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習習(劉大任)

作家專輯 ─ 小說
晚風習習 劉大任


01

我在父親書房裡整理他的遺物。

坐落在公寓四樓的這間書房,採光尚佳,面積也不算小,擺下一桌一椅一櫥之後,還略有迴旋餘地。父親最後的十四、五年,大半時間消磨在這裡,房中每一樣東西都留下了他的活動痕跡,整理這些東西,不能不產生受刑的感覺,但我又不能不堅持下去。
書房向北面開了一排窗,面積也不小,晴朗的日子可以遙望臺北盆地邊緣的山嶺餘脈,或許父親當初選這一間做書房,就為了這個原因。但是,這難得的一點點開闊氣象,卻給樓旁的窪地對消了。站在窗前,眼光放在近處,便不免有危樓的不安。窗下切過一條排水渠,橫擱著一道堤壩,閘門常閉,水流不很通暢,終年淤積著污泥和臭水,開窗便聞得到一股濁重的霉爛氣味。只有颱風季節開閘放水的時候,才奔騰不息。

父親的晚景,現在回想起來,竟略似這種局面。

如果去年沒有陪父親回一趟他的老家祭祖、探親,或者終我一生都將帶著這條臭水溝的味道回憶父親,也說不定。

十一月中旬,臺北的雲層灰茫低沉,壓住了屋簷,壓在頭頂。空氣欲雨不雨,天色若暗若明。滿書房散亂堆疊著父親的遺物,衣帽鞋襪、書報雜誌、文具檔案、圖片字畫……哪些該留?哪些該丟?哪些該送?哪些該燒?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個決定。我遲遲不能決定。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胃病一樣,膨脹著。攤在面前的,彷彿就是解體了的父親的一生,等待歸檔,等待納入於我完全陌生的秩序。我遲遲不能決定。

翻檢著父親的遺物,在解體了的父親的一生裡,尋找自己,尋找我與他生命相碰觸的剎那。

隔著密封的玻璃窗下望,鄰院一株芒果樹,像一朵碩大無朋的綠色的花,向上升起。萬千葉片,微微顫慄不已,彷彿有無形的手,暗暗撥動。

習習晚風,默默推移,向著未來,向著過去,向著終結,向著開始。

02
父親過世一年後,母親的傷痛逐漸平復。是否真的平復,實在很難測知。唯一看得出來的是,她的日常生活作息似乎已恢復常規。後事辦完那一段日子,母親最不好過,她一位中年喪偶的朋友建議我們給她換個環境。「……換個地方住,也至少要半年……」她說。

跟我來美國半年以後,恰好是春天。有一天,天朗氣清,母親在院子裡除雜草,忽然對我說:「這麼一片地,盡種花,多可惜……」我們於是買了一包空心菜菜種,在杜鵑和玫瑰之間,開了一畦菜地,不到兩個月,居然開始收成。

「你爸爸最喜歡用辣椒、豆豉、肉末爆炒,菜葉去掉,菜梗剁成丁……」

禱告後,母親用小碟盛了肉末通菜丁,放在空給父親的座位前面。

03
沒有了父親的世界,總覺得有點不太一樣。究竟不同在哪裡,又怎麼也想不清楚。彷彿不是在眼睛那裡,而在大腦的視神經上,生了一層霧,看什麼都有點隔,包括事業、工作、天氣、嗜好、朋友……甚至天下大事。

可是,兒女親情,卻無端認真起來。

弟弟來信說:「父親昨夜入夢,說他現在很好,叫我們安心……」

然而我沒有夢。

事實上,除了一次噩夢,我幾乎一次也沒夢見他。

有一陣,睡前特意面對父親的遺照凝思良久,以為這印象打進去,睡熟自然會重現,結果什麼也沒有,只不過增加入睡的困難。閉眼躺在黑暗裡,怎麼努力都無法湊出他的形象。剛打入腦中的影像,居然就這麼消失,彷彿被頑強的理性力量擊碎了一般。

這是父親撒手兩個月以後的事。

噩耗剛傳來那一陣,情況更不好。特別是最初兩個禮拜,力量出奇的強烈,到了完全違反常理的地步。那時候,經常睡不沉,肉體緊張,心裡空洞,覺得被什麼不可理喻的東西牢牢執緊。那時,我渴望有夢,睡醒以後,卻不覺有夢,只覺得費力掙扎了一晚,持續向虛無打著空拳,全身累乏的程度,不下於一場艱苦的重體力勞動,不但肌肉疲乏,骨骼也痠累不堪,甚至連腦神經組織,既未動用,該寬鬆平和才是,但還是累。不但累,而且繃得死緊,像張在架子上風乾的獸皮,完全失去了夢的能力,只為周遭往來不息的風所充滿,整個人翻滾在曠野,就像小時候跟父親讀唐詩讀到「轉蓬」的那一類字眼留下的印象。

