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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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張充和,文學名家沈從文夫人張兆和之妹, 著名合肥四姐妹之幼妹。1913年生於上海,1934年考入北京大學國文系。1936年任《中央日報》副刊編輯。抗戰時期,為教育部編中學教科書,後任職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1947年在北京大學教授書法和崑曲。1949年移居美國,在加大柏克萊校區東亞圖書館工作。 1962年起在耶魯大學講授中國書法,1985年退休,長期擔任海外崑曲社顧問。5歲開始習書法,近百歲高齡仍每天練字;工詩詞、通音律、能度曲、善吹玉笛,人稱「世紀才女」。) 充和老人告訴我:她與古墨的結緣很早,從她過繼到叔祖母家的童年時代就開始了。 “那時候我才七、八歲,已經在朱老師教導下開始學寫字。” 那一回,是在老人日常習字的案桌上,跟著老人研墨寫字,張先生忽然提起了古墨的話頭,“我祖母有個妹妹,我叫七姑奶奶,祖母帶我上她家去玩,把我寫的字帶給她看。七姑奶奶稱讚說,字寫得不錯呀,我要送給你好墨。從七姑奶奶家回來,她送給我幾個老墨,我小孩子也不懂,就拿到書房去磨墨寫字。朱老師看見了,吃了一大驚,說:哎呀,這可是明朝方于魯制的墨呀!你小孩子怎麼不知痛惜,用來寫大字!以後,朱老師就要求我,用家裡的老墨、古墨寫字,只能寫小字,而且要用碎墨,不能用整墨。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保存和收藏古墨的。家裡的整墨我都捨不得用,所以就保存下來了。成年以後在各個地方走,我也注意收藏好墨、古墨,就一直收藏到今天。”
“你的七姑奶奶家,怎麼會有這麼多古墨呢?”我很好奇。 “這故事說來就長了,” 老人笑吟吟地進入了綿長的回憶,“我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張樹聲,是兩廣總督,代過李鴻章的職,在《清史稿》裡有記述的。我祖父是大兒子,考上進士後本來要做官,但他不喜歡做官,就擔了一個類似駐京辦事處之類的閒職,住在北京看家。曾祖父有四位公子,一人玩一種喜好的玩意兒。我祖父就是喜歡書,喜歡玩書,玩墨,愛收藏古書、古墨,所以家裡很多這樣的東西。到了我父親手上,我父親卻不喜歡這類東西,拿著家裡給的錢去辦學校去了。後來祖父外放當川東道台,在川東九年,離開的時候整船整船都是書。他過世以後,合肥張家的幾房人,自然就把這些古書、古墨都保存下來了。這就是我的七姑奶奶,順手就能把明朝方于魯的古墨送給我這個小孩子的原因。我現在手邊用的,還是兩錠明朝的墨呢!” 我一時肅然。禁不住對自己日常在老人案桌上把弄的那些不起眼的黑傢伙們,生出了某種敬意。 “說起明朝的墨,還有一件好玩的事兒。”老人眸子裡一閃,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那一年——應該是1960年代以後的事吧,我和漢思去印度玩,經過香港,在我表妹家落腳。表妹與我平輩,是李鴻章的侄孫女。她是四房的,我祖母也是四房的,所以我們很親。她看我們馱著一個大箱子,就說:你不如換上我們家的小箱子吧。她遞給我一個小箱子,裡面有個什麼東西在滾來滾去。打開一看,是一錠墨。仔細看,不得了,是明朝的墨,上面雕著一個獅子頭,比方于魯還早,是方于魯的老師——程君房制的墨!表妹說:你喜歡,就拿去好了——那是小時候我流鼻血,媽媽用它來給我止鼻血的。呵呵,她用這明朝古墨來止鼻血!”老人爽聲笑了起來,“記得小時候,那時的人都說墨裡有膠,認為墨能止鼻血。其實陳墨是沒有膠的。過了這麼些年頭,早退膠了,要止鼻血,也要用新墨。——嘿,我家現在藏的年頭最老的一錠墨,就是這麼來的!” 