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頭與瓶(張翎)

小說
毛頭與瓶                     張翎  
 

虹牽著毛頭過馬路。

剛剛入秋,晌午三四點鐘的太陽照在身上依舊微微地有些疼。瀝青路面上氤氳地冒著蒸氣。往來的汽車很多也很快,喇叭聲聲催得人心煩。毛頭像一隻曬蔫了的青瓜,從頭頂到腳心都是軟塌塌的,只剩了一根小拇指彷彿還有一絲力氣,翹翹地鉤住了虹的一根手指。

“阿姨,我媽開會要開到什麼時候呢?”毛頭問。

毛頭的母親景芫在離毛頭學校很近的一家公司上班,上班早,下班也早,平常都是景芫來接毛頭放學的。今天卻是虹。虹和毛頭住在同一條巷裡,一家在巷頭,一家在巷尾。巷子微微地拐了個彎,雖然從巷頭到巷尾只是幾步路, 頭尾卻是互不相見的。毛頭的父親志文是區醫院的醫生,虹的父親常年生病,免不了要跟志文討教些藥方,兩家就漸漸走熟了。

虹沒有回毛頭的話,卻緊了緊手指,毛頭的步子就快了些起來。

過了馬路,就到了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清晨來練氣功的人早已散了,夜飯後乘陰涼的人又還沒到。正在不尷不尬的時節上,公園裡便很是冷清。虹找了個背人的角落坐下,毛頭一眼看見了樹蔭底下有一匹木馬,就來了精神,將書包咚地扔了,三步兩步騎了上去。兩腿緊夾馬身,右手高揚著一根食指,嘴裡發出咻咻的聲響。騎了一會兒,腳步才遲遲疑疑地慢了下來:“阿姨,放學不回家,我爸要罵的。”虹微微一笑,說:“不怕,有我呢。”毛頭才放下心來,繼續快馬加鞭。

毛頭騎了一頭一臉的汗,便跳下馬來,問虹討水喝。虹打開身上那隻仿鱷魚皮的提包,取出一瓶水來。瓶不大,細頸圓肚,有點像足月臨盆的孕婦。瓶蓋很緊,虹顫顫的半天也打不開。

毛頭指了指虹的提包,說這是我爸買的。虹吃了一驚,問你怎麼知道的?毛頭說端午節的時候我媽讓我爸去買點心帶給外婆– 我們全家都去外婆家吃晚飯。我爸帶著我去了商場, 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包,我爸來回看了三遍才買下來。我問爸是給誰買的?爸說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

虹自然是記得那天的情形的。晚飯後她父親突然發起了高燒,四十度。她慌慌地打志文的手機,他半個小時以後就趕到了。他從醫院帶了退燒針給父親注射過了,又坐在父親的床頭,握著父親的手,等到父親漸漸安靜下來,才走。她說毛頭他外婆該埋怨你了吧– 大過節的,飯也沒吃好。他笑笑,卻沒說話。

她送他出來,過道的路燈壞了,她看不清他的臉,祗聽見他的呼吸高一聲低一聲熱風似地撫過她的耳畔。她才說了半句“我爸的病,咳,”就忍不住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他沒有勸她,卻慢慢地轉身攬住了她的腰。她的身子在他的手心漸漸地軟了起來,軟得猶如一條剔去了骨頭的魚。他們相擁著在過道裡站了很久,竟有了一點地老天荒的相依感。

後來他從他的大公文包裡抖抖索索地取出一樣東西來,又抖抖索索地塞到她手裡。 “我買了一個手袋,不敢給你– 是水貨,卻是我真心喜歡的款式。”

毛頭吵著要拿虹的水瓶喝水,虹說水太熱不解渴,就把瓶子放回到包裡。卻找出一張零票來,讓毛頭去買冰棍吃。毛頭果真就去公園的小賣部買了兩根冰棍回來,一根是紅豆的,一根是綠豆的。紅豆的遞給虹,綠豆的留給自己。“阿姨你穿紅衣服,吃紅的。我穿綠衣服,吃綠的。”虹忍不住被毛頭逗笑了。

