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小腳印 (萬光珉)

    母親逝世已經四十四年了，每當夜深人靜，或逢年過節，我一人獨處時，我都會想起她，想起她那一雙小腳留在泥濘中的腳印。 

    現在我已是耄耋之年，更是常常想起母親的那一雙小腳印，我也經常想用文字把我的經歷和感情記錄下來，過去由於種種原因未能如願，今天趁母親節我寫下這段文字，以紀念我未能好好報答的母親。 

    那是1952年夏天，我十六歲，由於父親身陷囹圄（他的冤獄在三十年後得到平反），家庭的變故，我中斷了在重慶南開中學的學習考入重慶大學預備班。在學校的體檢中，我被檢查出患了肺結核，當時的肺結核被視為現在的癌癥。爲了避免傳染給家人，就很少回家，時間長了，引起家人的懷疑，我只得坦白承認得了肺結核，這下震驚了家人，更嚇壞了母親。母親覺得她除了安慰我之外，就是給我做點滋補身體的食物。於是在1952年深秋的一個上午，母親用當時流行的三層飯盒，較深的底層裝上她親自熬燉的鷄湯，中層裝上白米飯，頂層裝上我喜歡吃的菜肴，提著飯盒給我送飯來了。 

    母親為我們做了幾十年的飯，做這一飯盒的菜飯，除了煮進她的愛子之心外并不難。難的是給我送飯，她要提著裝得滿滿的飯盒，從重慶南岸竅角沱的家出發，來到重慶沙坪壩，找到重慶大學男生第二宿舍。當時交通很不方便，母親要從南岸竅角沱步行到南岸彈子石，乘坐渡過長江的渡輪到市區的朝天門碼頭，再爬上百多級的石坎，步行到小什字，再由小什字步行到市區的民國路，才能坐上到沙坪壩的公共汽車，汽車要經過上清市，牛角沱，李子壩，化龍橋，小龍坎最後到沙坪壩，下車後從沙坪壩正街步行經過當時的沙磁醫院進入重慶大學校園，找到我住的男生二宿舍。我詳細的描述這段路程是因為這段路程對我有著深刻的記憶，記憶中家庭變故之後，爲了節省每一分錢，我從每個週末都坐車回家，改為每月步行回家一次。那時我十五歲，星期六吃過午飯，和幾個同樣處境的同學步出南開校門，開始了各自的回家之路。我就是沿著上述路線一步一步的走回家的，歷時三個多小時。可見母親當時出行之艱難。 

    聽見敲門聲，開門見到我親愛的母親時，我驚呆了，我驚訝：一個小腳女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女人，一個很少獨自出門的女人，居然能夠邁開她那雙小腳長途跋涉，從重慶的東南角到重慶的西北角，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她生病的兒子，驚訝之中我拉著母親的手哭了，說不出話來。反而是母親安慰我說：“六毛，不哭了，趕快喝雞湯，補補身體，湯冷了就不好喝了。” 當我津津有味的喝著雞湯的時候，母親凝視著我，露出了滿意的勝利的微笑。她似乎在想：我的一切勞苦都是爲了這一刻，我兒子喝下這雞湯之後，身體有了抵抗力，肺病就好了。母親關切的問：“最近去看了醫生沒有“？“自己感覺怎麼樣”？“功課緊不緊”？我回答母親問題的時候，看見了她臉上的疲態，她當時已經五十多歲，那雙小腳給她帶來許多不便和痛苦，何況又走了一個上午。

    我吃喝著母親千辛萬苦送來的雞湯和飯菜，似乎也感覺到身體的抵抗力增强了，肺病會漸漸好起來，這就是母子同心。母親拒絕與我一起吃，我美餐之後，母親看看手錶，說時間不早了，她該走了。她臨走時一再叮嚀我：”要吃好，睡好，年輕人身體重要。”又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家裡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走出宿舍的大門，不知何時天已下起濛濛細雨，我趕緊回宿舍拿了一把雨傘給母親撐起，她一手撐著雨傘一手提著飯盒，邁開她那一雙小腳，一搖一擺的向沙磁醫院的方向走去。小腳皮鞋的腳印清晰地留在略微泥濘的泥土路上，她還回頭看看我，叫我趕快回宿舍去。看著母親遠去的身影，我的雙眼濕潤了，我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母親的身影在我模糊的雙眼裡逐漸消失。良久，在我轉身的時刻，看見母親留在泥土路上的小腳印已經積滿了雨水，漸漸地看不見了。但是，她那一雙小腳印以及她的慈愛卻永遠留在我的心底。　　

    嗚呼，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作者簡介: 萬光珉，1957年大學畢業後在大學教書。婚後育有二子一女，均來美國留學及工作。我與內人於 2002年來美國定居， 現住加州奧克蘭市。喜愛文學與歷史， 也喜愛游泳與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