那一段日子,大約不到兩個禮拜,始終不知道曾否入睡。我想一定睡著過的,因為第二天辦事還是有精力,但感覺上似乎不曾睡著。每晚熄燈以後,第二天起床之前,時間照例流過,流過的是一段既無意識也無夢的空白,迷離恍惚之中,偶爾可以感覺自己全力與視而不見觸而不覺的什麼東西搏鬥,但我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搏鬥的對手。但有一次,全力搏鬥當中,突然痙攣起來,不是局部的痙攣,是全身。不是真正的肉體痙攣,是半意識狀態中感覺自己經驗著痙攣。然後,痙攣逐漸平復,我還是看不見自己,卻看見了父親。

大約離我頭部兩、三尺的上方空間裡,父親仰臥。我當時並不詫異,為什麼躺在下面的自己卻看見了父親向上一面的身體。父親一如往常,鼾聲重而濁,但也沒有讓我不安寧,也許小時候聽慣了他的鼾聲,反而覺得家常溫暖。忽然電話鈴響了,弟弟哽咽的聲音越洋傳來。「爸爸去了。」他說,他一向說話都是先交代重點,再補細節,這種時刻,習慣依然不改。「……心肌梗塞……半夜走的……叫過救護車……姆媽還好……」仰臥中父親的身體,劇烈震動,彷彿受到重物撞擊。他張大了嘴,兩手屈曲,向下猛抓,胸部努力上挺……

一個月以後,家祭儀式中,才看見父親的遺體。父親的遺容,與我的噩夢相反,十分安詳,除了嘴角微張,一點看不出他臨危的掙扎。

此後我每次吸菸,便覺得肺部氧氣不足,噩夢中父親垂危掙扎的那個形象也每每出現。
聽說人在彌留時刻,腦組織裡往往迅速閃過自己的一生,像無聲電影。弟弟說醫生判斷父親病發於子夜時分,因為來勢凶猛,前後不過兩、三分鐘。兩、三分鐘的時間,除了生理部分的本能反應,有可能產生大限臨頭一類的自覺嗎?那兩、三分鐘裡,父親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最後上演嗎?

從躺在棺木中的父親臉上,我找不到答案。

04
父親的晚年,如今想來,並沒有求得幸福;他倒下的時刻,心靈是否平安,也很成問題。他一生的最後願望,回老家看看,總算是滿足了,然而,這趟一再推遲的旅行,與他原先的預想,實在有很大的距離。有沒有帶給他心靈平安,卻因為他的猝然過世,永遠無法知道了。

父親信中曾經提到過「退隱田園,兒孫繞膝」一類的話。我不知道這是否代表他的幸福目標,或者只是因為現實上的不可能,成了他晚年的遺憾?

父親和他的父親,兩代中國人都在殘留的儒家傳統中面對自己的死亡。然而這個儒家精神世界,在物質和抽象兩個層面,都已千瘡百孔。

追悼會上,父親抗戰時代的一位老朋友要我告訴他父親臨終的情況。聽完我的敘述,他沉思片刻,忽然說:「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凝視他眼中閃爍的怖懼,不禁悚然。

父親六十歲退休,享壽七十四。退休後過了十四年無聊而又無奈的生活,眼見自己青年和中年時代的理想一節節崩潰,眼見兒女一輩在自己無法理解的新世界裡胡亂衝刺,而日漸萎縮下去。

「十四年,唉!差不多兩個八年抗戰呢,也算是高壽了!」父親的老朋友感嘆著。

父親那一輩的人經常以八年作為計算時代變遷的單位。六個八年前,他們一起躲過空襲,逃過難,救亡過,圖存過,發誓要把中國建設成鐵道、公路、水庫、電站密布如蛛網的現代國家。

父親不會認為自己享得高壽。我知道他一直以為自己至少要活到九十歲的。他書桌的玻璃墊下壓著張群的「長壽祕訣」。長壽似乎成了父親那一代的人面對死亡的最後一件武器。

在離老家十幾公里的汽車裡,父親提到早已去世的大伯說:「可惜了,老大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福。世界太平的話,應該活到九十歲的。」