毛頭是個虎頭虎腦的八歲男孩,寬額角,扁腦勺,濃眉闊嘴。眼睛雖小,卻有光,宛如暗夜裡的兩盞小燈籠。咧嘴一笑,那光彷彿被風吹動,四下閃爍流溢開來。不笑時,那光便凝成了中規中矩的一坨。毛頭是志文的翻版。兩人的相似,不在眉眼,不在臉型,卻在神態上。志文打動她的,就是這樣一份的凝重。

最初志文來給她父親看病,僅僅是出於街坊的情義。他大大方方地體恤著她的孤單無援,她也大大方方地領受著他的體恤。後來她才漸漸意識到,領受的本身其實也是一種體恤。有一天,他給她父親看完病,天就晚了。她留他吃飯,他竟沒有推辭。她下廚房,做了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他吃得津津有味,最後撕了一塊饅頭,將盤底蘸得乾乾淨淨。他喝著她端上來的高山毛尖茶,響亮地打了一個飽嗝,說:“下班能吃到這樣一頓飯,也是福氣。”她說我這算什麼,人家景芫才叫手藝呢。他嘆了一口氣,眼裡的光亮便漸漸暗淡下來,結成了兩坨沉不見底的水。

她是從這樣的眼神裡猜出了這個男人生命中曲曲折折的故事的。她想這麼沉重的目光,得用什麼東西才能托得住呢?光嘴不行。光手不行。光身子也不行。得用心 – 全部的心。

就是那天晚上,在送他的路上,她說她要用她的心來托住他。不是托一陣子,是托一輩子。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她並不知道一輩子到底有多長,她也不想知道。和志文在一起,哪怕是走一條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夜路,大約也是好的。

他久久地望著她,眼裡的水面上漸漸有光亮溢流開來。 “虹,”他叫她的時候嗓子有些喑啞。 “我這一輩子,錯過了太多。我不能再錯過你。”她猜想這大概就是他的承諾了- 像志文這樣的男人,是多一句話都不肯給的。

當時她完全沒有想到,她和志文的一輩子,竟然短得只有一季。事情是在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呢?好像是在她父親去世之後。父親的喪事,是志文幫她一手操辦的。父親走了,偌大的一個屋子,突然就剩了她一個人。白天上班還好,夜裡她睡不著,聽著輕風捎帶著街塵窸窣地拍打著窗戶,看著百葉窗簾從淺灰變成深黑,再從深黑變回淺灰,心裡空得沒了底。

起初志文還時時過來陪她吃飯。志文來的晚上,她早早就請假下了班,精心地設計了每一道菜。等到飯菜上桌的時候,志文也就進門了。志文剛坐穩,她就已經在懼怕著他要離開。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留下來過夜,他從來不說他不能,他只是默默地提起他的公文包,默默地開門走下樓梯。有一晚,當他起身提起他的公文包時,她突然打開了窗戶。剎那間喧鬧的街音如潮水般湧進了屋裡,將她堆砌了一輩子的自尊瞬間沖垮。

“你今晚要走,我就從這兒跳下去。”

她指著窗外,一字一頓地說。他吃了一驚,愣愣地望著她,嘴唇抖抖的,卻沒有抖出一句話來。半晌他才轉過身去,緩慢地走下了樓梯。她從窗口探出身來看他,只見路燈把他的背影扯得極瘦極倦,可是他卻沒有回頭,任憑她的目光在他的背上戳出無數個洞眼。

第二天她給他醫院打電話,他同事說他出門去了。她打他的手機,手機也關了。無奈,她只好給他家裡打。接電話的是景芫。

她慌慌的想摔了話筒,景芫卻輕輕一笑。 “虹,我知道是你。”片刻的停頓之後,景芫說:“虹你是知道我們家毛頭的。毛頭貪玩,我要不去接他放學,他就要在外邊瞎逛。有時侯在近處逛,有時候逛得很遠。可是逛得再遠,逛累了他就會回家。志文也是這樣。男人都是這樣的。”