我隨手把玩著桌子上撂著的墨條,知道它們全都是年頭、來歷不凡的傢伙,便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圖案和嵌字。果不其然—— 這一方——“墨精 乾隆 夏銘旂仿古制 ” 那一方——“光緒癸未年胡子卿 嶺南葵村居士選煙 徽歙曹素功九世孫 端友氏制” 再一方,上面只有三個鑲金刻字:“龍香劑”。 “這可是上好的墨呢,上面縷的都是真金。”老人說罷,蹣跚著步子(老人近時腿腳已不太靈便),從廳堂書架上拿過來一本老書。那是周紹良著、趙朴初題署的《清墨談叢》,翻到某一頁上,我眼睛都亮了:書裡圖文記述的,就是眼前這些墨方!“原來都是這麼有名的墨呀!”我不禁嘖嘖讚歎起來。 “我這裡的墨分兩種,松煙墨和油煙墨,”老人在我耳邊絮絮地指點著,“這種墨,是松煙墨,墨色濃厚但不亮,滲進紙裡顯得很厚重;這種則是油煙墨,是用桐樹油燒制的,墨色發亮。我喜歡把兩種墨磨在一起,用它寫小字,墨色又厚重又發亮,很好看。當然,還要看你用的什麼紙張。你看,這是用松煙墨寫的字,不發亮;油煙墨發亮,合適用普通紙,寫扇面。” 我仔細打量著桌上紙張的各種墨蹟。只見眼前不同的墨色,都是一樣的黑,便傻笑著問:“哪是松煙墨,哪是油煙墨,我怎麼看不出來呀?” “呵呵,”老人朝我得意地笑著,“我從小就聽老師教我,寫字——更不要說作畫了,要分辨不同的墨色效果。寫什麼字,用的什麼墨,我現在一看就能看出來。現在一般人用的,大都是油煙墨。因為油煙墨發亮,容易出效果。寫扇面,我就喜歡用好的油煙墨。那一年在蕪湖,我還不到十六歲,我嬸母要我給她寫經,寫《金剛經》。經文並不長,她拿好墨讓我寫,是一套乾隆石鼓墨,上面有石鼓文。裡面有碎墨,我就研磨碎墨寫字,把整墨帶回家。朱老師看見了,說:這墨太好了,你小孩子不要隨便亂用,要好好保存。難得的是,老師是大人,卻並沒有騙走我這個不懂事小孩子手裡的好墨。這套墨有十錠,相當名貴,我就一直存著。說起來,我留在上海的古墨,打仗的時候放到上海銀行保險箱裡,八十年代回國時才拿出來,幾十年後他們還保存得好好的。那套石鼓墨後來被我帶到了美國——在北平上飛機的時候什麼都不能帶,那些古墨是後來隨我的書,由‘修綆堂’賣書的夥計李新乾幫我寄出來的。剛到美國的時候很窮,整個五十年代漢思都沒什麼事做。實在沒錢用,我就把這十錠乾隆石鼓墨,賣給了日本人,賣了一萬美元——一萬美元那時候是很多錢哪!好東西賣掉了很傷感情,我為這十錠墨,傷了很久的心呢。” 窗外,是一片殘雪未化的早春光景。老人略略掩飾著她的黯然神色,換了一個語氣說:“墨是好東西,從前大戶人家結婚陪嫁,都送一套套的墨來做嫁妝。明朝房于魯制的墨,我現在還用著呢。”她打量一眼窗外,“保存古墨的學問可大了,空氣乾了不行,有濕氣也不行,乾了就會開裂。加州天氣乾,有時候夜裡我都能聽見墨裂的聲音,聽得直心疼。”老人見我聽得興致盎然,便發出鄭重的邀請,“這樣好了——等天暖一些,暖氣停了的時候,空氣不乾燥了,你再過來看墨,看我保存的那些古墨,我再給你講墨的故事……” 老人說著話,順手又研起墨來,絮絮說道,“最近常寫大字,用墨量很大,我就在陪客人說話的時候磨墨,磨完了就倒在這個盒子裡,”硯臺邊,是一個巴掌見方的黑圓漆盒,裡面填著綿質纖維,“一般的新墨磨起來很臭,我的墨從來不臭,都是陳年好墨呢,磨起來甚至帶一種墨香氣。我現在用的墨,最新的也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都是我弟弟早年給我order(定做)的。有的人寫字,家裡進不去人,因為墨很臭,”老人說著調皮地笑起來,“艾青送給我一幅字,我總是不敢打開,打開來味道不好,墨很臭,呵呵……” 我一時恍然:從小學寫字,都知道墨臭;可是充和老人常年習字的屋裡,卻從來沒聞見過異味。我下意識地嗅嗅鼻子——墨香,屋裡果真彌漫著一種類似麝香味的淡淡的墨香…… 2010年初夏的一個日子,跟張先生通過電話後,我便興奮地驅車上路。“今天天氣好,暖氣也停了好一陣子了,你到我這兒來看古墨吧!”老人盛意發出了邀請。 進得屋來,張先生笑吟吟坐在几案邊,好幾個高高低低的錦盒已經擱在茶几上。顯然是放下電話後,老人家挪著步子,自己把一盒盒的古墨從樓上搬下來的。 “都是打仗時留下來的,都是戰前存的墨。”老人指點著。