大伯、父親和祖父都吃過虎骨熬成的膏,家鄉人相信,吃過虎骨膏的人都可以活到九十歲。

大伯在文革時挨過打,祖父在土改時挨過打。山溝農村的階級鬥爭方法是樸素的,都是跪在地上挨柴火抽打,農民的手當然也重一些,受點內傷是免不了的。父親心裡明白,他們挨打,自然與他跑到臺灣去有關,但他也跟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從不怪罪制度,卻暗中打聽當初誰動了手。我知道任何解釋都無濟於事,便盡力瞞著他,但終究無法消除他的憤懣。祖父和大伯都未享天年,父親認為他們都應該活過九十歲,九十歲大概就是父親晚年體會出來的「幸福」代號吧。

雖然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制度下,父親也未能求得這個「幸福」。

如果父親彌留前的掙扎中曾經一度清明,他或許意識到自己還差了十幾年,他的心靈不會平安,依父親生平的脾氣推想,他一定會說:「我不服氣,不服氣……」

父親終於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兩三分鐘的掙扎,可能比長年癱瘓更殘酷,就像判官大筆一揮,生生抹殺一樁血淋淋的冤案。

我確知,父親倒下的時刻,我們的靈魂,幾乎就要相遇。老家之行,使我們有機會朝夕相處,而且,這一次,是我帶他,不是他帶我,我第一次覺得可以同他以人與人的關係相對,而不是父與子。

如果再給他十幾年的時間?

不,不,我也不相信我有能力給他幸福和平安。

05
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能留下什麼呢?整理父親的遺物時,不免納悶。

在北京琉璃廠的榮寶齋,父親繞著那幾列貨櫃轉了不止十圈,終於下決心買了一塊雞血石。石頭還沒有他大拇指的一半,雞血也只得一絲絲,我看見貨櫃裡還躺著一塊,形體粗壯,血色鮮紅欲滴,斑紋造形有動感,但標價不止十倍。父親的眼睛盯著這一塊大的,對售貨員開口時,手卻指著那塊小的。我心裡動了一動。買便宜貨是抗戰前後成長的父親那一代人根深柢固的習慣,我當時曾有打破這習慣的衝動,然而,那帶血的石頭,那整體粗壯的形狀,刺戳著我。聽人說,老年人玩骨董,往往與性慾有關。一種彷彿羞恥的感覺突然襲來,我便沉默著,看父親完成了他的交易。

回旅館後,父親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攤在桌上欣賞,忽然挑了那塊雞血石說:「這個留給你玩。」我以不必要的大聲拒絕了他,就像十五、六歲時拒絕他給我安排任何他認為於我有益的事情一樣。

小學六年級同父親一道在北投溫泉洗澡,第一次看見他勃起的陰莖。從那時開始,父親以最原始的方式創造了我這個意念便化為本能的羞恥,固結在我的意識裡,開啟了我對他的叛逆。

聽說雞血石上的血是人的精魂所化,入殮時,妹妹因此用絨布包好那塊雞血石,塞在父親的壽衣口袋裡。我腦子裡不停閃著這樣一個念頭:留給他玩還是留給我做紀念?我終於沒有要下那塊雞血石。幫助我做決定的彷彿是寧願相信有靈魂存在的一種渺茫的希望。

父親的靈堂設在客廳裡,一切布置、規矩、儀式都按葬儀社的指示辦理,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怎麼做。夜深人靜,客廳裡關了燈,只留下靈位前兩枝仿蠟燭形狀的弱光白燈泡亮著,照著父親的遺像、靈牌,和白菊花、水果,氣氛森冷淒清。妹妹說她半夜不敢到客廳去。「是妳爸爸嘛!有什麼好怕的,他的靈會保佑妳的。」母親說。

父親的靈魂是否同我們在一起,我不敢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弟弟說父親經常出現在他夢中,甚至對葬禮的一些細節都提出了指示,我們都照辦了,然後父親說,他很滿意。老家之行回來後父親活了兩個多月。那兩個月,母親說他把魂丟在大陸了。葬禮前後,我們散居各地的子孫大都回來了,母親說父親的魂也回來了。

我第一次感覺靈跟魂不是一樣東西,至少在活人的腦子裡有區別。然而,父親究竟留下了什麼呢?

物質的遺留物是符合常識的。父親留下了一些房產,一些書畫,一些子孫。然而,物質是會解體的,房產、書畫、子孫,遲早都要解體。就是附屬於物質的抽象精神,像懷念,也將隨所附的物質解體而消失。父親留下了什麼呢?