虹想說“志文不是這樣的,”可是這句話在她的胸腑和喉嚨之間滾了好幾個來回,越滾越弱,最後滾出來的只是一聲連她自己也聽不清楚的嘆息。

後來志文就再也不肯接她的電話了。有一天,她忍不住去他醫院門口堵他下班。她站在對面的馬路上,看著志文提著公文包緩緩地走出來,走到路邊的公車站等車。頭髮被風刮得支支楞楞的,彷彿是田邊剛剛揚絮的蒲公英。淺灰色的短袖襯衫系在西裝褲子裡,鬆鬆的似乎找不著身體。

她已經兩個星期沒見他的面了。她朝他走過去,心裡的怨氣漸漸升騰上來,化為喉嚨口的一團溫軟,讓她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志文,你,你瘦了。”

她恍惚聽見自己的聲音穿透厚重的咽哽,低沉地對他說。他完全沒想到她會來醫院等他。他急急地拐進了附近的一條小巷,直到確信他已經安全地離開了他同事的視野之後,才轉過身來問她:“你到底要幹什麼?”

她被他激怒了,猛然奪過他的公文包,砰的一聲摜在地上,對他嚷道:“我不是你的抹桌布,用完了就扔。”她雖然看不見自己的神情,卻聽得出自己的聲音與市井悍婦一般無異。他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語氣才漸漸有些低軟下來。

“虹,有的事,你以後慢慢就明白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她永遠也不想明白, 他搖搖頭, 不再說話, 拾起落在地上的公文包,拍了拍上面的塵土,蔫蔫地走進一街的景致裡去。

“你爸和你媽,在家吵不吵架?”虹問毛頭。

“以前吵,現在不吵。我爸剛帶我媽從海南島回來,坐飛機,旅行團。阿姨你去過海南島嗎?”

虹如同被人捅了一棍子,心鈍鈍地痛了起來。那棍子插著疼, 拔出來更疼, 她只有拿手護著棍子, 一絲一絲地往外挪。

志文曾經說過要帶著她遠離塵世,到“天涯海角”過漁夫漁婦的日子。說這話的時候,他和她正趴在她臥室的窗口看夜空。那天剛下過一場暴雨,長空如墨,星星如豆遍灑其間,風吹過來有說不出來的涼爽。她的身體小小地柔軟地消失在他臂膀圍成的世界裡。夜的顏色風的感覺和他衣領上的油垢味組成了後來她對他長久的回憶。從那以後,在她有限的想像力裡,海南便成了天地萬物的開始和極至,是她無數春閨憧憬的歸宿。

志文最終抵達了那個極至,卻不是和她去的。

毛頭很快把冰棍吃完了,綠色的汁液沾了他一手一臉。虹從提包裡拿出那個細頸瓶來,煩躁地招呼毛頭過來洗手。瓶蓋依舊很緊,虹顫顫地擰了半天也沒有擰開,額上卻濕濕地滲出些汗來。

“阿姨,我爸我媽以前總是吵架,吵得真兇。後來我媽說我爸要是再去見那個人,她就要把我帶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誰也找不著。我爸就不吵了。”

虹一怔,手中的瓶子落到了地上。

“後來我問我爸誰是 ‘那個人’,你為什麼不能去見 ‘那個人’?我爸抱住我,說 ‘那個人’ 是天下最好的人。爸不能去見她,是因為爸不能沒有毛頭。”

虹恍恍地站起身來,整了整毛頭的衣服。“我們回家吧,天晚了,你爸要著急。”

毛頭翹起小拇指,讓虹鉤住,兩人沿著林蔭慢慢地往回走去。太陽像一枚碩大的放得太久了的鹹鴨蛋,將蛋黃腥腥紅紅地流了半爿天。下班的街流開始抹黑了城市的地平線。鴿子帶著響鈴從頭頂低低飛過,驚異地看見了女人頰上的淚痕。

虹走了幾步,突然轉回身來,將地上的那個細頸瓶子遠遠地踢到了草叢深處。

瓶子上畫著一隻黑色的骷髏, 下面有一行小字:“工業用硫酸,危險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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