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的嫖書客 – 書摘 (張讓)

散文
我這樣的嫖書客                    張讓  
 
(摘自張讓新書 「我這樣的嫖書客」(2013, 台北聯合文學出版), 詳見文壇消息欄)   
 
         我相信
 
 
    我相信。我不相信。 

    有時我相信一切枉然,有時我相信局勢尚有可為。 

    我相信我無法站定不動,信念在不斷坍塌又不斷重建。 

    我相信重力使蘋果落下,陽光和水霧造成彩虹,意義因欲望而產生。 

    《印度之旅》作者佛斯特有篇散文〈我相信〉(What I Believe In) ,我讀了好幾次。佛斯特的小說文字常帶詩意,甚至有點玄,散文卻很口語,既白且直。〈我相信〉更是坦蕩到無遮,讓我想到若在當今這種言論必須政治立場正確的時代,他發那種話未免危險。文章一開始他便宣稱﹕「我不相信信仰。」隨即直言他反對信仰,批評宗教信仰僵化心靈,像漂衣服的漿。但是他相信私人情誼,相信民主,因為民主重視個人,又容許批評。我最吃驚的是當他說﹕「設使我必須在背叛國家和背叛朋友間選擇,我希望我有選擇背叛國家的勇氣。」這樣「不知死活」!這傢伙難道不知明哲保身嗎? 

    當然,我把佛斯特在二十世紀前半葉說的話放在舉世瘋狂的二十一世紀初了。今天大家都不免在國族主義、宗教文化甚至偶像崇拜的旗幟下搖旗吶喊,除了幾個天真固執甘犯眾怒的獃子,誰敢超越國籍和宗教以無足輕重的個人為丈量的單位?我指的是尊重小我和個人尊嚴,而不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已經變成自私自利的代詞,似是而非了。

    佛斯特談到的都是我常想的問題﹕宗教、民主、個人、自由等等。他替我把我所信奉和反對的東西都說出來了。仍然,因為他這篇文字,我一直想要也寫篇〈我相信〉。

    我相信才智和運氣、道德和勇氣,我相信創造和藝術、微笑與人情。我相信好,不是很好或極好,就單純是好,譬如真才實料精心製作的東西,譬如好桌椅好碗盤,譬如好紙好書好電影。好東西禁得起時間,如好酒好鞋。因此好書必須一讀再讀,初讀相當於觀光,再讀才死心塌地成了居民,熟悉大街小巷,知道哪裡有坑洞,哪個轉角有棵會說故事的老楓。我喜歡的電影,甚至明知有缺陷,也會一看再看。 

    有部棒球片《杜人牛》(Bull Durham,臺譯《百萬金臂》)我十分喜歡,儘管我並非棒球迷。每當日子灰掉了,我便放這影碟來打打氣。隨意看個片段,甚至欲罷不能從頭看到底。這片子不是沒缺點,但沒缺點的片子還是有毛病——完美的東西令人敬畏,甚至走避,些微的瑕疵反而可親。我百看不厭的《奇愛博士》並非無剔可挑,就連讚嘆不絕幾乎連看三遍的《鬼子來了》,心底還是小有嘀咕,覺得用日本軍歌那部份太過了點。 

   《杜人牛》的好處在輕快戲謔,兩名男主角的演出又極精彩,雖然有些鏡頭真是庸俗,我邊看邊刪。片子以女主角安妮的旁白「我相信棒球教會……」開場,隨後在融合宗教、量子力學、伊莎朵‧鄧肯、狄金蓀、惠特曼和棒球的幾句話裡,漂亮說明了她的人生哲學。過不了幾場戲,她質問失意但不降格的捕手戴維斯﹕「那你相信什麼?」他答﹕「我相信靈魂、陽具、女陰,我相信女人的細腰,我相信懸浮變化球、兩人迎空拍掌、好威士忌,我相信蘇珊‧桑塔格的長篇小說是自我耽溺名過其實的爛貨,我相信李‧奧斯華是單獨行動,我相信應該有憲法修正條款禁止人工草地和代打,我相信甜美打擊點、軟調春宮、聖誕節早上而不是聖誕夜開禮物,我相信既長、又慢、又深、又軟、又濕而且長達三天的吻。」

    瀟灑!火熱!痛快! 

