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 (伊犁)

首次看見她，竟是先愛上她的一把長髮。

她個兒不高，姿色中上，但是她的厚髮色澤油潤，黑中透亮，披在背後如瀑布下 瀉，在風中如柳條般婀娜搖曳。他心中有一 股渴念，用指尖摸觸那如絲如綢如流 水如輕雲的長髮，把頭埋在如垂簾似的髮中，嗅一嗅那股少女清新如茉莉花般的馨 香。他藉以愛好攝影為由，不斷追逐她出現的場合，甚至在她不設防的情況下，拍 下一張張她的特 寫。其實她的側臉很美，前額高，鼻子挺；她的鵝蛋臉和五官線 條很調和，加上如遠山似的眉黛，輕柔平和的嗓子，給人一種自然而不做作的氣 質，如山中小湖般靜謐而幽遠。

首次跟她做愛，他要她在上，讓披散的長髮覆蓋在他的臉上、頸上，以他累積已久 的豐富想像，壓抑燃燒著的激情，以小提琴手的輕攏慢撚，撫觸如細流如輕雲的髮 絲，他以美食者的細酌淺嚐，舔食滴著蜜汁的禁果，他把兩人一步一級，推上雲端。

婚後兩年兒子出世才五個月，一天晚上他回家，發現她的整張臉都不對勁，兩頰太 露，下巴嫌圓，一向嫵媚的鳳眼忽然變得狹窄了。她的及腰長髮在未獲他的同意 下，被換作如一頂絨帽的燙髮蓋在頭上。

「小捷夫從此以後不會抓我的長髮。長年留髮，如今像脫掉一件長大衣，輕鬆極 了。」她聳聳肩很得意的說。

他心中的寒意降到零度，夾雜一股被騙被棄的失落感。從此不管她換了什麼髮型， 他們做愛時再也撩不起他心中如輕煙如夜曲的細緻情懷。

人生無常，兩個兒女相繼上了大學，他們這對平凡夫妻竟也面對癌症的無情侵襲。 她做完幾次化療後，身體縮了一圈，每晚 睡覺戴一頂帽，用厚長的睡袍把自己裹 得緊緊的，如嬰兒在娘胎似的背著他捲曲而睡。在暗中他伸手，仿佛碰到隔在兩人 中間的一道牆，停在空間穿不過去。其實他多渴望把她緊緊摟抱，如母親抱著嬰 兒。可是每次他意外碰觸她身體的任何部分，她全身會如觸電般起痙攣。偶爾兩人 的目光相碰，她那股孤絕、寂寥的迷蒙神情，讓他的心結成一座冰山，只覺 面前 漫天風雪，一片蒼茫。

心理醫生說這一切是正常反應，癌症病人自覺為世所棄，會產生一股憤怒、抗拒、 絕望。她是乳癌患者，更增添一份女性的自卑，只有時間是最好的療者。在默默等 待中，他自覺已垂垂老去。兩人攜手二十多年，養兒育女，建立事業，維護家庭， 曾經掙扎過，奮鬥過，汲汲營營已到中年，歲月卻只給他倆一片斷壁殘垣的前景。

一天，她的眼內出現一絲稀有的亮光。

「又長出來啦！」她指著頭說，聲音如小女孩般羞怯。

他以熱切而鼓勵的目光看著她。

「醫生說起碼要兩三個月，剛好已兩個半月。」

他如慈父般包容，沒有冒昧要求看她埋在假髮下，給她希望的幾縷晨曦。

再過了兩個月，此時她的兩頰已長肉，表情也從枯槁中復蘇。

「要不要看？」她輕快而鮮活地問他。

他殷切、憐愛地急急點頭。

「不要笑我。」她的表情如小女兒首次上台演奏鋼琴，既膽怯又按捺不住的興奮。

黑潤、服貼如嬰兒的乳髮，如春天大地上的一片嫰草。他激動地伸出手，指尖輕觸 如柔絲的短髮。

「老二生出時，我們叫她小尼姑，兩歲後才長髮，如今她的頭髮又濃又黑。」她靦 腆地說。

「親愛的，答應我，以後都不要剪掉。」他激動地擁抱她在懷裡，淚眼模糊中一片 遠山如黛，澄藍小湖，如琴音似的山泉涓涓流淌。她在他的懷裡抽搐哭泣，他 緊 緊摟抱著她，溫柔而細緻，仿佛有一股溫泉緩緩地流淌在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