06
父親一死,我和弟弟、妹妹以及母親,我們每一個人的一部分,也隨之死亡。

葬禮後的那天晚上,全家人聚在沒有了父親的屋子裡。連日來精神體力都已耗竭,卻沒有人有睡意。一向不愛談哲學的弟弟忽然說:「這下我們上第一線了。」

屋子裡雖然冷清,卻明顯感覺到一家人彼此之間被無形的什麼牽結在一起,究竟是什麼呢?我搜尋著搜尋著,終於發現那就是父親的體溫。

07
父親晚年也費力做過一些事。

他用他的退休金投資,跟朋友合夥辦了一間學校,又東挪西湊,在鄉下蓋了一棟「花園洋房」。

父親的職業是土木工程師,他一輩子蓋過無數建築物,這最後的一棟,卻因陋就簡。花園裡,他的果樹與母親的瓜菜,互相糾纏不清,都長得面黃肌瘦;洋房裡面,五○年代「克難」時期到七○年代經濟起飛以後的不同時代的家具,塞滿了每個房間。父親和母親都捨不得丟東西,儲藏室裡還可以發現三十年的舊報紙,一疊疊用我當年從巷口小店買來的麻繩綑在一起發霉。

父親跟隨祖父信奉基督教,現實生活中卻不自覺地實踐著傳統儒家的做人信條。父親的相簿中有一張祖父故居的發黃照片,門楣上一塊匾「積善人家慶有餘」。花園洋房裡的三代同堂,兒孫繞膝,欣欣向榮,這個境界,正好是基督教伊甸園與儒教倫理世界的現實結合,又恰恰與他土木工程師的生涯牽連著。蓋這棟房子的時候,父親也許想創造這樣一個境界。他的晚年卻很孤獨,子女散居各地,「花園洋房」住了兩年,終因母親看病交通不便而搬回城裡。

父親興學的志願,也是草草開場草草收場的。由於資金不足,校址選在偏僻地區,學校開辦三年,一共招不到兩百個學生,終於在財政壓力下,以儒家固有的人事紛爭方式送了終。

葬禮結束後,我去收拾善後,又到「花園洋房」去逗留了幾天。這一次,除了忙雜務,心情煩悶時,曾在附近走走,無意間卻發現了父親當初選在這裡「歸隱」的另一個動機。

房子坐落在通往山區的斜坡地上,附近人煙稀少,只有一條碎石子路與外界相通。建地既然不高,又非名山勝地,所以也沒有什麼景觀可言。可是,循石子路往山裡走,卻別有天地。

一天下午,我沿著碎石路散步,不到半小時,路的右側便出現一條溪谷,谷底亂石錯疊,谷壁雜花生樹。最難得的是溪水的顏色,或許那天的光照也起了些作用,翠樹青草溶化其中,一片綠的波動,幾近透明。

那一天,也是下午三、四點鐘,離老家不到五十里的公路上,路側也出現一條溪流。應該不止是溪,因為水面平緩寬敞,大概有三、四十公尺,但夾峙在相對高度大得多的兩山中,感覺上也只是溪。那溪水的顏色也一樣青翠透明。父親曾指著那一灘綠波說:「四十年前,我提了四只樟木箱,帶了你們,坐這種烏篷船出的門……」

我確實看見那條「溪」裡有一葉形大小與紙藝相若的木船,因為一路困頓倦乏,昏昏沉沉,竟無從觸知父親的感傷,只隱隱覺得父親語意帶來的不快,彷彿看見捉在別人手裡的自己的命運。

父親提起老家,常用「山青水秀」四字。他的花園洋房,因為財力有限,其實不過是偷工減料的平民住宅,他的三代同堂也不曾實現。但他晚年的生涯裡,至少有這麼兩年,每天下午散步,都看到依稀故鄉的山青水秀,雖然這裡的山,只是個土疙瘩,這裡的水,恐怕連紙藝規模的船也載不動吧。

08
我在父親的遺物中無意翻出了一顆木雕的核桃。核桃的造形頗寫實,大小、形狀、紋路都似真,設計也頗見匠心,綰合開關沒有採用金屬絲一類外物,只利用果蒂的自然外觀在內裡雕成環扣。顏色也好,或許經過多年撫摸把玩,熟潤之外,還略有光澤。
掀開兩片外殼,一對四肢糾纏眉目如醉的歡喜佛赫然在目。

父親停止的心臟,忽然在我胸腔裡猛烈跳動起來。

09
警報後一日,市面特別繁榮,因為日機每三天空襲一次,已經連續兩個月了。

父親在前母親在後,擠進那間高懸大減價布帘的綢緞店。我甩脫母親的手,留在店外。
「不要走開啊!」被人推擁著的母親回頭喊。

騎樓下有個中年漢子,面前擺著一只木製大水盆。那人用火柴點著燈芯,不一會,青煙冒起來,白色的小汽船破浪前行,發出規律的馬達聲,嘟嘟嘟嘟……

我走進綢緞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母親一定不答應,父親如果買到他喜歡的被面,便向父親開口。我在人堆裡尋找父親。

