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意(歐陽子)

《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意

歐陽子

歐陽子對《台北人》的精闢研析,引領讀者深入了解每篇作品隱藏的意象

我們討論過的《台北人》小說裏,另外也有幾篇,十分難解,例如《孤戀花》和《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但這幾篇的困難,在於其神秘性質與對靈肉問題的探索。所以,我們主要是憑著對生命的直覺體認,和敏銳感受,來了解或嘗試了解其中的奧妙旨意。換句話說,我們欲了解這幾篇小說,只須秉具敏感和直覺,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學識。《遊園驚夢》就不大一樣。我們欲深切領會此篇的內涵,則除了對人生的洞察力,還必須有相當程度的學問知識——特別是關於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譬如,我們若不明白《遊園驚夢》這出崑曲的內容和由來,就對這篇小說的結構和含義,兩方面,都不可能有深切透徹的了解。

《遊園驚夢》崑曲戲劇,源自明代劇作家湯顯祖(1550?1616)最有名的一部作品《牡丹亭》。這個劇本一共有五十五齣,中心故事是說杜大守的千金杜麗娘,待字閨中,因春色惱人,到花園一遊,回房入睡。夢見和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書生柳夢梅,在園中牡丹亭上交歡,醒來之後就患相思病去世。後來果然有柳夢梅這樣一個人,使杜麗娘還魂復活,結婚團圓,所以劇本又名《還魂記》。《遊園驚夢》崑曲,便是由《牡丹亭》的第十齣《驚夢》改編而成,劇情即杜麗娘春日遊花園,然後夢中和柳夢梅纏綿性交那一段。此戲又可分成“遊園”和“驚夢”上下二齣,遊花園的部分是“遊園”,白先勇在小說裏,藉徐太太的演唱,摘錄下唱詞中比較有名而且含義深長的句子。可是杜麗娘入夢以後,與柳夢梅交歡的“驚夢”部分,其熱情大膽的唱詞,白先勇全沒引錄,卻以錢夫人的一段對往日和鄭參謀私通交歡的“意識流”聯想來取代。而這一大段藉由象徵或意象表達出來的“性”之聯想,熱情露骨的程度,和“驚夢”唱詞相當。如此,錢夫人仿佛變成了杜麗娘,在台北天母竇夫人的“遊園”宴會裏,嘗到了“驚夢”的滋味。

錢夫人,藝名藍田玉,便是這篇小說的主角。她現在大約四十齣頭,以前在南京,清唱出身,最擅長唱崑曲。有一次錢鵬志大將軍在南京得月臺聽到她唱《遊園驚夢》,動了心,便把她娶回去做填房夫人。當時錢將軍已經六十靠邊,她才冒二十歲,錢將軍把她當女兒一般疼愛,讓她享盡榮華富貴,但顯然兩人之間沒有性生活可言。錢夫人是個正經規矩的女人,也明白並珍惜自己的身份。可是因為“長錯了一根骨頭”,她癡戀上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並顯然和他有過一次私通。可是不久,在她替桂枝香(得月臺唱戲的姐妹之一)請三十歲生日酒的宴會裏,錢夫人的親妹妹月月紅,終於把鄭彥青搶奪了去,錢夫人因此而心碎。此後不久,錢將軍病亡。這便是錢夫人的過去背景。

今日,守寡多年而已喪失青春年華與富貴社會地位的錢夫人,遠離舊日的相知朋友,獨自居住在台灣的南部。《遊園驚夢》的小說情節動作,便是錢夫人應邀來台北參加桂枝香(竇夫人)所開宴會的始末。小說從錢夫人抵達竇公館開始,到宴會解散而終結。

從客觀角度來看,也就是說,從錢夫人之外的任何在場旁觀者眼中看來,竇夫人的宴會是華貴無比,成功無比,充滿歡笑,充滿樂趣的。在金光銀光閃爍的富麗廳堂,安享受用仙食一般的美味佳肴,衣裙明艷的客人,互以花雕致敬乾杯,餐畢還有唱戲的餘興節目,鑼鼓笙蕭都是全的。這豈非天上人間!可是從錢夫人的眼睛來看——小說主要採用錢夫人觀點——由於宴會裏的人物和景象,觸動她對自己往事的記憶,於是在她的心思中,過去逐漸滲透入“現在”,使她發生一些今昔的聯想。等到幾杯花雕下肚,酒性模糊了理性,她就更有點分辨不清今昔,恍恍惚惚的好像把自己多年以前的事重新又經驗了一次似的。

為了創造“舊事重演”或“過去再現”的印象效果,作者在這篇小說裏大量運用了“平行”技巧(parallelism)。在討論《台北人》別篇時,我曾多次談到白先勇的對比技巧,可是“平行技巧”這個名詞,我好像還是第一次提到。其實,這一技巧也是白先勇的專長,用得不見得比“對比”少。《台北人》的主題,既是今昔之比,作者多用對比技巧,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在《台北人》裏,作者亦一再製造外表看來與過去種種相符或相似的形象和活動,做為對於人類自欺的反諷。這就需要大大依靠高明的平行技巧。在《秋思》裏,華夫人的南京住宅花園種有“一捧雪”,台北住宅花園也種有“一捧雪”,此即作者採用平行技巧之一例。或如金大班,當年愛上會臉紅的月如,今日又對同樣會臉紅的青年男子發生柔情,是另一例。實際上,“對比”和“平行”這兩種技巧,時常可以同時並存,譬如《一把青》裏,小顧一方面是郭軫的對比人物,另一方面又是郭軫的對等人物。除了《遊園驚夢》,《台北人》裏運用平行技巧最多的一篇,恐怕就是《孤戀花》。只是,在《孤戀花》裏,作者似乎不存心強調形象與實質的差異,反而把形象和實質合為一體,暗示娟娟就是五寶,此即何以《孤戀花》一篇,較無反諷或社會諷刺的含義。

《遊園驚夢》裏平行技巧的運用,遍及構成一篇小說之諸成分。現在,我就按照討論《一把青》裏對比技巧的方法,探討一下作者如何將平行技巧,運用在《遊園驚夢》的人物、布景、情節、結構和敘述觀點上。

為了經營製造“今即是昔”的幻象,作者使竇夫人宴會裏出現的一些人物,和錢夫人往日在南京相識的人物,互相對合。首先,今日享受著極端富貴榮華的竇夫人,便相當於昔日的錢夫人自己。竇夫人“沒有老”,粧扮得天仙一般,銀光閃爍,看來十分“雍容矜貴”。“竇瑞生的官大了,桂枝香也扶了正”,正如昔日錢鵬志是大將軍,而藍田王是“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不比“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竇夫人講排場,講派頭,開盛大宴會請客,恰似往日“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裏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桂枝香有一個佻達標勁、風騷潑辣的妹妹——天辣椒蔣碧月。藍田王也有一個同樣性格的妹妹——十七月月紅。和“正派”的錢夫人一樣,竇夫人也是一個正經懂事的姐姐:“論到懂世故,有擔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桂枝香那兒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撿盡了。”