仔細端量,這式樣不同的錦盒與包裝卻大有乾坤。“我可以打開來仔細看麼?”我小心地向老人徵詢,“當然當然!”老人回答得輕快。 這是以國畫卷軸的方式卷著的一盒墨,展開卷軸,只見卷軸中的木盒上寫著“翰苑珍藏”幾個行書小字,打開來,裡面是一套雕縷著金絲圖案的五彩墨條。“這是畫畫用的彩墨,是我結婚時楊振聲送給我的賀禮。”我徵得老人同意,拿出一錠錠墨來,仔細觀賞上面的圖案。噢,這可是一組“八卦墨”呢,在每一錠墨條上,在陰陽卦象的“— –”筆劃後面,都是一行縷金小字(卦象筆劃在電腦寫作軟體裡不易呈現,從略): 間碧 春江煙漲 間綠 桂岑儲精 間紅 仙源華雨 間紫 鵝管山霜 正墨 易水餘香 正青 朱厓積翠 正白 東流耀浩 正赤 沅井流霞 八個卦象八錠墨,各有象徵寓意。“這是乾隆時代的墨,這樣的墨,我怎麼會捨得用?”老人說罷卻輕輕笑起來,“不過我現在常用的,倒是兩錠明朝制的墨呢。” 我一盒一盒地打開各種錦盒包裝,小心拿出墨條,仔細讀著正面、背面的銘文,老人在我耳邊絮絮解釋著(下面记录的,其实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梅花似我 趙穆 (印章) ——“這是個清朝的文人。那時候的文人都喜歡自己做墨。” 老湘讐同治壬申 胡開文墨 ——“胡開文的墨在清朝很有名,”老人勉力記憶著,“我記得我查過,同治壬申是1872年。” 古歙 曹素功監製 ——這是兩錠長橢圓型的浮雕著金龍的墨。“曹素功是胡開文以前,大概是康熙年代左右最有名的制墨家。” 曹素公制 漱金家藏 ——這是一套四方的墨,形制簡單。“這都是乾隆以前做的墨。看起來樣子不花巧,其實做得很講究的。” 徽歙 曹素公第六世孫 堯千做墨 金不換墨 ——這是一套兩錠的鑲金墨條。“你看,這真是個做墨世家,到了第六世孫還在做墨。” 我一邊觀賞著古墨,一邊在手邊的小本上做著記錄。有一錠墨上銘印的是篆字,我讀不太懂,張先生接過來看一眼,就順手拿過我的筆,在我的本子上寫下小字—— 石舟仿佳日樓 制墨 ——老人真是眼光精准! 湖田草堂書畫墨 雁壋題名 一惜如金 蒼珮室珍藏 鳳池染霜 亦有秋室珍藏 —— “這些都算近代的墨,乾隆左右的。” 宜吟館 康熙五年 秋九月造 詹方寰制 ——我注意到封盒上的康熙年號後面注上了阿拉伯數字——“1666”的西元年號,顯然是張先生自己先前玩賞古墨時做的考據功課。後面我還看到,有些注上的年代時間還打上了有待考證的問號。 金東心造 東心先生造 五百斤油 ——金東心就是金農,是從康熙末年開始,歷經雍正、乾隆一直活躍到嘉慶四年的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這可是與鄭板橋齊名的的大書畫家日常用的墨呢!我問:“這‘五百斤油’是什麼意思?銘刻在墨條上,太古怪了,果真是揚州八怪呀!”老人笑道:“金東心喜歡吹牛,說他用的墨,都是用五百斤油燒出來的煙制出來的,所以就特意要把‘五百斤油’銘刻在墨條上!呵呵,不過,它的真材實料也一點不假,你敲敲看——”老人拿過那錠墨,輕輕地在案上敲著,發出鏗鏗的有如金屬的響聲。我接過那錠墨,掂在手裡,果然沉甸甸的一如金屬製品。——“五百斤油”,果真名不虛傳也! 琴書知己 承恩堂藏墨 一函書 乾隆卅年 1765 三台淩煙閣 重光協洽 辛未 1811 1877? ——墨水匣邊上打上問號的西元年號,顯然是張先生自己做的年代考據功課。“這都是我曾祖時代的墨,藏墨人是我祖父。”老人輕輕拂拭著墨水匣上的浮塵,喃喃說道。 ——這錠墨的銘文,引起我的注意: 正面:愛蓮書屋選煙 平梁周氏 子昂持贈 背面:江南無所有 聊寄一枝春 ——“這‘子昂’應該就是趙子昂,也就是趙孟頫吧?” 趙孟頫(1254-1322),乃元代書畫名家,宋太祖十一世孫。因為降了元人並入朝做官,在世人眼裡,其字便因秀逸而顯媚態,被歷代書家詬病。我算了算,若然,這可是一錠明朝以前的古早老墨呢!我說,“按常理,做墨的人,應該不敢隨便冒用‘子昂’之名的。” 老人沒有正面答我,只是微笑著說道:“這墨好得很,我小時候用過。” ——這一方,又是名人墨: 正面: 任伯年訂 詹大有制墨 背面是幾筆花草竹石:伯年寫 少石刊 ——“墨上的畫,是任伯年自己畫的。”