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需要達爾文?(劉大任)

作家專輯 ─ 評論
誰需要達爾文?                   劉大任

今年是達爾文誕生的兩百周年,也是《物種原始》出版的第一百五十周年,應該是人類歷史上一個相當值得重視的年份,這個人和這本書,幫助我們掃清了不少知識迷霧,創造了人和萬物真正平等相處的契機,提供我們觀察理解世界的一個新觀點。這種觀點,達爾文在《物種原始》結束前,最後一句話說得相當委婉:“從如此簡單的開始,最美麗最神奇的無窮盡的(生命)形式,不斷演化出來,此時仍在發生。這種生命觀,有它宏偉壯麗的一面。”(我的翻譯)。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觀?首先,它否定了地球生物源於超自然神力的‘創造說’;其次,它指出,所有生命,無論外在形態多麽繁複歧異,卻隱然有個內在聯繫。萬物同源,複雜來自簡單。達爾文的時代,人類的知識領域裏,還沒有DNA,甚至,孟德爾的遺傳律,也受到壓制,無法公開傳播,然而,作爲當代生物學研究共同基礎的‘生命樹’觀念,已經出現在達爾文的著作裏面,雖然,他在一八三七年手繪的那個有名的‘生命樹’,只有最原始的十幾個枝椏。

可以測知,這個觀點,是在‘神’依然統治的社會壓力下,說出來的。

今天,有關‘生命樹’的探索,到了什麼程度?

據報導,美國亞利桑那大學的生物學家杉德森博士(Dr. Sanderson)正在努力把人類已知的所有植物的‘種’(species),查明它們彼此的血緣關係,全部繪製在一張圖表裏面。這是地球四億五千萬年演化出來的大約五十萬個不同的植物‘種’。杉德森和他的同事,利用超級電腦破解無數遺傳數據,據說距成功之期不逺。唯一的問題是,杉德森說:我們有辦法建立這張圖表,卻沒辦法讓你‘看見’它!

‘生命樹’是一種思維方法。達爾文在《物種原始》中如此推論,一個‘祖種’演化成不同的形態,分爲各種族裔譜系,就好像大樹的萬千枝葉從一根枝幹發生成長。這樣的思維方法,往往幫助生物學家發現新的演化方式。現代數學和統計學發展出計算模式,電腦處理越來越龐大的資訊和數據,當代的‘生命樹’,達爾文見到不免瞠目結舌,這種‘超級特大的生命樹’,枝椏成千上萬。二〇〇七年,德國卡爾•馮•奧西茲基大學的賓甯達-艾德蒙茲博士(Dr. Bininda-Emonds)公佈了一株‘生命樹’,其中涵蓋了目前已知的所有哺乳動物,共計四千五百個‘種’。最近這幾十年,生物學家大多認爲哺乳類的主要譜系,是在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絕滅之後,才獲得發展繁榮的機會。通過‘哺乳類生命樹’提供的資訊,經過對比研究,賓甯達-艾德蒙茲博士的團隊發現,哺乳類動物早在恐龍滅絕之前的幾百萬年就已開始變異演化。同類性質的‘生命樹’研究,同時在各國的研究機構內進行。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的國家演化綜合研究中心(National Evolutionary Synthesis Center)的生物學家史提芬•史密斯(Stephen Smith)及其同僚,創造了一株涵蓋一萬三千五百三十三個植物‘種’的‘生命樹’。研究發現,一向認爲是活化石的蕨類植物,上億年來沒有什麼變化,實際上,它們的演化速度,比部份針葉植物和開花植物還要快得多。

地球上的植物,不僅彼此相關,它們跟動物、真菌、細菌和其他生物也分不開。過去七年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資助了一個‘彙編生命樹計劃’(Assembling the Tree of Life),目標是“重構所有生物的演化源起”。不同的生物學小組收集資料,進行分析,同時,數學家和電腦科學家則在擬定方法,將所有的分析整合為一。