這時警報響了。起先並沒有聽見警報,只覺得周遭所有粗壯的大人腰桿突然間同時一跳,然後才聽見那聲淒厲的長嘯。

被夾在大人的軀幹叢中,我不能呼吸。鞋子丟了,兩腳踩不到地面,身體歪了,我雙手拚命抓住身邊不知誰的衣襟,等我意識到自己坐在街心的時候,四圍已空無一人。
我沒有哭,卻清晰聽見水盆那邊嘟嘟嘟嘟的馬達兀自不停。

長街的一頭有一輪落日,橘紅滾圓。我聽見有人呼喚我的乳名,然後,父親的身形出現,彷彿從太陽裡跑出來。他的影子拉長,幾乎蓋滿一條長街。

防空洞裡面有一股霉味,還有汗臭與菸草的焦味,黝暗而窒息。有人喃喃禱告。母親的手摟住我的脖子,微微發抖。我抱住父親的腿。

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世界安全而牢靠。防空洞外,奇異的白色光柱交叉掃動。遠方,隱隱有沉悶的爆炸。

10
鬍子叫髯口,身上穿戴的衣帽鞋襪叫行頭,帶繐子的長鞭叫馬,手提著兩面旗在中間走碎步叫車,椅子架在桌子上叫山,兩手蓮花指互相一比畫就是愛情。這些都是父親在永樂戲院教我的。

然而我愛上的卻是漢明妃風衣上兩條又粗又長又白又軟毛茸茸輕飄飄的絨帶。父親不知道那該叫什麼。但是我看見雪。塞外穹蒼下無邊無際飛揚著的白雪。

11
父親有一枝金星鋼筆,可是他不叫鋼筆,他總是說:「我這枝水筆……」

那枝水筆,雄黃顏色,透出瑪瑙的光澤。那枝水筆,特別粗,筆套上彈簧扣尖端那一粒鋼球,特別大。我最喜歡玩。筆套摘下來,空的一頭朝下,垂直站好,手掌心抹住頂端,往沒有彈簧的一邊一帶,筆套忽地倒下,又立刻彈起來,上下剛好顛倒,手掌心輕輕接住筆套空的一頭,像完成了一點什麼。

我那枝偉佛鋼筆,隨便怎麼練,就是不行。

玩得正起勁,父親卻說:「別糟蹋了,現在哪有這麼好的東西。這枝水筆,跟了我幾十年,武漢、昆明……八年抗戰,南京、上海……」

父親還有一方銅硯盒,上面鐫著四行十六個字:「書法鍾王,文窺左國,緣深仙佛,契通神明。」

12
下午七點鐘,陽光仍然耀眼,母親緊緊捏著我的手,穿過汽車飛來飛去的柏油馬路,走向一堵高牆。

我穿的木屐是菜市場買來的便宜貨,右腳那一隻黏著黑膠似的瀝青熔漿,陷住了,著急一拔,襻帶忽地斷了。母親猛力拖著我,一隻赤腳一隻木屐,高低不平的我,在滾燙的馬路上蹦跳著。到了牆邊,我突然用力掙脫,飛跑回馬路中心,把那隻破木屐撿回來。我看見母親吃驚的眼睛,在八月的陽光下,閃著淚光。

父親蒼白的臉,在牆的那一面冒出來。也許站在凳子上,也許靠牆有一把扶梯。父親的上身倚過來,彎過牆頭,用手揩抹我臉上的汗污。我感覺他的手十分柔軟,彷彿沒有骨頭。我立刻將夾在腋下的郵票本呈上去。這是一冊自製的郵票本,裡面貼著我最得意的外國郵票,是從法國領事館牆外的垃圾箱裡翻出來的。

父親得的是二期肺病。療養院不許小孩子探病。他穿藍條子的睡衣,像電影裡面的囚犯。

回家的路上,母親仍然緊緊捏著我的手。這一次,我沒有掙扎,只靜靜聽她抱怨:「你找死,你們都找死,索性死光了,我就解脫了。」

13
父親得肺病期間,弟弟剛進小學,我就要畢業,妹妹學會了爬。她的爬法很別致,不是四腳獸的動作。她坐在榻榻米上,像一個要飯的乞丐似地坐著,然後用腳跟和臀部作支撐,向前一拱一拱地移動。她爬行的速度倒不慢,負責看管她的我們,一眨眼就發現她又不見了。我們兩個大的,成天赤著腳,在三間房間裡面,用橡皮筋和報紙摺的子彈打仗。

