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手路菜(周芬娜)

散文
媽媽的手路菜                             周芬娜  
 
(本文榮獲2013 年第二屆“漂母杯”兩岸母愛主題散文大賽榮譽獎)
 
我常想念我的母親,想念她豐艷而精力充沛的青年時代,想念她幾道美味的拿手好菜。這些年來媽媽老病交加,前幾年她就自嘲說連鏡子也不敢照了,近年來她不但不能說話,更無法下廚了。我即使千里迢迢從美國搭飛機回台灣看她,不但不能再跟她聊天談心,也吃不到她的拿手好菜了。

我一向欣賞媽媽的幽默感和善於自我排遣,以前情緒低落時只要聽她講兩個笑話,精神馬上振奮起來。但六年前媽媽摔了一跤,再加上糖尿病中風,不良於行,她只好整天臥床,我們請了一個大陸傭來看候她。三年前她開始陷入昏迷狀態,我們只好送她去附近的安養院,我和媽媽的越洋笑語於是成為廣陵絕響。

媽媽年輕時是家鄉著名的美女,登門求親的人踏破了門檻。二十歲時外祖父把她嫁給了爸爸,她三十出頭就已生了五個女兒,創業開了一家西藥房,容光四射,豐艷照人。我小時在家門口玩時,常有陌生人一邊走過,一邊偷偷的往裡張望,問我:「美人呢?美人在那裡?」

媽媽那雪白無瑕的皮膚,秀麗豐潤的面龐,嬌小勻稱的身材,使她突出於芸芸眾女之上。她還善於裝扮,白上衣繫上黑裙子,都能創造出不凡的美感。俗云:『紅配綠,狗臭屁』,穿在她身上卻只顯得時尚。她的手很巧,會做針線繡花。她還味覺靈敏,喜歡各種好聞的氣味。因此她能不時變出色香味俱全的菜餚,把平淡瑣碎的家庭生活經營得豐富有趣。

媽媽從小受日式教育,做的大多是日本料理:照燒烤豬肉、炸牛蒡天婦羅、馬鈴薯黃瓜沙拉等。照燒汁就是Teriyaki sauce,是日本的特色醬汁。台灣南部的冬天早上很晴暖,下午就變得清冷了。午睡醒來後四合院裡日影斜斜,有點慵懶寂寥的況味,是做照燒烤豬肉最好的時候。我們吃不起昂貴的雞肉,只好用豬肉代替。

媽媽用利刃將豬里脊肉片得薄薄的,先用照燒醬汁醃得入味,在院子裡用木炭起個小火爐。炭火燒紅時,將肉片平攤在鐵絲網上,等焦煙裊裊發出濃郁的香味,就可以吃了。我喜歡觀察烤肉時神奇的物理變化,享受撲鼻的肉香,總搶著去做這件差事。那時我家經濟雖不寬裕,烤肉的剎那間我卻覺得無比的富足。

學校一月底放寒假,準備過年。屏東的冬天晴暖清涼,正是蔬果收成的季節。牛蒡、紅蘿蔔、馬鈴薯紛紛上市,甜美有味。媽媽喜歡在這時油炸牛蒡天婦羅,涼拌馬鈴薯沙拉。幾乎所有的魚蝦蔬果,都可以拿來炸天婦羅。媽媽總說牛蒡有種特殊的清香,牛蒡天婦羅的滋味不是其他蔬果所比得上的。細長灰白的牛蒡從地底下挖出來,皮上總沾著許多泥土,她好整以暇的將牛蒡洗刷乾淨,削皮切絲,沾粉油炸,在油鍋前忙得滿頭大汗,卻樂在其中。

媽媽還說牛蒡天婦羅上火,得跟清涼的馬鈴薯沙拉一起吃,才能清涼去火。她將圓小的馬鈴薯一一煮熟放冷,去皮壓泥。胖胖的紅蘿蔔削皮、煮熟、切粒,瘦瘦的小黃瓜切片,拌入適量的美乃滋拌勻,才端上桌給我們品嘗。粉糯的沙拉,香脆的天婦羅,形成絕佳的搭配。

