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啼如有淚(夏子)

散文
鶯啼如有淚                  夏子  
 
說到張愛玲,討論的人多了。從作品到私生活,從「看張」到「張看」,人們所張所看之言,恐怕不亞於她自己留下的文字。不少人不喜歡她,覺得她的筆冷,甚至是刻薄。而另一方面,又有很多人過於熱衷她的筆下人生,總希望從她的通透,看出一點憐憫的筆觸和眼神,以原宥自己内心那些最不肯見人但還算有分寸的小小私巧。

兩面評價集於一身,無情和慈悲的評語都不無是處,但相對於她在作品中時俯時仰的視點,這些看法恐怕多是一種對張及其作品的誤讀或斷語。

人年紀大了,於是就有了人生。年輕時候讀她,盡挑她的冷來入眼,覺著無情,恨她不留情,好把俗人内心私處的癖好瑕疵寫入骨頭,簡直像被她「搔著了不該搔的癢處」;等到經歷了些風霜,便不再把感情看得那麽淺、那麽局限,再回來「看張」,似乎她的無情和冷,也就和自己當年的控訴和委屈一塊兒成熟了,透著點惘然的滄桑之感;再老一些看,竟又多了夕拾朝花的況味,這會兒人花相看,花自無言人自淡,那就是最接近自然的平淡了。於是她那種一貫的「澤及萬世而不為仁」的冷調子,也就獲得了理解和寬容。

你終於明白,人人都一樣,誰也沒有比誰更脫俗一些,或生來更寬厚一些。要真正怡然活著,早晚,這心都得回護一念真。有情世界裏,誰都有自己難言的困頓與掙扎,和著命運裏難逆難違的冷調子,朝向那些自己最初捨不得、顧不上、做不到或懂不了的所在超越著,這黑暗中孤單的匍匐,時刻把人折磨得灰頭土臉,瑣碎乖僻,可真心畢竟是向陽的,還願意有念想,小到庭園靜好,大到天下河清,這裡頭多少都還含藏著人心裏對一個「光整的社會秩序」的嚮往和希望。

人性的弱點其實都有著不得已的根由,好的作家會把這根由往讀者内心最低處、泥土最軟處紮,再讓它們從那兒長高,高到足以懂得去俯視眾生的悲哀時,便開出花朵,添了景致,了卻因果,再讓它無言落下,最後把頭齊低向塵埃裏去,化作春泥……

報載最近一本塵封多年的張愛玲類自傳體小說「小團圓」曝了光。在她去世多年後還能有這麽一個她自認為熱情的故事「出土」,這情節本身就「很張愛玲」。而在她心中那般萬轉千迴的愛情,就像她自己在序言中說的,「在完全幻滅了之後,真的還有點什麽東西在。」

不知道她所說「真的東西」究竟是什麽,也許就只是那個始終沒有實現的對愛最初的渴望所幻化成的夢,但至少藉小說的形式勇敢地寫下這段卡住她一生的感情痛傷,也算她最真實的自剖了。

還沒看到書,只看到幾篇書評,一樣是反應兩極。但相信懂得的讀者,自有慈悲對她。畢竟當最後一朵「海上花」遲遲開來,她終於還是讓人們看見花兒軟潤的初心和對真愛的渴望,而它和你我的願望和念想並無二致。

「鶯啼如有淚,爲濕最高花。」晚春天氣,看張如果有淚,且把這願念的愛泉,匯作慈水悲心,去澆灌慧田裏那朵自性的般若之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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