妹妹特創的爬法,現在回想,不過是營養不良的結果。母親奶水不足,奶粉又買不起,妹妹是喝米湯長大的。

飯桌上放著一臺勝家牌縫衣機,是用父親的同事和同巷鄰居集合捐助的救濟款買回來的生產工具。母親每天忙著剪裁縫紉,滿地板的碎布花,踩在腳下一滑,好像溜冰,我們覺得在過年。

禮拜天一大早,母親用床單做成包袱,把縫好的童裝帶到附近小菜場去擺地攤。晚上,我們碗裡添了一塊帶肥油的豬肉,還有一小節香蕉。每個人分到一根香蕉的四分之一,男生吃肚子女生吃兩頭。媽媽是女生,媽媽的一頭特別小。只有門牙的妹妹含著一小節香蕉尾巴,鼓脹著嘴,用臀部在榻榻米房間裡飛快地游動,發出咿咿呀呀快樂的聲音。

「等爸爸病好了,」母親說:「你們就每禮拜每人一根香蕉。」

14
米格和軍刀又打架了。開始不是真打,每人手上一條竹棍,學劍俠唐璜,一群人從巷頭鬥到巷尾。半中間,米格向軍刀挑釁,兩個人弄假成真。大家都說米格不對,說好了腰以上不准碰,但米格個子矮,輸急了便戳軍刀的脖子。

軍刀的脖子沒有受傷,但肚子上扎破一塊皮,流著血。闖禍的米格一溜煙躲進了敏雄家。大家趕到敏雄家門口,門關死了,牆雖不高,但裡面隱約傳出狼狗的低嗥。軍刀領頭,一群劍俠唐璜在門外叫戰,敏雄把玻璃窗拉上,高掛免戰牌。

大家排成一排,撩起褲管,對準敏雄家的大門小便,同時唱:「打倒俄寇,反共產,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

一架三輪車骨碌碌踩進巷口,車夫抓著煞車桿左右亂擺亂敲,發出趕人的噪音。大家正準備散夥,敏雄家的窗子忽然拉開,兩個光腦袋伸出來。

「你們給我小心!下一次二二八,給你死,給你死!」

那天晚上回到家,屋子裡的氣氛有些異常,居然還沒熄燈。那一陣,父親在家養病,不到十點便上床休息。

父親指著我的鼻子罵:「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我低下頭,沒有作聲,心想我的暑期日記已經記到了下個禮拜天了,囉嗦什麼。

父親坐在藤椅上,膝上攤著一張晚報,頭版頭條的黑體字緊張奪目:「麥帥奉召回美!」

「反攻大陸沒希望了……」我聽見父親向母親低聲說。夜深人靜,弟弟妹妹的呼吸聲,從壁櫥改裝的上下舖裡傳出來,此起彼落。

15
每一年的三節,家裡都很熱鬧。那一年的中秋節尤其熱鬧,因為要殺狗。

我不知道那條狗是怎麼弄來的。過節前兩天,放學回家,後院樹腳下便出現了,繩子拴著。那狗,也特別不起眼,實在不像食物,瘦伶伶夾著條禿尾巴,眼睛圓圓的四處張望,彷彿對牠的新環境很好奇。龍叔叔是個內行,他說十幾斤,兩三年的最好,皮不嫩不老,肉不緊不鬆,骨頭也不會硬得剁不碎。

午飯後,老鄉們陸陸續續來到,一進門,父親就喊:「有狗肉啊!」太平山林場的李伯伯帶了一大包新鮮冬菰,花蓮守海防的賀叔叔抱了兩隻烏骨老母雞,歐陽叔從金門捎來了高粱……屋子裡開著機關槍連珠炮,連母親都聽不太懂父親的鄉音,她也從來不喜歡這批吃狗的客人,她管他們叫叉巴子,這是母親老家的土話,國語叫作蟑螂。
叉巴子佔領了我們的家,然而那是一種快樂的佔領。屋前屋後人來人往一片鬧烘烘,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泛著少見的紅光,聲音也變得粗壯有力。那一天,我們都聽不太懂他說的話。