蔣碧月,當然就是月月紅的投影。兩人都搶奪過親姐姐的男人,都“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兩人不但性格作風一樣,連相貌打扮也相倣:在南京梅園新村錢公館開的宴會裏,“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艷得像只鸚哥兒,一雙眼睛,鵑伶伶地儘是水光”,今日在竇夫人的宴會裏,“蔣碧月穿了一身火紅的緞子旗袍,兩隻手腕上,錚錚鏘鏘,直戴了八隻扭花金絲鐲,臉上勾得十分人時……愈更標勁,愈更桃達”,“一對眼睛像兩丸黑水銀”。

程參謀——今日竇長官的參謀——顯然就是往日錢將軍的參謀鄭彥青之影像,兩人同是參謀身分,而“程”“鄭”二姓,在發音上也略同,程參謀和錢夫人說話,正如鄭參謀以前那樣,開口閉口稱呼“夫人”。他的軍禮服外套翻領上,“別了一副金亮的兩朵梅花中校領章,一雙短統皮鞋靠在一起,烏光水滑的”;他笑起來,“咧著一口齊垛垛凈白的牙齒”。而錢夫人記憶中的鄭彥青,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統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咻一聲靠在一起”。他也“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

小說裏,不僅上述幾個重要人物,各有其對等的角色,連一些不重要的小角,也有今昔平行的相等對象。例如竇夫人宴會裏,從“天香票房”請來的票友楊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灣還找不出第二個人”。其身分,恰好相當於南京錢夫人宴會裏,從“仙霓社”請來攏笛的“第一把笛子吳聲豪”。又替竇夫人辦酒席的大司傳,以前是黃欽之黃部長家在上海時候的名廚子,來台灣以後顯然才被竇長官高金聘來。其身分,亦可比當年錢夫人在南京辦酒席時,“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大廚司。

小說的地點背景或布設,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現象。竇夫人今日之盛宴,富貴豪華的程度,可比十多二十年前錢夫人的那些“噪反了整個南京城”的華宴。而此盛宴又特別和錢夫人臨離開南京那年,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那次宴會,遙遙平行相對。竇夫人宴會的氣派和金光閃爍、華麗無比的景象,作者用極端細膩的筆觸,予以精彩描繪,讀者自當細品慢賞,這裡無法引例。這樣的排場,派頭和宴客款式,正是當年把“世上的金銀財寶……捧了來討她的歡心”的錢鵬志,百般慫恿著藍田玉講究耍弄的。今昔二宴,都有名廚設席,名票友吹苗,這點剛才已經提到。兩個宴會都喝花雕,都有唱戲的餘興節目,而且都唱崑曲《遊園驚夢》。

在這篇小說十分複雜的情節構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運用了平行技巧。宴會裏,竇夫人把錢夫人交由程參謀陪伴伺候。錢夫人顯然立刻對這個“分外英發”、“透著幾分溫柔”的男人,另眼看待,暗中細細打量他。我們所以知道,是因為,始終跟隨錢夫人觀點的作者,在錢、程二人被竇夫人介紹相識後,立即細細描述程參謀的長相儀態,衣飾打扮,和一言一舉。程參謀確實觸動了錢夫人的記憶之弦。可是開始的時候,她很可能只在潛意識裏把他和鄭彥青聯想在一起。她覺得有點不安,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卻又不大明白何以如此。

錢夫人對大金大紅打扮的蔣碧月和月月紅之間的聯想,大致也是如此。起先隱匿在下意識裏,隨著宴會的進展,才逐漸顯現于意識之內。這一個聯想,在錢夫人心裏,跨越上下意識界線的時機,根據我們的推斷,就是蔣碧月走到錢夫人餐桌座位,舉著一杯花雕,親熱地要和“五阿姐”喝雙盅兒的片刻。當時錢夫人已和竇夫人對過杯,她擔心喝多了酒會傷喉嚨,要是餐後真被人擁上臺去唱《驚夢》,就難免出醜。而且下意識裏,她大概也真的不願意和蔣碧月親熱。所以她推說“這樣喝法要醉了”,不肯喝。蔣碧月便說道:

“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我喝雙份兒好了,回頭醉了,最多讓他們抬回去就是啦。”

說著爽快地連喝了兩杯。錢夫人只得也把一杯花雕飲盡了。

顯然,就是蔣碧月的“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一句,在錢夫人意識裏觸動了今昔的聯想。我們從緊接的一大段錢夫人“意識流”敘述,可以推斷得知,十分相似的情形,以前也發生過。從這裡開始,小說情節上的平行關係,就大為展現。在南京那次宴會裏,穿著大金大紅旗袍的月月紅,也曾舉著一杯花雕起鬨,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親熱親熱一下。”錢夫人當時沒肯喝(也是一方面怕唱戲嗓子啞,一方面是心裏不願意),因為根據她的意識記錄,月月紅當時也說了一句:

姐姐不賞臉,她說,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

緊接在月月紅之後,鄭彥青“也跟了來胡鬧了。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他喝得雙顴鮮紅”。錢夫人的思維,進展到這階段,突然被程參謀一句話中斷:

“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程參謀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他說道。

說著,程參謀連喝三杯,“一片酒暈把他整張臉都蓋過去了”

十多年前,鄭參謀跟在月月紅之後,鬧著向“夫人”敬酒,喝得兩顴鮮紅。今日,程參謀跟在蔣碧月之後,也鬧著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滿臉酒暈。今昔動作之平行,在我們弄清楚小說的條理後,就變得明顯易見。

上面談的這段錢夫人之意識敘述,今昔的界線雖己模糊,但還是存在的。今昔界線的完全泯沒,則發生在吃過酒席之後,徐太太表演唱“遊園”的那一短暫時間,促成錢夫人這種混淆心理狀態的因素,大約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為飲得急,沒能發散,後勁兇兇發作起來,模糊了她的理智,於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性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遊園驚夢》崑曲內容,即杜麗娘和柳夢梅在夢中之纏綿交歡,使錢夫人聯想到自己一生裏惟一的一次和異性繾綣交歡。隨著戲曲唱詞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麗娘,快入夢了,柳夢梅(鄭彥青)就要入場和她繾綣性交了。於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裏,她仿佛又經驗一次當年和鄭參謀的肉體交歡。

