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不勝寒 (喻真)

 

 

 

   「我想買一台電腦，妳來教我好不好？」，識字不多，眼力也不好的媽媽，在我前年回台時探問。 

    那時回娘家，早起的時候，會和她在後村的山道上散步。一路聽她精神飽滿地向我介紹山腳下的植物，每兩三分鐘，就會見到她的熟人，「我女兒，剛從美國回來看我…。」她說，「喔！你回來啦？」親切的老婦們打完招呼，就用充滿羨慕的聲音與母親交談…。 

    之後，母親帶我去她的菜園摘菜。所謂菜園，是社區旁的一小片空地，村民廢物利用，撿了魚販裝冷凍魚的保麗龍箱，箱底戳幾個洞，放入自己培製有機土。土裡有瓜皮果蔬、曬乾的豬糞、咖啡渣等，營養豐富。「園」裡瓜果肥大，菜色油艷。母親種了紅菜、芥菜、長豇豆、韭菜、番茄、地瓜 葉等，此外還種了苦瓜、冬瓜。鄉下資源豐富，她入山砍了些細竹子作「架」，番茄和各種瓜藤有了攀爬的地方──冬瓜除外，它們就地而臥，自在得很。 

    晨走回來，母親馬上拿出矮凳，就著電視機開始挑菜。邊挑邊看電視裏的「叩應」節目，還不時加上自己的評論。「我幫你挑菜，」「不用！不用！妳去忙妳的…。」

    我從小到大、出國留學、結婚、生子，到帶孩子回娘家，媽媽向來為我打點得好好的。最多讓我做的事就是洗碗、抹地…。猶記得，那次單獨回國探親，除了陪母親散步和與親友聚餐之外，其它時間就在客廳，我上網辦公、查資料、回電郵、寫作；她，看電視。 

    突然有一天，她有點哀怨地說：「妳說要回來陪我，怎麼就一直打電腦？」「啊！我以為妳在看電視啊！」我對電視裏永無止境的兩黨掀底和攻擊毫無興趣，甚至有點厭煩！可是，卻輕忽了一個事實──對獨居老人而言，開著的電視，就像家裏養的寵物，作伴用的。好幾次我經過她的臥室，看 見她已沉睡，而吱喳不停的電視仍忠實地在暗夜閃著。 

    電視，影響不了她話家常；而電腦這個「陌生客」卻搶走了她兒女的注意力…。難怪她想買電腦，有了電腦，她就與我們「同一國」了。「隔壁阿姨的電腦可以看到她的孫女喔！」媽媽說。

    我曾經和哥哥弟弟談過媽媽的心願，他們不覺得連「開機」都不會的媽媽有買電腦的必要。時代不同了，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們都在「用」電腦。或許，我能稍微了解母親的心意。

    爸爸中風過世的那年，媽媽六十歲。相扶一生的老伴離去了，「你走了後，我怎麼辦？啊…」還記得母親趴在父親棺木上的哀號…。多年後我才稍稍明白，折翼之鳥的哀慟裏，原來藏著對老境孤單的恐懼。

    哥哥和弟弟的家庭雖與娘家近在咫尺，但生活忙碌，不能常伴母親左右。我旅美二十多年，數次邀母親來小住，她一次也沒答應過，總說自己的膝蓋會腫，不能久坐飛幾；到美國一句英文也不會講，猶如啞巴、瞎子、跛子，「不去！」她說：「你們回來看我就對了！」 

    歲月如梭！如今我女兒也在外州上大學。彼此用簡訊或視訊連絡時，想到了母親。她要學電腦，不就是盼著與遠方的親人線上見見面、聊聊天，解點相思嗎？

    去年，母親八十大壽，我們決定回台慶生，並帶手提電腦作她的生日禮物。她嘴裡嚷著：「不用，不用！」臉上卻漾出小娃兒捧冰淇淋的微笑。學電腦好有趣──我們為她裝上網路，開機後，她的直覺反應就是用手指「點」「滑」畫面下指令。滑鼠對她來說太麻煩了，需要很多的手眼協調功夫。「應該為她買台ipad的」，我事後想。

    暑假，我們和一幫親戚浩浩湯湯，用三天的時間帶母親旅遊慶生。照了好多歡喜相片，載入「媽媽的電腦」，讓她隨時可以回味。同時，為她裝上視訊用的SKYPE。

    我們回美後，她靠著台灣兒孫幫忙連線，藉著視訊，第一次看到女兒在美國的家。還記得那天她好興奮，從我家大門、客廳、廚房、臥室，樓上到樓下「走透透」，連車房都沒錯過一眼呢。這回，她不用忍受坐飛機之苦，便能輕鬆乘駕網路的翅膀，穿過雲霄，進入我們的家。 

    可就那麼一次歡喜而已！ 

    我們回美後才一個月，母親就中風了── 顏面一側癱瘓。 

    在SKYPE上看到她：曾經笑容舒展的臉，如今斜向一邊，畫出嚴肅和冷峻。很多人勸她要有耐心，麻痺的那一側神經會慢慢恢復的。可是，快要六個月了，她耳後仍然麻痛，面部肌肉還是不能控制。 

    歲月是很奇怪的東西，數十年「往日」常常以「昨日」的面貌出現；我那昨日好像永遠不會病倒、也不會變老的媽媽，卻在「一夜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 

    世事變化難預料，一如日新月異的科技。變形的臉，讓她的心情盪到谷底。視訊時動不動就上火。她抱怨中風造成複視，眼睛無法對焦，電腦更是看不清楚…。雲端太寒，母親跟也跟不上、守也守不住。於是我們改回電話聯絡。這是她用得最習慣的工具，猶如她對自家菜園的熟悉──靠老舊的 電話，耕植實實在在的思念 ──繼續透過「熱線」談她的血壓狀況、做了哪些運動、菜園裡哪樣菜又要收成了，「等你們回來吃！」 

    親子關係，終究還是回歸傳統方式來維繫。那台電腦，就這麼休息了！ 

作者簡介

李玉珍，筆名喩真。身兼編輯、教師、三個孩子的母親、另一半的秘書。喜尋幽訪勝，親歷造物主的奇妙；更愛探採觸動生命的故事，藉文字，海角天涯，述說   祂的信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