龍叔叔拿了一條木棒,用布袋罩住狗頭,對我說:「最多打三下,別教牠出聲,出了聲,跑了氣,就不好吃了。」龍叔叔口氣認真,他說今年他教會我,明年就該我動手了。我看見他倒提著兩條狗腿的手臂,肌肉扎實,青筋暴露,怎麼也覺得自己不夠格。
按照老家的規矩,狗斷氣以後不開膛,先用滾水燙,然後刮毛。後院起了個臨時的灶,大把松枝燒起來,不但火旺,煙一熏,還帶松香味。龍叔叔捲高了袖子掌廚,旁邊圍著一圈小男生。半鍋油燒滾,起大煙,還是不能下鍋,龍叔叔等煙燒個乾,抓一把糖,撒下去,攪動鍋底,那油通紅純淨,竟似沒有溫度,光溜溜的像一潭死水。狗仔一下去,嗤一聲,立刻遍體金黃,卻一點不焦,變成一整塊半透明的麥芽糖。然後,麥芽糖斬成碎塊,同辣椒、生薑、大蒜、豆豉、料酒、醬油一起回鍋。最後一道手續,加上十幾條蔥,撒上八角、茴香、芫荽,再用細火慢慢的燉。

母親始終避得遠遠的。每一年的三節,母親心裡都不會太痛快。父親是山溝子裡出來的,母親從小在湖邊長大。

「這批蠻子,老AB團,殺人放火,什麼幹不出來……」

筵席散後,父親聽著母親嘮嘮叨叨,也不還嘴,只眼睛瞇瞇地,似笑非笑。

「這個月亮,有什麼味道,在我們老家……」父親分月餅給我們,才又恢復他半調子的國語。

16
我們從指南宮下山,踏著石階,一路有下沉的感覺。

父親荷包裡裝著一張籤條,是那種稀薄的半透明的紙,一浸水甚至不能揉成一團而立刻化為紙漿似的紙。上面印著的籤文我一句也看不懂,老和尚的「解」我也聽不懂。只記得「逆子」兩個字的聲音,因為那是個生僻的新詞。父親的臉,鐵灰了一個下午。那一年,我十三歲,父親四十歲。

那年暑假,父親到苗栗、竹山、苑裡、臺中一帶巡迴出差,最後到了日月潭。我一路跟著他,因為暑假作業要交蝴蝶標本。

那一年,我的暑假作業得全班第一獎。我捕到一隻雙翅展開幾乎一尺的大彩蝶,掛在校長室門口的玻璃櫥窗裡。每個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一眼,我有時假裝有事,站在一旁看路過的人停在彩蝶面前欣賞。

進旅館的時分已是黃昏,旅館的接待室布置了許多山產,一種怪異的空氣逗引著我的觸鬚。

我們的房間臨水,一開窗,湖山隱隱,在薄暗中挑撥。我彷彿感知無數的陌生生物,埋伏在視線所不及的角落裡顫動不已。

父親的興致極好,晚飯喝了點酒。我不明白他是怎麼安排的,也許他以為小孩子出門旅行累了,一上床必定睡死。然而那些無以名狀的細小生物在我閉上的眼瞼後面活躍著。半夜裡我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我的神經根根繃緊。夜漆黑一片,但門開時走廊裡的燈光湧進來,我看見一個女人的身體悄悄出去,隨手掩上了門,黑暗重新籠罩。我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我想我後來終於戰勝父親,就是因為有這一次經驗。父親的偶像倒坍在黑暗裡。我現在還可以聽見他的呻吟。

我們在山道上捕獲那隻大彩蝶,是用父親細白色的大甲草帽蓋住捉到的,蝴蝶翅翼上的金粉沾在手指上,閃閃發光。父親向櫃臺要了一張馬糞紙,用大頭釘釘上。

那是一隻完美的彩蝶,我的童年便釘在那張粗糙的馬糞紙上。

17
隔著紙拉門,我們的房客,一個上海單身生意人,正在練習唱平劇,收音機裡播放著穎若館主的《鎖麟囊》。蕭叔叔一字一和,跟著運氣行腔。

「你懂什麼?你懂個屁!」我向父親大聲吼叫,同時拚命忍住眼中的淚水。

父親坐在沙發上。這套沙發,是蕭叔叔預付的房租押金換來的,也是家裡第一套添置的摩登家具。塑膠皮厚而光滑,顏色俗豔,藍得閃眼,彈簧強而有力,座位中間的假皮高高鼓起,父親的身體因此有些前傾。母親蒼白著臉,猶豫著,想去拉父親的手。父親的手微微顫抖。

「不聽教的畜生!」父親冷冷地說,提著水壺走向他後院的蘭架。

穎若館主的聲腔,引起我腦後某處微弱的共鳴,蕭叔叔的嗓音卻鬆散無韻。兩支不協和的曲調扭成一股亂繩,在父親撤退後的房間裡面互相撕咬,天黑以後,才被榕蔭裡傳來的蟬聲鎮壓下去。