現在,這些‘生命樹’的圖象有點大而無當。四千五百種哺乳類動物的資料,變成圖表,需要長寬各兩公尺的屏幕。如果物種數目在百萬以上,這個巨大的‘生命樹’,根本就無法‘看’了。這顯然需要電子圖表專家加入奮鬥。專家們的希望是,將來有一天,涵蓋地球全部生命的演化資料,可以濃縮在手機大小的儀器中,隨時隨地調出來使用。就跟遺傳學家的理想一樣,人體的全部DNA圖譜,收進手機大小的儀器,供醫生診斷病情。

萬物同源的‘生命樹’,無疑是達爾文對人類知識的偉大貢獻,這種生命觀,經過一百五十年,今天仍然指導著我們的基本思維。達爾文的貢獻,還不止此。演化理論裏面的核心部份,‘天擇說’,今天仍有強大生命力。

所謂‘天擇’,中文的翻譯産生於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我覺得,今天讀來,味道不太合適。主要是‘天’這個字,在中國人的腦袋裏,有特殊的意思。達爾文的原文是‘natural selection’,即使按照字面,也應譯成‘自然選擇’,更何況,達爾文的理論中,非常明顯,自然選擇是沒有目的的。‘天’這個字,很容易與某種超自然的意志混淆,絕對不符合達爾文的想法。

達爾文的‘自然選擇’概念,內容相當豐富,有些部份,不少生物學家難以接受,直到今天,由於遺傳學方面的飛躍發展,才逐漸成爲當代科學的核心。舉例說,‘自然選擇’中的‘性別選擇’就不太好理解。雄孔雀的尾羽,演化到這樣的地步,無論色彩、體積和重量,都可能成爲自己生存的障礙。首先,製造如此龐大的尾羽,需要多少營養資源?其次,尾羽發展到這樣的程度,不但行動不便,惹人注目,更方便食肉天敵撲殺。然而,通過現代遺傳學有關DNA的研究,尾羽體積越大,色彩越鮮艶,越有可能獲得雌孔雀的青睞,傳種的機會越高。所以,這個看似違反生存目標的策略,長期來講,在‘自然選擇’的激烈競爭中,其實是成功率較高的。

事實上,雄孔雀這種自我冒險犧牲的策略,還不能算最膽大徹底,我們現在都已瞭解,有些物種的雄性,甚至把自己變成‘食物’,交配完畢,立即成爲雌性和下一代的養料。

‘自然選擇’既無超自然的目的,也沒有外部意志指導。這也是達爾文演化學說的一個重點。

‘演化論’和‘物種形成’(speciation)並非達爾文個人的天才發明。與他同時代的華萊斯,在印度尼西亞一帶單獨闖蕩多年,殊途同歸,基本完成了他的理論,但他也許受宗教或宗教壓力的影響,無法面對無目的的‘自然選擇’。據說,達爾文的祖父就相信地球所有生物來自一個祖先,但他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只能算是大膽空洞的意念罷了。達爾文所以能夠成就完整的理論,跟他興趣廣泛、多年堅持和細心查證的研究態度,密切相關。他關注的領域,包括生物化石研究、動物雜交技術和成果、生物的地理分佈、解剖學和植物等,各方面的知識最終形成廣博深厚的觀點,不僅‘見人所未見’,而且,他建構的理論,經過一百五十年的嚴格科學思辯,日新月異的技術查驗,至今仍爲主流,在人類追求真正知識的歷史長河中,確實是空前未有的奇蹟。

基於這個理論的‘生命觀’,對今天的我們,究竟有什麼意義?

中國這個民族,是比較急功近利的。 達爾文這種‘萬物同源’、‘天道無親’的生命觀,既不能保證功利,又無法提供救贖,所以,百年來,只能成爲學校教室範圍傳播實用知識的一個媒介,始終無法切入我們中國人對人生和命運的思考,即便在無神論統治了半個世紀以上的大陸,也不例外。

不過,還應指出,我所說的‘生命觀’,絕對不是所謂的‘達爾文主義’。‘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不是科學。

誰需要達爾文?只要想想,逐漸富裕起來的海峽兩岸,如今從上到下,無不求神問卜,迷信風水,鑽營來生,這樣的社會風氣,難道不需要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
(04-12-09)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