    我相信安妮就是那時才真愛上了他。我相信口才有時是最好的春藥。   

    我相信激情,也相信同情。我相信效率,更相信從容和情趣。我相信獨立思考,但是合作使人間圓滿。

    我相信水是濕的,沙是乾的,黑不是白,下不是上,子女比父母年輕,男女平等但是相異。我相信物極必反,負負得正,1+1不等於11。這些法則應該天長地久。

    我相信左眼看不見右眼,但右手可以和左手打架。我相信歷史不是一路前進的直線, 而是跌跌撞撞左腳絆右腳的歪斜線和曲線。我相信要政客不說謊,無異要雞變成蛋、鯨魚長翅化為鯤鵬。

    我相信進入青春期的孩子便駕了愛因斯坦的光束馳向外太空,相對,他們的父母駕了另一光束倒馳向石器時代。我相信現在友箏和我,尤其是當他插了耳機緊盯電腦而我站在他房門口運動雙唇他卻轉頭說「什麼?」時,正是兩束光背道向宇宙深處飛馳。幸好我們時而交會。我曾為他寫了一篇〈我相信〉,相當於我個人的〈禮運大同篇〉。我相信他懂得字面,但還不能領會裡面的真意。那一部份的教育只有成長能給他。

    我相信沒有我便不成我們。我相信〈禮運大同篇〉的政治理想雖然簡約,仍是古今所有主義裡最切實也最崇高的。我相信民主是個美好的理想,也是個經常遭受曲解濫用的口號。我相信以多寡來做決定,民主政治先天便帶了缺陷。因此,2+2=5和自相矛盾的雙重思想,不止在極權體制下可能,在民主體制下也一樣。歐威爾的《1984》裡「自由即是奴役」的口號,便在資本主義的民主社會裡實現。我相信今人享受的自由便帶有相當奴役的成份,因為某種程度的雙重思想而得以自圓其說。我相信高尚的目的並不能為低劣的手段脫罪,否則我們都應齊聲歌頌暴力和極權,高呼刑求和逼供不但合理,而且絕對正當。

    我相信並非串成句子就是文章,並非書就可讀。我相信不讀書使人粗俗,讀書太多卻又可能造成知識過度的無知。我相信文章必須清明如水,同時又必須如田野上的晨霧。我相信出語如刀,也相信敦厚委婉。

     我相信在比古早還早以前,我們只是地表一窪鼻涕似的濃湯。我相信所有生物都是親戚,孫悟空絕對是我們的兄弟。 

     我相信進化論是科學,屬於課堂﹔而創世論是神話,屬於教堂。我相信昨天已去,明天還未來,而今天可能沒有橄欖油或葡萄酒。我相信原野的大樹,路邊的野花。我相信步行是最人性的速度,天地山水宇宙給我的感召勝過詩歌和音樂。

     我不知道什麼讓我們跌倒了爬起來繼續奔月追日,但我相信痛苦讓我們深厚,同情和想像助人飛揚。我相信捕捉蚊蠅,蜘蛛絲要勝過繩索和鋼筋。我相信簡單生活,不過青菜豆腐之外,最好還是有濃縮咖啡、巧克力和蛋糕,以及不用說,少了難過的上千寶貝。

     我相信太陽總將從東方升起,水總將往低處流,而煮熟的鴨子難免飛掉。我相信一味抽象讓人不知所云,囿於具體又不免瑣碎散漫,演繹之外因而仍須歸納。我相信一時的感動和了悟有回味一生的價值。我相信宗教和哲學無法解決人生終極問題,欲望與超脫是人生最無奈也最玄奇的兩極悖反。

     我相信宇宙是否有限並不那麼重要,但是真有趣。 

     我相信個人推不動地球,但能仰望星空,在沙上留下腳印。 

     我家屋頂漏水,這是事實。我相信,冬天結束前,總要下幾場大雪的。

 

     詩的時刻 ——兩首詩,兩個片刻 

                      1,雨滴

    冬裡一個陰雨星期天從圖書館出來,借了一帆布袋子書。接著到附近買酒,B進店去,我在車裡等。從書袋裡隨意抽出一本,是愛爾蘭諾貝爾獎詩人沙姆斯.海尼(Seamus Heaney)的最新詩集《人鍊》(Human Chain),打開便從第一首讀起。詩這樣開始: 