老人說。任伯年是清末名畫家(1840—1896)。如果說前面的“子昂持贈”之墨,張先生不敢貿然斷定年代;那這一方任伯年訂制的墨,則毫無疑義是任伯年本人一直在使用的“私墨”了。 嶺南葵村居士選煙 ——“這是乾隆時代的墨,也是我日常的用墨。”老人說。 萬年紅 ——這是一錠朱砂墨。墨色是深重的橙紅,掂在手裡沉甸甸的。“习惯都叫朱砂墨,其實不是朱砂做的,都說朱砂有毒呢。這應該也是乾隆時代制的墨。” 抱罋軒書畫墨 光緒癸未年 胡子卿 ——“我用的大多是光緒時代的墨,胡子卿制的墨,那時候很有名。”老人說,“我用古墨的時候,都先把硯臺洗得乾乾淨淨的。” 老人見我看得入神,仔細做著記錄,便更加來了興致,“我現在拿我還用著的最老的兩錠墨給你看,”充和老人蹣跚著步子,走到書案那邊,摸索了一會兒,臉上帶著盈盈笑意走回到茶几這邊來,“你看,這就是那錠我表妹用來止鼻血的古墨,這是明朝方于魯的老師,程君房制的墨。”我小心接過。這是一錠帶著雕刻獅頭的圓柱形墨條,墨身凹凸不平,果真留下了斑駁的歲月痕跡,上面的銘文是—— 鯨柱 程君房制 我再接過老人遞過來的另外一錠墨,上面的銘文很特別—— 咸豐元年 將軍殺賊 祭公之墨 ——墨錠上,似溢出一股怒目金剛之氣。 我久久凝視著眼前的茶几。高高低低、淩散重疊的古墨,有如一片凝結的歷史之海。墨裡有形,有色,有工藝技術,有文人寄託,飄過滄桑興亡的烽煙,漫過高山流水的琴音,自然,還流蕩著大山大野古桐新松的薰煙馨香…… 小記:近讀董橋大哥《這一代的事》書中《說品味》一文,提及古墨收藏的話題,饒有別趣,茲錄兩小節於下,供感興趣的讀者備考: 中國化學家張子高業餘收藏古墨出名,藏品近千方,其中不少是明清墨中至寶,寫過多篇考證古墨的文章,還同葉恭踔、張絧伯、尹潤生三位藏墨家編寫《四家藏墨圖錄》。好墨講究膠輕、煙細、杆熟,自然牽涉膠體化學的學問;張子高學化學,後來又專攻化學史,難怪他說:“藏墨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研究化學史的一個小方面。”職業和趣味竟如綠葉配牡丹,很難得。 張子高耽悅古墨,梁思成醉心山川,張石公酷愛繁華,說是求“知”求“趣”,實際上也流露出他們對人性的無限體貼。William Empson談“都邑野趣”(urban pastoral)也可作如是觀。品味原是可以這樣調節出來的。 ——董橋 《這一代的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版) (本文與中華副刊同步刊出, 請看中華閱讀網) 作者簡介 蘇煒,作家、批評家,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東亞系,曾任中文部負責人。文革中下鄉海南島十年。 1978年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後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助理。 1986年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1989年後客居美國。著有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谷》、《米調》,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隨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面對》、《站在耶魯講台上》、《走進耶魯》,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歌詞,歌劇劇本《鐵漢金釘》,《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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