三、徐太太開始唱《遊園》時,蔣碧月走來坐到了程參謀身邊。兩人靠在一起,說話時一同把臉轉向錢夫人。錢夫人在酒意眩暈中,看到兩人衣飾領章的紅光金光,交織一片,又看到蔣碧月“兩丸黑水銀”般的眼睛,和程參謀“射出了逼人的銳光”的眼睛。“兩張臉都向著她,一齊咧著整齊的白牙,朝她微笑著,兩張紅得髮油光的面靨漸漸的靠攏起來,湊在一塊兒,咧著白牙,朝她笑著”。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會裏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在那個宴會裏,吃過酒後,錢夫人上臺演唱《遊園驚夢》。一方面因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為她內心對月月紅充滿了猜疑,不能專心唱戲,所以她一開始唱《遊園》,就覺不大對勁,請求吳聲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吳聲豪卻偏偏還吹得很高。她勉強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後一句“淹煎,潑殘生除問天”之“潑殘生”(意即“苦命兒”)三字,她看見身穿大金大紅的月月紅,坐到鄭參謀身邊,“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她就只唱到“除問天”,便“啞掉”,不能再唱了。顯然,她在鄭參謀和月月紅兩人的眼睛裏,看到了情慾的互相傳達,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蔣碧月和程參謀現在湊攏在一起的面孔,與錢夫人這段痛苦記憶印合在一處;於是在她的意識中,“今”與“昔”一時溶化成一團,混淆不明。作者不但在今昔這兩幕情景的處理上,運用平行技巧,在錢夫人喉嚨啞掉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當年在南京宴會裏,她只唱到“除問天”,便“啞掉”,沒能續唱《驚夢》。今日在台北的宴會裏,原該輪到她唱《驚夢》,但當她重又在心理上體驗到那份痛苦之後,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說:“我的嗓子啞了。”她之“啞”,在今昔兩次宴會裏,表面上都是飲酒過多所致,實際上卻是內心痛苦所致。而現在,她的嗓子,仿佛真又被割啞似的,“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的刺痛起來。”

蔣碧月本來不肯放過錢夫人,捉住她的手,堅持要她唱。“錢夫人突然用力摔開了蔣碧月的雙手……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可見這時錢夫人雖已“夢醒”,卻對使她聯想起月月紅的蔣碧月,還心懷余慍。

小說情節裏還有一個運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卻只被作者暗示提過,真假不明,頗耐人尋味。我已說過,竇夫人是過去的錢夫人之對合角色。而程參謀是鄭參謀的對等角色。所以作者如果徹底發揮起平行技巧來,竇夫人和程參謀之間,豈非也該有一份“私情”?我們細讀《遊園驚夢》小說,確實可以感覺到作者對此之隱約暗示。首先,小說一開頭,我們就從劉副官對錢夫人的寒暄談話裏,得知竇長官最近為了公事相當忙。竇夫人開了這樣大宴會,竇長官卻不在場,“到南部開會去了”。我們可以想像,她在閨房大概是相當寂寞的,正如當年藍田玉嫁給老邁的錢將軍,雖享盡富貴榮華,“許多的委曲卻是沒法訴的”。而程參謀卻常在身邊,我們注意到,在這篇小說份量甚重的人物對白裏,竇夫人和程參謀實際上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她把錢夫人交給他伺候時說的:

“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錢夫人勸酒:

“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從這兩句平凡話的語氣,我們已能感覺到兩人的親密程度。而話中的作東、替你長官做主人等語,在含義上更有暗示作用。可是作者對兩人關係的最大暗示,與最令我們讀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說末尾宴會解散,竇夫人到屋外臺階下送客時的一個小節。

第一輛開進來的汽車,是宴會客人賴夫人的黑色嶄新林肯,把賴夫人和余參軍長帶走。

……第二輛開進來的,卻是竇夫人自己的小轎車,把幾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著程參謀自己開了一輛吉普軍車進來,蔣碧月馬上走了下去,撈起旗袍,跨上車子去,程參謀趕著過來,把她扶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上,蔣碧月卻歪出半個身子來笑道:

“這架吉普車連門都沒有,回頭怕不把我摔出馬路上去呢。”

“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說道,又把程參謀叫了過去,附耳囑咐了幾句,程參謀直點著頭笑應道:

“夫人請放心。”

細心敏感的讀者,禁不住疑惑:竇夫人,究竟在程參謀耳中說了些什麼?程參謀笑答“夫人請放心”,是指開車小心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竇夫人擔心的是什麼?可不可能她擔心蔣碧月把程參謀“搶去”,正如多年前錢夫人擔心月月紅把鄭參謀搶去?兩人一同乘吉普車離開,有“危險”嗎?蔣碧月搶得去嗎?十幾年前,在南京那次宴會裏,錢夫人失去了鄭彥青。現在,在台北這次的宴會,竇夫人是否也將失去程參謀?

這,當於,只是一個謎。作者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實也無法解答,因為作者既然一直跟隨錢夫人的觀點,在單單一個晚上的交際場合裏,錢夫人當然無由得知竇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曉謎底,就會變得牽強,而損害真實性。然而作者對竇,程二人曖昧關係的暗示,除了製造對桂枝香的隱約反諷,更使小說情節增加一份複雜性。因為,錢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過去的經驗重又體會了一次,她亦隱隱間仿佛看著竇夫人,把她自己(錢夫人)的過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錢夫人的這種雙重身份——主體的和客體的——非常值得我們注意,因為它不僅涉及小說含義,也和小說結構與敘述觀點大有關係。從作者對錢夫人言行舉止和內心思維的纖細勾繪和傳達,我們得知錢夫人是宴會裏最“隔離”的人,卻也是最“深陷”的人。當她採取客位,應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離,顯得和宴會環境格格不入。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過時樣式的旗袍,入座時感覺心跳,沒有私人汽車而覺汗顏,等等小節,把這種“脫節感”表達了出來,可是當她採取主位,縮入自己裏面,由於周圍景象的觸發而產生對自己過去的聯想,她卻又成為和這個宴會最有糾纏關係的一人。這兩種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實不但可以同時並存,而且對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時並存的。

這篇小說的敘述觀點和結構形式,便是配合錢夫人對外對內的雙重身份表現,由客觀和主觀相合而成,外在寫實和內在“意識流”相輔而行。如此,小說結構和小說主角之間,也存在著一種平行的關係,我們亦可視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現。小說是用第三人稱寫成的,作者始終跟住錢夫人的觀點。當錢夫人以隔離態度審視宴會環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著採用客觀寫實的架構。當宴會的景象引起錢夫人一些今昔聯想和感觸,作者便隨著探人一下她的內部思想,於是客觀寫實裏夾進一些主觀的思想意見。可是這時的主觀部分,多以“回憶”方式出現,換一句話說,錢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憶的動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遊園》的時候,錢夫人卻被一股狂流吸捲入記憶的大漩渦,立時暈頭轉向。於是,過去和現在化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驟然壘合在一起。這時,小說作者便靈巧適當地配合而取用“意識流”敘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遊園》,錢夫人驚夢而醒,今與昔的界線再度明朗化。錢夫人恢復了當初的隔離態度,作者亦恢復使用開頭那種客觀寫實架構,直到小說終結。