    「若不是我醒著就錯過了,
    一陣風捲起直到屋頂
    啪啪都是小無花果樹的落葉

    將我鬧起了身,整個人砰砰跳,
    像排電欄活錚錚:
    若不是我醒著就錯過了。」

    接下來兩節寫那景象乍來乍去,但留下的印象深遠。全詩很短,才剛開始便已結束,就像詩裡描述的片刻。放下書,我發現不知何時小雨已增大,滴滴答答擊打車頂和前後左右車窗,在車裡放大,啪嗒啪嗒,彷彿呼應海尼詩句,若不是我在車裡就錯過了。我抬頭看擋風車窗上的雨滴,大大小小,有的如點,有的如變形蟲,活的,游來游去,小滴變成大滴,有的匯聚成河忽然奔流直下。我細看什麼時候雨滴變大,什麼時候忽然就重到支撐不住衝流而下。好像置身一個雨滴宇宙,有趣極了。轉頭發現身旁車門上的窗另是一個雨滴宇宙,因斜度比擋風玻璃小,接近垂直,上面的雨滴不太一樣,比較小,形狀也比較規則對稱,接近雨滴應有的隱形眼鏡狀。我將臉貼近細看。無數雨滴,粒粒晶瑩,大的不過我的小指甲,小的從綠豆芝麻一路小下去,最小不過比針尖大一點,同擋風玻璃窗上雨滴一樣小滴變大滴,匯聚成河流下,只是比較和緩一點。我津津細看。這超市停車場有些小小綠島間隔,每一綠島上一株小樹,我們車正停在一小樹邊。當我眼神專注在雨滴流動時,又發現每一雨滴有如一片透鏡,上面是一幅完美小樹的倒影。正圓雨滴上是完美小樹的複製倒影,橢圓雨滴上的是微微拉寬,變形蟲雨滴上的是斜斜拉長。不管什麼形狀大小,每一雨滴上都有這樣一株以不同程度變形的倒立小樹,即使是沙粒大針尖大的雨滴上也有一棵眼睛無法辨認但我知道纖毫無缺的小樹。有多少形狀的雨滴,就有多少變形的大小版本。我鼻尖幾乎貼在窗上,好像發現了一個新銀河系,整個人掉進去了。手邊沒相機,只能盡情一粒粒雨滴不可置信逐一細看,直到脖子僵了。車外是溼冷的停車場,車裡我在另一個宇宙裡。我轉動酸痛的脖子,彷彿聽見那些雨滴說:「我們每一滴都看見。我們每一滴都看見。」我沒法告訴你我有多快樂。 

    B買酒回來上車,我即刻興奮描述並指給他看。 

    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看見了。Cool。

    回家見到友箏我馬上又描述那些雨滴給他聽。 

    可惜沒相機,不然你看相片就知道了。 

    過了幾天,又是同樣晦暗陰雨,午後我開車到那停車場,找了一株小樹邊停好,貼臉細看車門窗上的雨滴,暗暗擔心無法複製幾天前的效果。果然像上次,同樣雨滴宇宙,同樣每一粒雨滴眼晶瑩看見一株株纖毫畢現的倒立小樹。我拿出相機攝了一張又一張,回到家開相機現給友箏看。 

    看見了嗎?

    Cool。   

    然後回到書房,將相片上載到電腦,一張張打開細看,一粒粒雨滴看過去,再局部放大,雨滴上歪斜變形小樹的映像更加清晰,這時才真真是逐一審視,纖毫都不放過,再難以置信從頭又驚喜一次。

    也許這是個多少人都發現過的奇蹟,可是在那時刻我相信天下只我一人那樣專注而又深情的凝視這些平凡無奇的水滴——我空前絕後的偉大發現!