夏日午後陰雨綿綿時,就是媽媽做糖蕃薯的時候了。學校七、八月放暑假,適逢梅雨季節,悶熱潮濕。有時梅雨一下就是半個月,甚至颱風來襲,我們五個姐妹在家沒事幹,簡直要造反了。媽媽的妙方就是去買幾斤便宜的蕃薯回家,叫我們一個個用水果刀削皮,磨練我們的耐性。然後她再用菜刀將削皮的蕃薯切成均勻的方塊,在大鐵鍋裡加糖用大火拌炒,蓋上鍋蓋,轉成小火燜個半小時,就可以吃了。

蜜黃的蕃薯裹著透明的糖汁,一挾就牽出千絲萬縷的細絲,煞是好看。那種軟糯香甜,尤在中元節的糖芋之上。我家過中元節時,小祖母總要炒一大鍋油飯,熬一大鍋糖芋,自己吃之外,同時分贈親友。我以前總奇怪這麼熱的三伏天怎吃得下那些甜膩的食物,或許正因天熱缺乏食慾,才需要吃點滋潤的食物來進補吧?正像日本人『立夏』,得吃肥嫩的鰻魚一般。或許這也只是長夏無聊,做點好吃的來打牙祭的藉口。如今每逢夏雨傾盆,我總要想起那鍋糖蕃薯的滋味。

我18歲離家上大學,23歲赴美留學,後來長居美國,只能偶爾回台灣探望媽媽。所幸媽媽身體結實時也來美國看過我幾次,分享過我在異邦的生活。記憶最深的是我30歲那年卜居紐約上州時,突然生病開刀,需要長期的休養。那個偏僻的小鎮根本找不到會做中國菜的看護,媽媽義不容辭的在冰天雪地裡跟爸爸從台灣飛來看我,每天做拿手菜給我吃。一個月後我逐漸的復原,臉上恢復了血色,跟媽媽在飄雪的窗前也有了許多貼心的談話。

我這才發現媽媽也開始做台菜了,小祖母去世後家裡由她掌廚,她的拿手菜裡便沾染了台灣家常的氣息。爸爸喜歡吃南瓜炒米粉,她耐心的將硬邦邦的美國南瓜去籽,刨成細絲,用大量的油炒透,再與米粉共烹,上桌時一大盤的橙紅透亮,油潤甘甜,挑嘴的爸爸吃得眉開眼笑。她的粉肝也做得極好,豬肝片粉粉嫩嫩的。原來那一大塊柔嫩帶血的豬肝在沸水中煮熟後,還得用冷水浸泡片刻,才能切片。她說我手術後失血過度,吃豬肝最補血不過了。

我喜歡帶媽媽去美國的超市買菜。她看到台灣沒有的蔬果時,總要興奮的瞪大眼睛,再一一買回家試做。那些奇怪的蔬果突然對我便不再陌生,疏離的異邦也一下子變成熟悉的家園了。她用味噌將絲羽狀的茴香葉煮透,說有客家芫荽的滋味。她用細長的蝦夷蔥(chives)、碎豬肉包餃子,說比台灣的韭菜水餃還出色。她用深紫的包心菜、金黃的甜椒做生菜沙拉,滿盤的亮麗繽紛,生脆甜沁。我的生活變得簡單而美好,開始做起送媽媽去學英文學開車,在美國長住的美夢。但爸爸捨不得台灣的老家,媽媽只好依依不捨的跟他走了,臨走的表情像個吃不到糖果的孩子。

我三十五歲那年搬到加州的聖荷西,買了一棟鄉下大房子,種了許多玫瑰、薰衣草。地中海氣候的加州晴暖無雪,玫瑰花四時盛開,我邀爸媽來度過兩次假。初次來訪時媽媽聽說我想吃粽子,不遠千里的特從台灣帶來粽葉、長糯米、香菇、鹹蛋黃,想包粽子給我吃,笨重的行李有幾十斤重。萬事俱備,只欠豬肉,我連忙驅車去加州超市買五花豬肉。回家時卻看到媽媽蹲在地上使勁的切肉,我趕快接過來幫忙切。原來媽媽的手腳無力,早已無法站著切肉了。