綜上所論,我們看到《遊園驚夢》小說作者,如何大量的運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現象普及于組構成一篇小說的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這篇小說最重要和最特別的寫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順流連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們忽視。現在我就都大略舉例討論一下。

首先談比喻和意象。

這篇小說的最終主題,是“人生如夢”。所以作者處處採納“夢”的比喻和意象,使人產生“夢幻境界”的聯想和印象。首先,小說題《遊園驚夢》,就有一個“夢”字;此戲內容亦是杜麗娘入夢。而錢夫人在宴會進行過程中,真的跌入了舊夢。錢夫人過去享受的那種富貴榮華,今日回想起來,好比一場夢。竇夫人的盛宴,其富麗堂皇氣派,其輝煌鮮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現實狹窄環境和污染空氣裏,簡直好像不可能存在。是夢境!是天堂!

大門兩側站崗的衛士,好比保衛天宮的天兵神將。鑼鼓笙蕭和饒鈸琴弦,使人聯想到餘音繞梁的仙樂。甘芳的蜜棗和醇厚的花雕,使人聯想到瓊漿玉液。“錦簇繡叢一般……衣裙明艷”的客人,合聚在“明亮得像雪洞一般”的餐廳,享受山珍和海味,該是神仙在悠然取樂吧!

藍田玉等幾個清唱的姐妹淘,出身南京得月臺。在南京請客的時候,吹笛的是仙霓社的吳聲豪。大廚司是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今日竇夫人請來的朋友,則來自天香票房。楊票友“一雙手指修長,潔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徐太太“那細挑的身影,嫋嫋娜娜地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蔣碧月裝出醉態,唱兩句戲,唱的是:

人生在世如春夢

且自開懷飲幾盅

隨著徐太太的《遊園》唱詞,錢夫人逐漸墮入舊夢,愈墮愈深。等到“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錢夫人在預期“驚夢”幽會的心情下,很自然地又一次在心理上和她的柳夢梅幽會交歡。這一大節關於她和鄭彥青兩人私通事件(在錢夫人意識中)之重演,作者沒用半句明白的話,卻用一連串性象徵來傳達意思。如此,雖然內容含義是大膽露骨的性交,文章卻洋溢優雅詩意,和一層夢的色彩。這樣不但配合了“夢”的主題,同時也和《驚夢》崑曲唱詞裏熱情大膽卻又優美的文字,產生了平行的作用效果(注)。

白先勇筆下這段錢夫人的性之聯想,其意象之新鮮活潑、適當確切,其含義之熾烈大膽,合乎心理學理論,其連接或貫、聯的自然順暢,其統共效果與獨創性,在中國文學史上恐怕沒有先例。現引錄在此:

……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榦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他們說:到中山陵的那條路上兩旁種滿了白樺樹。他那匹白馬在樺樹林子裏奔跑起來,活像一頭麥稈叢中亂竄的兔兒。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流汗了。而他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他的眉毛變得碧青,眼睛像兩團燒著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從他額上流到他鮮紅的顴上來,太陽,我叫道。太陽照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那些樹榦子,又白凈,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裏面赤裸裸的嫩肉來。他們說:那條路上種滿了白樺樹。太陽,我叫道,太陽直射到人的眼睛上來了。……

騎馬、出汗等的動作現象,根據佛洛依德的解釋,即性行為之表徵。這一點,姚一葦先生在《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一文裏已經提出,說得很好。這一大節文字,差不多每一句都飽含性象徵(主要是陽性象徵),字句間跳躍著性的熾熱渴欲和狂喜。我讓讀者自己慢慢去想像領會。

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作者此段,映現錢夫人的流動意識,之所以採用一連串富有詩情畫意的象徵圖片,除了製造“夢”境和配合“涼夢”唱詞,還有一個目的和作用,那就是配合併托現錢夫人的雅致性情。錢夫人是一個十分斯文“正派”的女人(“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理智清醒時,她不可能做性方面的遐想;理智最模糊時,她的性幻想也一點沒有粗俗但言的性質。這不僅表示她性格雅致含蓄,也表示她在性的問題上,十分懷有禁忌,平時想都不敢去想。可是她那份被壓抑的渴欲,卻在“夢”裏以象徵圖樣大膽暴露出來。這完全符合佛洛依德對性和夢的解釋。

作者的另一種比喻技巧,是取用中國戲曲的典故。首先,當然,就是以《牡丹亭》的杜麗娘比喻錢夫人。小說裏除了《遊園驚夢》一戲,也提到《洛神》和《貴妃醉酒》,這兩齣戲也有比喻和影射的作用,《洛神》是說曹子建和宓妃私通的故事。宓妃死,曹植過洛水,夢見洛神(宓妃化身)而作《洛神賦》。小說裏,洛神故事即影射錢夫人和鄭彥青私通之事,難怪程參謀和錢夫人討論《洛神》,雖然當時兩人才剛見面,錢夫人就感覺不自在,“觸到了程參謀的目光,她即刻側過了頭去”,又覺得“程參謀那雙細長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貴妃醉酒》的故事,是說楊貴妃設宴百花亭,唐明皇竟往西宮,赴梅妃之宴。楊貴妃妒火中燒,頓感寂寞,自己大飲而醉。這齣戲影射藍田玉姐妹爭奪鄭參謀的三角關係。小說裏,此戲由蔣碧月表演,尤其她又以戲弄玩笑態度來唱作,是對錢夫人的一大嘲弄。

由此我們轉而討論這篇小說的反諷和對比。

就小說含義來說,這篇的諷刺,明顯方面,即針對台北上流社會一些人士,以及他們自我陶醉,麻木無知的生活型態。比較隱含的,則是諷刺人類全體,在如夢一般虛幻無常的人生裏,卻執迷不悟地貪戀榮華富貴和兒女私情,妄以為這些都有永久性,或有永久存在的潛能。藍田玉未嫁時,得月臺的瞎子師娘曾替她算命,說:“五姑娘,你們這種人只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青的,哪靠得住?”又說:“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這些預卜的話,好像以後都應驗,其實只應驗一半。年輕的靠不住——說得不錯。鄭彥青真是靠不住。可是年老的就靠得住嗎?錢鵬志可以永遠不死嗎?錢夫人今日赴宴,獨無私人汽車,怎麼是“享定了”榮華富貴?

