯然受到這句話的震動，緊咬著嘴唇不出聲，臉上的表情悲喜難辨，彷彿還有懷疑：〔我的兒子富森，怎麼可能！誰告訴你我是你娘？〕 

〔是我娘，就是顏夫人臨終時侯告訴我的。〕
〔她去世了！〕
〔去年過世的。我大哥二哥和四個姐姐先前就都病死了。〕
〔你說甚麼？容若的兒女全歿了！、、〕沈宛震驚已極，頹然坐下出聲的痛哭起來：〔可憐的容若，命太苦，下場太慘，老天為甚麼要這樣對待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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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阿碼、、晤，我是說我父親，到底是個甚麼樣了不起的人啊？好像每個人說起他都那麼懷念，那麼珍愛。〕 

沈宛憔悴的臉上頓時有了光彩，白淨的膚色浮著微醺似的紅暈，視線空茫的眼眸綻放着夢樣的神情：〔你父親、、、納蘭性德，誰能不珍愛他，他是天地的精華，人間的奇蹟，一個絕世天才。哦！容若，他啊！就是好，就是美：心性美，，人品美，思想美，文采美，長得英挺俊秀，真美！在見到他以前，我從不知道世間有這樣完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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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森再出現時，已是乾隆二十六年。 

這一年乾隆皇帝給太皇太后做七十大壽，舉行一場規模宏大的宴會。邀請數百位老人參加。 

葉富森教過的學生在朝為官的不下十多個，南方的地方官中也有多人。大夥又是推薦又是積資，讓老師來京參加盛宴，故地重遊一番。 

葉富森是在兩個孫子扶掖下入宴的。因是有才學的老先生，被安排在太皇太后的鄰坐。老太太和老先生聊起天來：〔葉老夫子，聽你口音是北京人啊！好好的怎麼跑到南方一待五十多年？〕

富森沉吟了一會，覺得不能對太皇太后說假話：〔稟報太皇太后老佛爺，我是到南方尋母，就待下了。〕 

〔到南方尋母，你父親呢？〕太皇太后大感興趣。
〔家父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
〔你父親過世你母親就去南方？〕
〔她不想去，無奈祖父母不容。〕
〔你姓葉，是漢人？可長相挺像滿人。〕
〔稟報太皇太后，草民原是滿人，本不姓葉。〕
〔那你是誰家的？〕
〔納蘭家的。納蘭明珠是我爺爺，阿瑪是納蘭性德。〕 

皇太后驚得作聲不得，富森只得把整個前因後果合盤托出。 

太皇太后聽得長吁短嘆的：〔是啊！我從前就聽說過納蘭家的故事：說明珠的大兒子是出名的才子，忽然就病死了。原來後面還有這麼多的遭遇。你親娘也真可憐，她享了幾天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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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森回南後不久就去世，書院由他的學生接長。 

他的兩兒三孫及全家，都過著淡素的平民生活，跟皇室無絲毫接觸。 

納蘭家的人體弱壽短，到乾隆後期，龐大的家產沒有人接手。乾隆皇帝念舊，叫寵臣和坤派人去找尋富森的後代。帶回的消息是他們離開無錫已近二十年，完全失去下落。 

既是後繼無人，只好全部上交國家。此時納蘭家的產業也還達八百萬兩白銀。 

和坤一直誇讚納蘭府是個好宅第，乾隆就賞了他。 

自此這個天潢貴冑，世代皇親國戚，屢出高官的納蘭家族，便真的由衰敗凋零化為無物。 

納蘭氏在皂甲屯的墳塋地建造考究，埋葬著一代文豪納蘭容若，和他的父母妻室子女及整個家族。曾是北京西郊名墓之一，號稱京西小十三陵。 

由於家勢衰落無人看管，到民國時期被大肆盜墓，文革期間又被〔破四舊〕，昔日榮華風貌早已零落無存。 

到一九七五年，因為要建造大學校舍，墳墓全遭鏟平，白骨被掘得四散。 

工人正要打掃清除，一位從黑龍江來的葉姓男子，趕著一輛馬拉大車，上面放着一口薄木棺材。男子手裹紅布以示孝敬，匆匆把地上的墓主骨頭收斂起放進棺木，話也不說，便揮鞭驅馬跑得沒影。

大文學家納蘭性德長眠何處？再也無人知曉。 

紅塵孽海，浮生淒迷如夢，生死之限本難界定。試看古今中外，帝王將相，主宰時代的強人，全被歲月淘汰。蒼茫人海間，小小的個人顯得何其單薄脆弱。容若的肉身雖已消失三百多年，他的詞作仍在繼續流傳，帶給人間無限的優美婉約和感人肺腑的至情。 

走到二十一世紀，愛載他的讀者仍為他設立網站。冬天給做冥壽，初夏祭日追憶亡靈，秋天來了要去故居欣賞海棠花。當春光明媚時節，免不了藉他的名做郊遊，在山巔水涯詠讀他的作品，述說他的平生。

他證明了文學和一個文學男人的魅力與不朽。也證明了只有真正的美與善，能在人間逐世長存。 

也許容若並沒真死，文學讓他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