我將五花豬肉、香菇、魷魚乾都切好爆香後,媽媽在充滿陽光的窗前教我包粽子。她慢慢將粽葉彎成斗狀,再盛入泡好的糯米及內餡,將粽葉拉緊包好再用繩子綁住,便是形狀俏皮的粽子了。她喃喃的說美國的圓糯不好吃,一定得用台灣的長糯才夠味。那嫻熟的手勢,響亮的嗓音,都已成為我腦海中永恆的意象。以前老家的廚房窄小炎熱,我一向視下廚為畏途,從沒好好向她學過做菜,那天竟在美國圓夢了。

媽媽愛花,尤其是有香味的花。有一次她冬天來訪,我在她房裡擺了一株盛開的風信子,粉紅的小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從此她愛上了風信子,帶了幾個球根回台灣栽植。我每回台灣老家,她必定插些香花在客廳歡迎我,有時是野薑花,有時是康乃馨,有時是菊花。她說風信子在台灣不開花,我還是將就將就吧!她也愛上了我家嬌艷的玫瑰,拿來泡玫瑰花茶,凋落的花瓣她捨不得丟掉,晒乾帶回家做紀念。在甜甜的花香中,她躺在我家寬闊柔軟的客廳沙發上,幽幽的說她從沒度過這麼順心的日子。我又有一剎那的衝動想將她留住,但夢想畢竟沒有成真:爸爸不想長住美國,她終究還是得回到自己的家去。

離開是為了更美好的相聚,適度的空間才能讓感情滋長。我跟媽媽的緣分並不深長,卻大多是善緣。天蠍座的媽媽母性豐沛,總希望我留在身邊。射手座的我愛好自由與獨立,有時不免杆格。但母女情深,親情並不因此而消減。反因遠隔重洋,不常相聚,我們彼此記得的都是甜美的回憶。每想到媽媽在美東的大雪中為我煮豬肝湯的身影,和在加州陽光下教我包粽子的手勢,我就充滿了反哺的孝思與衝動。

走筆至此,我又忍不住想打越洋電話給媽媽,這才想起媽媽早已不能跟我講話了,不禁流下淚來。我想起兩年前她還清醒時,曾虛弱的告訴我想喝美國花旗參茶,我趕快買了一大包威斯康辛州的正宗花旗參越洋掛號寄去屏東,囑咐看護要燉土雞和鱸魚湯給她喝。媽媽幽幽的問我何時再相見,我也趕快訂了機票回台灣過年,給她一個驚喜。那年的大年夜全家團聚,我下廚表演幾道拿手菜,大家都吃得很開懷,媽媽尤其高興,露出好久不見的笑容。當時的溫馨情景,如今只能在夢中追尋了。

媽媽其實還捨不得離開她的兒女,最近這三年來在昏迷不醒中努力的存活著。我仍時常飛回台灣,跟妹妹去安養院探望媽媽,順便買幾件漂亮的衣服給她穿,讓她當個最漂亮的病人。那個安養院有個大花園,種著綠油油的檳榔樹,開著艷紅的天堂鳥花。我推著輪椅上的媽媽出去散步,她沉沉的睡著。有時我跟她說話,她眼皮竟會微微的顫動,並流下淚來。我覺得媽媽還是有知覺的: 她知道我回來了。

媽媽曾經是一個那麼亮麗好勝的女人,隨時都要風風光光的出現於人前。沒想到她晚年竟無法再顧及自己的外貌,隨人擺佈,我只能淚眼婆娑的靜觀其變,那種痛苦和無力感,常使我心如刀割。幸好我們母女間曾經擁有一份那麼美好的情緣,不時在困苦的人生中給我力量與希望。歲月流逝,我們的肉身逐漸的老朽,她在我心目中卻永遠是那個年輕美麗的媽媽,堅強的守候著我。

後記:我的母親已於 2011年12月24日下午病逝於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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