                      2,螢火

    睡前在床上看書,看的是美國詩人史提分.鄧(Stephen Dunn)的詩集《不同時刻》。B關燈前我給他看裡面一首〈從一個藝術家畫室回家途中〉,寫詩人某晚回家途中看見野地上一片螢火閃爍: 

    ……儘管我不是個
    會為美而停車的人
    我停了,下車,這才領略到
    最初的故事是怎麼眨眼暗示
    另一個世界。彷如
    我正見識某種寂靜的
    神靈盛會,不然就是尚未升天的死者
    以隱語交談。 

    記得嗎?我問。我知道B記得。我們都記得很清楚。 

    幾年前一個夏日黃昏,從附近一個小鎮晚餐回家路上,經過一片野草地,半空正是一片有如詩中描述的螢火景象。除了閃爍一詞,詩人沒多花筆墨形容那景象。夏夜裡見到螢火蟲三三兩兩明滅飛舞是常事,見到成千上萬宛如星河流動卻是稀罕,起碼對我們來說。那天正是薄暮時分,周遭將暗未暗。天仍有光,草木一片深灰淺黑。便是在這灰黑背景上,一片點點金光像靈光乍現飄遊飛舞。 

    看!我叫。 

    啊!我們驚呼。 

    如果詩人不是個會為美景而停車觀看的人,我們是。若因這樣而讓我們顯得過於柔弱多情?無所謂,反正我們是那種現實上做不到而在心裡逐美景而居的人。 

    當時沒法立刻停車,於是B彎進一旁小路,朝草野方向開去,找了個地方在路邊停住。下了車,比在大路上所見更好,稻田似的高草地上(所以才有「田野」這說法嗎?我一直不解),襯著一帶深黑樹林,一片片金色星雲忽隱忽現此起彼落,似乎正是快樂的定義……我們佇立靜觀,那種感覺只有英文的bliss可以形容。 

    不懂為什麼詩人說他不是個會為美而停車的人。 

    是為了怕耽美濫情?還是有點,矯情? 

    《不同時刻》裡的詩並不給我這樣印象,恰恰相反,許多句子讓我覺得詩人不但敏銳而且真摯,直直敲到心裡,譬如:「我感到了什麼/然那不過是一個時刻/過渡到下一個而已」,或者如:「此外是你恆常的空虛/盤旋上升尋求字句」,以及那句:「不可原宥,世上的殺戮/並不足夠,僅僅高尚的人」。 

    但在這首詩裡他似乎格外警惕,簡直一身甲冑又劍拔弩張,唯恐…… 

    唯恐什麼呢?淪於表象美的淺薄、悅目本身的愚騃?畢竟,螢火閃爍不過是螢火蟲的求偶訊號、立體寬銀幕的大規模交媾,是生物世界大張旗鼓追逐複製繁殖永生不死的原始遊戲。所以詩人接下來不忘提醒:「昆蟲正彼此相食」…… 

    也可能是過於清醒,唯恐讓景色催眠失去獨立判斷,忘記了所見究竟是什麼? 畢竟,美有時只是一種障眼法,用來遮蓋卑污的真相……。所以詩人又寫「藝術家格外能欣賞誇張的落日」,而他不喜歡「花太多力氣做怪」的東西。

     是的。也許。我懂。仍然,一時放情把自己全盤交付給眼前景色,並不算什麼「罪過」。這場超級好看的現場色情演出天真無邪,不像站在好萊塢坡上下望洛杉磯的燦燦燈海——那是硝煙紅塵。面對無邪,難道不能忘我,丟掉那個時刻戒備的理性融入此時此刻嗎?奢侈一下,哪怕只是五分鐘,中國人叫天人合一? 

    我們毫無困難。於是佇立靜觀,閃爍螢火有了神話和傳說的意味,帶著超乎善惡的歡愉,就像你所說「 彷如/我正見識某種寂靜的/神靈盛會」,然後滿懷欣喜繼續趕路,回到常人俗世裡去。

    所以我想說,親愛的史提分,放鬆一下,春花不能不燦爛,蜂蝶不能不飛舞,而我們不能老板著臉不解風情。沒錯,鷹在捕獵,兎鼠在奔逃,人間殘酷污穢,月球是顆坑坑疤疤的大石頭,而地底正日積月累毀滅整個人類文明的能量。儘管「每一樣我不能看見的東西/起碼和我所能看見的一樣真實」(我完全懂你這句的意思!),我們可以暫時撤防,轉離大路到小路上停車,只為看看一輪明月,或閃爍的螢火;只因為喜歡。 

    總之,那晚我們快樂佇立靜觀。後來每到夏季經過那段路,我們總記得張望那星雲似的螢火。只是再也沒見到過。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