作者把竇夫人這個短暫的宴會(比喻短暫人生)之場景,勾繪得如同一個永恒的仙境,當然就是最大的反諷。我們還注意到,竇公館前廳一隻魚簍瓶裏,插的是“萬年青”。鑼鼓笙蕭一齊鳴起時,奏出牌子是“萬年歡”。

錢夫人“夢醒”後,不能唱戲,大家便擁著碩肥禿頭、粗俗滑稽的余參軍長,表演武打鬧戲“八大錘”。他一臉醉紅,粗眉倒豎,幾聲吶喊,在客廳中環走起來,引得許多女客尖叫喝彩,高聲歡笑。後來竇夫人居然還把他比做金少山,笑道:“余參軍長的黑頭真是賽過金霸王了。”作者的反諷用意,顯而易見。我們還注意到,余參軍長出來“獻醜”,一開始就“做了個上馬的姿勢”,又“踏著馬步”在客廳環走起來。對於剛又“夢”見鄭彥青騎馬的錢夫人,眼前這般粗陋的騎馬姿態,是何等的諷刺。

小說裏,“八大錘”那樣粗俗的武打鬧戲,緊接在《遊園驚夢》這一齣古典高雅的崑曲巨擘之後演出,而女客的尖叫歡笑,又緊接在錢夫人痛苦的心理經驗之後猛然掀起,不但具有強烈反諷意味,亦有明顯的對比作用。然而這篇小說最主要的對比,當然還是《台北人》的一貫主題——今昔之比。

單就錢夫人個人的身世來說,以前在南京,她享有青春年華,而且,“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儘管她性生活苦悶,得不到滿足,在錢將軍那只描金的百寶匣兒裏,卻有“祖母綠”、“貓兒眼”、“翡翠葉子”(她嫁給姓“錢”的人,也是一種暗示)。何況既然保有青春,又有錢有勢,總有機會和參謀之類的人交歡一下(願不願意當然是另一回事)。她可以一擲千金,設大宴請客;筵席之間,她總是從從容容的佔主位。她的崑曲,“算是得了梅派的真傳了”,唱得那樣好,才能從一個清唱姑娘的身份,“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

可是現在呢?她已四十齣頭,而且顯然不是桂枝香那樣“還沒有老”的女人。身上穿的大陸料子的旗袍,“顏色有點不對勁兒”,裁剪的樣式,更是完全不合時。錢將軍早已亡故。私家汽車早已失去。開大宴等的“賞心樂事”,哪還有她的份?入席時,竇夫人叫她坐主位,她“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分外英發的程參謀,固然和以前鄭參謀一樣,一口一聲“夫人”,到底他是別人的參謀,別人的情人(?)。宴會裏,人家還稱她“崑曲泰斗”、“女梅蘭芳”;可是她來台灣以後,“嗓子一直沒有認真吊過”,終於還是“啞掉”,沒有表演。人人嘴裏說要領教夫人的昆腔。可是當她不唱,卻沒一人真正在乎。大家反而跟隨余參軍長團團圍走,歡笑大樂。

錢夫人把“那麼細緻,那麼柔熟”的大陸絲綢,和“粗糙,光澤扎眼”的台灣衣料互相比較,又把“那麼醇厚”的大陸花雕,和“有點割喉”的台灣花雕互相比較,當然便是明示性質的今昔對比。

小說裏還有一處,作者運用十分有力的對比呈現法。剛才我引錄過那一節錢夫人的性之聯想,是錢夫人的一大段“內心自白”(interiormonologue)之前半。在如此暴露青春狂喜的意象文字後面,緊接的後半段,主要是關於錢將軍病死前的一幕:

……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老五,他暗啞的喊道,你要珍重嚇。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嚇,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青。……

這節文字裏,滿是死亡意象:“喑啞”、“一叢枯白的茅草”、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白床單”、“瘦黑的手”、“烏青的嘴皮”。都令人震懾生畏。這些死亡意象,和緊接于前的那些閃躍著青春狂欲的生命意象,互相比對,產生十分驚人的效果。

錢夫人意識中,這樣強烈對照的兩幕,銜接出現,亦暗示她內心的矛盾衝突。她原是一個正派而有良心的女人,慾望和理性的爭鬥必當十分猛烈。在性聯想之前的另一段意識流文字裏,“錢將軍”、“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三句,反覆迴旋出現。此亦暗示她心理上的昏亂狀態。

從“可憐你還這麼年青”一句之後,錢夫人的“內心自白”就轉向她妹妹月月紅:

……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

從“只有那一次”、“我只活過一次”等語,我們可推斷,錢夫人和鄭彥青只幽會私通過一次。而幽會的時機和場所,大概真的就在一個艷陽天,白樺樹林子裏(杜麗娘也是在一個艷陽天,在屋外的大自然裏和柳夢梅夢中交歡,而且也只交歡一次就死去)。他們大概真是騎馬去的——一匹白馬,一匹黑馬。所以,錢夫人性的聯想那一段,很可能不單是意象圖片的組合,同時也是實況的攝影寫照。

從“我只活過一次”等語,以及性象徵的暗示含義,我們可知錢夫人把她和鄭參謀那次的交歡,比喻為“活”,為“生命”,而把得不到性滿足的富貴榮華生活,暗喻為“死亡”。我們且不管富貴榮華和死亡的關聯,只論性的狂喜和生命的關聯。我認為這一點,和白先勇小說世界的邏輯,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白先勇絕大多數小說裏,靈肉是對立的。青春和性慾是對立的。靈,和青春,代表“生命”;肉,和性慾,意味“死亡”。鄭彥青一角,既象徵青春活力,又象徵性的誘惑,既具有靈的光芒,又富有肉的號召,是《台北人》小說世界裏絕無僅有的特別人物。《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之月如,可能相似,他對金大班也曾有靈肉兩方面的吸引力,可是月如給我們的印象,還是靈重於肉,缺乏肉體上主動的逗誘力,《遊園驚夢》小說人物和題材的這一點特異性,來由當然就是作者要配合湯顯祖《牡丹亭》的故事,製造情節上的平行現象。但有一點值得一提,就是,鄭彥青也好,月如也好,都是青年男子。這便使我們覺得,在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裏,靈肉並非絕對不可能合一。可是靈肉合一的例子,如果偶然出現的話,必鬚髮生在年輕人身上,而且必定是男性。錢夫人和金兆麗,固然也都是肉體交歡行為的參與者,可是作者回敘這些往事,取用女主角主觀的意識觀點,所以我們完全不見她們當時的形貌,只透由她們的女性眼睛,看到鄭彥青和月如的青春男體。至於白先勇客觀描繪出來的女人,若是性感“肉顫顫”的,大約都沒有靈性。若是“靈透靈透”的,必然沒有性誘惑的特徵。

但是,關於錢夫人的心理,有一點值得注意。她一方面固然崇拜鄭彥青的肉體,把他那十分性感的身體視為青春生命的象徵,另一方面卻又大大詛咒他所引惹起來的她的性慾,而視他為她“命中招的冤孽”。她的崇拜心理,便是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不大相合的地方。她的詛咒心理,則又和《台北人》世界的邏輯完全一致(金大班就毫無這種詛咒心理。這不但因為她和錢夫人性格不同,主要還是因為月如的靈,遠超過肉)。

現讓我們回頭,繼續研討小說裏預示、雙關語等的寫作技巧。

程參謀和錢夫人初見面,坐在一起談論《洛神》一戲時,蔣碧月突然插入他們兩人之間。

“哦,原來是說張愛雲嗎?”蔣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灣教教戲也就罷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呀!上禮拜六我才去國光看來,買到了後排,只見嘴巴動,聲音也聽不到,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噯唷,三阿姐來請上席了。”

我已經說過,《洛神》一戲情節,影射錢夫人和鄭參謀的私通。蔣碧月嘲笑徐娘半老的張愛雲“扮起宓妃來也不像”,就好比嘲笑青春已逝的錢夫人,在心理上重演“宓妃”角色,而對程參謀抱著非非幻想。蔣碧月說的“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這一句。更值得注意。這是作者給我們的一大“預告”。主要是預射作者後來才要慢慢揭曉的錢夫人過去之痛苦經驗:在南京那次宴會裏,錢夫人真的是“半齣戲還沒唱完,她嗓子先就啞掉了”。另一方面,作者亦預示今日這個宴會裏,錢夫人又將“啞掉”而不能唱戲。

在小說前半部分,作者這類的預示或預告,常常出現。譬如小說開始,錢夫人抵達竇公館,“一踏上露臺,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我們初讀之,覺得這是一句普通的描寫文字,可是當我們跟著錢夫人走進前廳,和女主人會面,我們才知竇夫人原來又叫“桂枝香”——和“桂花的濃香”有關。而保留得住青春美色的桂枝香,享受著富貴榮華的桂枝香,對於年華已逝地位下降的錢夫人,至少在潛意識裏是一個威脅。所以桂花的濃香,不是“飄送”過來,而是“侵襲”過來。作者此句,還有一個更微妙的含義:桂花濃香,是發自“露臺”。露,瞬間即逝。作者如此暗中預卜:今日得意萬分的桂枝香,好運也持不了多久!

這篇小說裏的預示技巧,和作者剝繭抽絲一般緩緩揭露故事情節的方法,有不可分離的關係。錢夫人剛抵達竇公館時,我們根本不知她是個會唱崑曲的人,其他關於她的身世背景,當然也都不知道。慢慢的,從宴會客人一個一個和她的招呼談話,我們的資料才一點一點增加。接著作者開始時而探入她的思想意識,一次比一次深入,終於使我們不但完全得悉她的身世背景,連她內心最深處的隱秘也給窺探了出來。

余參軍長向她行禮打招呼的時候,提到他曾在南京勵志社大會串聽過夫人票的《遊園驚夢》。這是小說裏第一次提到《遊園驚夢》這一齣戲。有一種預示或令人預期的作用。可是當然,我們必須讀到小說後半,才能開始徹底明白這一崑曲在錢夫人生命中的重要意義。

概括而言,作者此篇小說,敘述的一貫手法,是首先挑選出今日宴會場景裏的某些形象,細加描繪;或者讓某幾個宴會人物,說出一些對話;可是這些形象或對白所特賦的含義,我們當時卻不能明白,必須等故事發展到後來,必須等我們由細心拼湊而逐漸了解錢夫人往事經驗的全部真相,才能恍然覺悟過來。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對於作者先前的細微描繪,可能只留下模糊印象,甚至可能因當時看不出有何特別意義,而遺忘殆盡。所以欣賞這篇小說,只讀一遍是絕對不行的。

再舉一個有趣的小例子。吃席時,程參謀勸錢夫人用菜。他“盛了一碗紅燒魚翅,加了一匙羹鎮江醋,擱在錢夫人面前”。多年以前,鄭參謀——程參謀的影射人——豈不也叫她吃過一大匙的醋!當然,錢夫人嘗鎮江醋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她過去和月月紅搶鄭參謀的事。所以這也是一個預告或預示。又一個類似例子,即程參謀剛和錢夫人見面相識,遞茶給她時,說了一句:“小心燙了手,夫人。”燙了手,就是在不留意的時候,不小心受傷。後來錢夫人在宴會過程中,果然出乎意料地,內心又一次被痛苦燙傷。這種例子,不但是預言預示,同時也是雙關語的運用。

運用雙關語,是白先勇的特長。雙關語,其實就是具有暗示性質或是具有弦外之音的語言。我討論《台北人》每一篇,總是特別注重小說暗示含義的註釋,因為暗示或隱喻的巧妙運用,是白先勇在文學創作藝術上最大的成就和貢獻。可是不幸這卻也是最未受人注意和賞識的一點。我上面已討論《遊園驚夢》小說的隱喻和意象,其實也就等於討論了雙關語技巧。現在我另舉一兩個例子,讓大家看看。

當徐太太唱《遊園》,唱到“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的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一(吳師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這段裏,出現的這麼多個“天”字,有雙重的意思,我們至此已知錢夫人的痛苦往事:在南京那次宴會裏,當她演唱《遊園驚夢》,唱到“除問天”,就痛苦啞掉,沒繼續唱下去。所以她唱的最後一個字,就是“天”。我們都知道,中國戲曲的唱法,注重運腔轉調,多是一字一字,拉長唱的,句尾一字尤然。所以拉長的“天”音,寫成“天——天——天——”,就曲音而論,是真確的寫實。而她只唱到“天”字,便結束不唱。所以文中的“完了”、“天——完了”等語,可以說是錢夫人外表活動的記實,即指她自己已經唱夠了,唱完了,不繼續了。可是另一方面,就內心活動而言,“天”,以及“完了”,都是她在極端痛苦中的靈魂哀號,而用拖拉的“天——天——天——”表達,更顯出悽婉悲切,頗有“無語問蒼天”的意味,恰好也就是“除問天”三字的意思。這真是作者何等巧妙的安排!

緊接于“天——天——天——”之後,便是:

“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

笑吟吟的說道。

蔣碧月的意思,當然,是說輪到錢夫人唱《驚夢》部分。可是緊接在錢夫人的“夢”後面,就又仿佛在暗示著說:該是你驚醒自夢中的時候了!

像這種自然而又機巧的上下文連接,也是白先勇的特長之一。讓我再舉幾個巧妙文字連接的例子。

入席時,錢夫人被竇夫人等聳恿,坐到第二桌的主位,感覺一陣心跳臉紅。這觸發了她今昔之感,因而有一大段她回憶往事的主觀敘述。當她正回想到南京那次大宴中,“大廚司卻是花了十塊大洋特別從桃葉渡的綠柳居接來的”。

“竇夫人,你們大司傅是哪兒請來的呀?來到台灣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麼講究的魚翅呢,”賴夫人說道。

賴夫人當然無從知道錢夫人正想到大廚司的問題。可是作者如此的上下文連接,達成了順流成章、平滑和諧的敘述效果。

還有另一種連接法,經常出現在“意識流”敘述裏。那就是由眼前的一件東西,一幕景象,或一個動作,觸動記憶之弦,因而導致意識流的今昔聯想。在《秋思》裏,華夫人台北住宅花園裏的“一捧雪”,便是引發今昔交流聯想的轉接樞紐。《遊園驚夢》裏,比如飲花雕的動作,或蔣、程二人湊攏在一起的臉,都有同樣的轉接功效。

以上,我已詳論《遊園驚夢》小說裏最重要的平行技巧,也大略談過比喻、意象、反諷、對比、預示、雙關語、連接法等之巧妙運用。我想我們可以就此擱下寫作技巧的問題,轉而探討這篇小說的主題和引申含義。

首先,我必須聲明,小說主題原是所謂的“小說形式”(Form of Fiction)中之一有機元素,和小說寫作技巧有絕對不可分離的關係(我們國內一些文學評論者,常把小說形式和內容當做兩回事來評價,因而有“寫作內容比技巧重要”等的言論口號。這卻是完全忽略了小說內容和形式的一體性)。現在我所以分開來討論,是因《遊園驚夢》這篇小說的含義異常廣大,異常複雜,和我們民族文化背景息息相關。如果夾在寫作技巧問題裏討論,恐怕難免顯出雜亂。

我在此文開頭已經提過,欲深切了解《遊園驚夢》小說含義,我們除了對人生之洞察力,還須具備相當的學問知識——特別是中國戲曲方面的學識。對於整個中國文化歷史背景,也必須有一個籠統的概念。《遊園驚夢》小說含義,和中國戲曲史上“昆腔”的興起與衰微,有不可分離的關係。

崑曲,興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獨霸我們劇壇近三百年(約1522—1779)。明嘉靖之前,中國戲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間互有消長。忽然一種新的腔調產生,鎔鑄所有南曲之優長,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點,成為一種極優美動聽的音樂,這就是崑曲。到了晚明,戲曲作家逐漸往格律和辭彩的路上發展,早先元曲那種樸素愚直的形式內容就逐漸消失。於是昆腔戲曲變成文人雅士和宮廷貴族吟唱賞玩的精美藝術品,成為一種“貴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漸脫離了關係。這種趨勢發展到極端,終於在清乾隆年間,屬於雅部的崑曲被屬於花部的“亂彈”所打倒。如此,高雅無比的純藝術品,由於曲高和寡,引不起俗眾共鳴,而含冤調萎。

花部(亂彈)諸腔,包括戈陽腔、高腔、京腔、皮黃、秦腔等等,經過一場角逐殺伐,終於由皮黃稱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黃即西皮、二黃兩種腔調之合稱,這一劇種,發皇其命運于北京,故又叫京戲,因北京改為北平,所以又叫平劇。皮黃改用胡琴為主要伴奏樂器(崑曲則用笛蕭),如此唱戲的入調門高低可以自由。皮黃之能戰勝群雄,是由於它的通俗,但也因為通俗,在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便遠不及崑曲。許多文人不屑再寫劇本,所以皮黃取代崑曲以後,真正成功的劇作家竟沒有幾個。

崑曲雖被皮黃取代,但昆戲之中一部分在故事、關目、排場等方面適合演出的劇目,在劇壇上依舊留存下來,《遊園驚夢》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齣。

清末民初,是京戲的極盛時期。民國以來,旦角如梅蘭芳、程硯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馬連良等,都是藝術造詣極深的劇壇演員。其中尤其梅蘭芳,把自從有皮黃戲以來的旦行藝術,提攜到最高巔峰。他也受過崑曲方面的嚴格訓練,《遊園驚夢》就由他唱得紅極一時。他南下唱戲,演《霸王別姬》,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兩人配得很好,引得觀眾瘋狂喝彩。《遊園驚夢》小說裏,賴夫人和余參軍長的對話,以及竇夫人最後對余參軍長“黑頭”的笑評,所指即與此有關。

梅蘭芳時代過去後,京戲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當年崑曲一樣,脫離了現實俗眾。現在一般人,看電視,看電影,看話劇,卻不能和國劇發生共鳴。崑曲就更沒人唱了。顯然這種中國最古雅的戲劇音樂,已經到了尾聲。這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當我們對中國戲曲興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這篇小說,幅度便驟然增加。《遊園驚夢》這齣戲,是崑曲類型的代表。而崑曲是中國戲曲的精華,也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精華。錢夫人終於“啞掉”,不能把此戲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國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斷。

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光輝燦爛的過去。可是就因為太講究純美、純粹精神,絲毫不肯接受現實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裏,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幾乎完全脫節,再也無法受到欣賞和了解。於是人人遺棄古老優美的中國文化,趨奔迎接嶄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間,通俗的“花部”亂彈終於取代了優美的“雅部”崑曲。如此,小說裏錢夫人的今昔感觸,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而《遊園驚夢》也就變得好像是作者對我們五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闕輓歌。

除了採用崑曲興衰歷史之暗喻,作者還用別的方法來呈現傳達小說的這種引申含義。錢夫人是南京夫子廟得月臺清唱出身。“夫子廟”三字,就大有暗示作用,不必解釋。得月臺位於“秦淮河”,藍田玉姐妹淘是秦淮河的歌女,這點也十分值得注意。秦淮河有重大的歷史文化意義:六朝金粉,金陵春夢,朝代的興衰,人事的更替等等,當然還有“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感慨。而這種千多年流傳下來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顯然亦以藍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中國文化的背景。藍田玉嫁入侯門,成為貴族,更使象徵含義獲得一致性。今日她身份之下降,年華之消逝,暗示著什麼,是顯而易見的。

其實,“藍田玉”這個名字,就有相當明顯的象徵含義。藍田之玉是中國神話中最美最貴的玉石,李商隱就有一句詩曰:“藍田日暖玉生煙”。(其他月月紅、天辣椒等藝名,亦有暗示性:月月紅即月季花,每月開,賤花也。天辣椒,影射蔣碧月之潑辣性格。)錢夫人不同於得月臺那些姐妹,只有她一人是“玉”,而在我們傳統文化中,玉,本來就代表一種高貴氣質或精神。可是身為玉,是否就能永保華美光澤?錢夫人入竇公館前廳,站在一株“萬年青”前面照鏡子的一幕,深具反諷意義。鏡中出現的,當然,是褪了色的藍田玉——一塊已經黯然失色了的藍田美玉。

如此,《遊園驚夢》小說,從錢夫人個人身世的滄桑史,擴大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貴族文化——的滄桑史。

同樣的暗示含義,亦可引申到社會型態問題上,那就是,影射貴族階級和農業社會的沒落,平民階級和工業社會的騰起,小說結尾,竇夫人問錢夫人:“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台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唆。”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的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變”一字,就是這篇小說的中心主題。“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即比喻工商業社會之興起。我們還注意到,今日宴會裏唱《遊園》的後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會”雖然還存在,“貴族階級”卻已隱逝無蹤。

從又一個角度看,小說的影射含義也達及藝術創作問題上。中國的崑曲戲劇,其音韻之優美,舞蹈之柔婉,詞藻之典雅和格律之嚴謹,都為其他戲劇形式所不及。然而這種純藝術品,卻得不到俗眾的賞識,社會一般人要看的,是“亂彈”,是“八大錘”。文學作品也一樣。人人爭讀通俗小說,人人搶閱武俠小說。可是像白先勇《遊園驚夢》這樣的作品,曲高和寡,恐怕被大多數人貶人藝術的冷宮,聊做客廳書架上的裝演品吧!

藝術,和現實,經常是對立的。兩者之間有一種互相排斥的傾向。近年來,我們國內文壇界人士,大聲疾呼“藝術不能脫離人生”。這句話說得很對。可是問題在於“人生”一詞定義如何。人類兼具肉性和靈性;人有現實肉體的生活,也有精神心靈的生活。某些唯物論者否定人類精神的存在,所以從他們的觀點來說,人,只是肉體;人生,就等於現實生活。若由如此一個前提來推論,“藝術不能脫離人生”一句,就十分荒唐無稽。反過來說,我們一旦承認人除了肉,還有靈,那麼,以心靈生活為題材而和現實生活不大有關的藝術創作,也一點沒有“脫離人生”。這一點是我們必須認清的。

最後我要再回頭談一談《遊園驚夢》小說的最終主題——人生如夢。

前文討論比喻技巧的時候,我已舉例說明,作者如何在這篇小說裏,苦心經營製造“夢”的意象。也製造“仙境”的意象。夢境和仙境,十分相像,只有一點大異:仙境是永恒的,夢境是短暫的。人類往往不願面對“人生有限”“世事無常”的悲苦事實,卻躲藏入“一切如故”的自欺幻想裏。然而,俗語說得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晚竇夫人這棟“上上下下燈火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的大樓公館,哪持得了多久,轉眼間就會燈火熄滅,燒成灰燼。

白先勇藉由徐太太的演唱,把《遊園》唱詞中的“皂羅袍”、“山坡羊”二折之大半,引入小說裏。所引“皂羅袍”的四句是:

原來?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錢夫人耳中聽著這幾句唱詞,內心自白道:“杜麗娘唱的這段‘昆腔’便算是崑曲裏的警句了。”錢夫人所謂“警句”,大概主要是指戲曲的唱法。可是作者賦予的含義就不在於此。這四句唱詞的內容意義,是“世事無常”,這正是此篇小說的主題,也是中國自古以來一脈相傳的文學主題。讀白先勇這篇作品,我們很可能聯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和賈寶玉葬過桃花,黛玉獨自走過梨香院墻角外,聽到裏面演習戲文,她們唱的,正是《牡丹亭》之《驚夢》一齣(即《遊園驚夢》)。而曹雪芹也把“皂羅袍”這四句抄入小說文字裏。可是兩位作家的處理方法完全不同:曹雪芹明白說出林黛玉聽後,如何的“心動神搖”,如何的“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而白先勇卻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不藉由小說人物明白的感傷反應,而藉由作者的隱喻隱示或雙關言語,把同樣的小說主題暗中有力呈現出來,傳達給予讀者。

姚一葦先生在評析白先勇《遊園驚夢》的論文裏,也提到《紅樓夢》的影響,說:“像這類型的小說受《紅樓夢》的影響是明顯可見的,白先勇寫人物、衣著、環境、動作、甚至寫對白,都受到《紅樓夢》的影響。”說得不錯。白先勇此篇,描寫景物人物形象活動之細膩,確實使人聯想到《紅樓夢》。可是我覺得,比這更值得留意和玩味的,是這兩個小說作品最終主題之一致,或大約一致。

竇夫人金光閃爍,富麗堂皇的宴會,在我們這樣一個無常的人世裏,這樣一個有限的人生裏,確實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就如天堂一般純美的大觀園,也是個虛幻的夢境。我們如果要把今日虛幻的夢,自欺地當做永恒境界來陶醉,那麼我們當然不能徹悟“世事無常”“人生有限”二句之真實性,認為只是空洞虛假的成語。此即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可是,換一種說法,含義就大異其趣。

我們如果像錢夫人那樣,死命攀住早已成為虛無的過去,把消逝了的往事當真再來體驗,那麼,眼前實實在在進行著的宴會,看來當然就好比虛夢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的主題含義,只符合我們的第一種說法。也就是說,曹雪芹相當確定地認為人生是“假”,解脫才是“真”。可是《遊園驚夢》小說作者,顯然還徘徊在猶疑不決的階段。就這一點來論,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個謎,更是真假難分,虛實難辨。也因如此,《遊園驚夢》遠比《紅樓夢》具有反諷的意味。

而《遊園驚夢》小說裏,有關真假虛實的主題含義,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戲劇表演的意象來表徵(包括實際之演奏唱作,錢夫人心理上的重演過去,小說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們時常聽人家說,人生好比一個舞臺,我們都是舞臺上的演員。白先勇顯然亦存心以舞臺或戲臺,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戲,暗喻生活動作。可是,舞臺上的戲劇,故事不都是虛構的嗎?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嗎?

如此推想,我們覺得,白先勇雖然沒有曹雪芹那種自以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觀到底還是大大偏向於消極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點值得注意。白先勇此篇,運用平行技巧,以過去存在過的人物和發生過的事情為依據,為“原本”,而在今日現實環境裏大量製造對合之“副本”形象。這也就是說,白先勇把“昔”當做實存的本體,把“今”當做空幻的虛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無跡了嗎?“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嗎?如此,白先勇暗示:虛即是實,實即是虛。假才是真,真才是假。這種矛盾論法或想法,正符合我們中國道家哲學思想。而白先勇對今與昔的這種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虛幻境”那副對聯句子來引申,雖然《紅樓夢》完全沒有“昔是實”的含義。如此觀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邏輯觀念上確實更為廣袤複雜。我們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說主題,視為曹雪芹小說主題的擴大和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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