夜深就寢前,翻開日記本,發現母親的留條。「以後千萬別這樣,人家會說你不孝的……」

然而我第一次感覺到成人的歡喜,雖然離十五歲生日,還有三個月零五天。

18
從不做家事的我,晚飯後,自動收拾碗筷、抹桌子、掃地、洗碗。弟弟燒好一壺開水,給父親泡了一杯茶。妹妹也一反常態,從書包裡掏出作業來,三個人圍著飯桌用功。屋子裡靜悄悄的,只偶爾聽見飛蛾撲窗的輕微撞擊。飯桌上方,吊著一粒發黃的燈泡。
每次母親出走,家裡便有一種大禍將臨的空氣,雖然我們心裡知道,過不了三天,母親就會回家。母親私底下安慰我們:她走開幾天,只是要殺殺他的威。

父親的威,很快便殺掉了。

有那麼兩、三年的時間,我清楚感覺到,父親的情緒,每隔一段日子,便像漲潮的海水,漸漸湧上來,一次比一次高。然後,經常是雞毛蒜皮,便觸發一場無法收拾的爭吵。

我始終不知道,引起他煩躁的,究竟是什麼。在當時,甚至多少年後,我都以為問題出在他的婚姻。或者當時的我,只具備本能的自衛感應:他們的婚姻觸礁,我們便跟著滅頂,如此而已。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人可以完全順從習慣,無論多麼煩躁。婚姻只不過是建立習慣的工具之一罷了。而父親早已藉他的婚姻形成了不可動搖的習慣。他的婚姻不可能觸礁,因為他早已順從了習慣。煩躁不過是一時的騷擾,而習慣恆如磐石。

父親自已知不知道呢?

多年後,父親在我家裡做客,看見我突然失去了控制,隨手抄起一根棍子就要往他孫子的身上掃過去。

「算了,」他說:「你這是跟自己作對,將來要後悔的。」

看來他走過的路,我也難以避免。

我終於在我自己的掙扎與不安裡,看見了父親多年前的不安與掙扎;同時,我也從他的妥協與屈服裡,看見了自己終將妥協、屈服。

19
晚上十一點半了。這個時間,一向用熱開水泡香港腳的父親,卻在客廳裡不停地來回走。

午夜十二點,中廣公司播出國歌,父親仍未就寢。躺在床上看書的我,側耳諦聽。

父親敲我的房門,叫我帶他去。我相應不理。妹妹後來紅腫著眼,對我說:
「他就砰一下推開門進來,用手電筒亂照……」

那是妹妹第一次應邀參加舞會。

20
學校早就放學了,四個籃球場上只有弟弟一個人在練習投籃。

我們兩個人騎一部車到附近的彈子房去消磨一個夜晚。

「記不記得教你們的那個騷包生物老師?身材像碧姬.芭鐸的那個……」

我想起在校最後一個學期,瘦皮猴在右腳鞋面上貼一方小鏡子伸進她裙子底下去問問題的場面。

「昨天晚上,從門縫裡看她洗澡,貨真價實呢!」弟弟說。

弟弟給安排在圖書館裡寄宿,兩排書架中間剛好放一張行軍床。他從圖書館裡偷了一批禁書給我,有巴金、有茅盾,還有魯迅和郭沫若。

父親前一年調職外地,全家也一道搬過去,除了弟弟,因為他初中就要畢業。那年暑假,父親接到他一落千丈的成績單,咆哮起來:

「我不知道你將來準備幹什麼!靠賣屁股吃飯?」

21
我想,父親大概就在我現在這個年齡,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事業,已經到了盡頭。那時候,我十七歲,高中就要畢業。

高三下開學後沒幾天,導師把我叫到教務處。跟平日不同,他讓我坐下。

「你父親來過,我們談了很久,他決定要你報考乙組。」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否在徵求我的同意。看他的臉色,卻更像是通知。

我所有的好朋友都考甲組,班上成績好的,都考甲組。

考乙組有點像分進女生的隊伍。整整兩個月,我覺得抬不起頭來。

我不明白,為什麼所有家長都把子女往甲組趕,父親卻反其道而行。

父親是個土木工程師,他自己也屬於甲組的。

父親的事業說不上失敗,也不能說成功。他的問題只是上不上,下不下。

高中那幾年,我開始養成早起上洗手間的習慣,其實是為了擠去臉上不時冒出的青春痘。父親跟我爭用同一面鏡子。我往往得捺著性子等他。他用兩手的食指,繞著兩個眼圈,由左向右再由右向左,各按摩一百下,為的是消除眼袋周圍的皺紋。他的皮膚開始鬆弛,頭髮開始稀疏。他每天花在洗手間的時間暴露了他的優閒,暴露了他事業上的僵局。

我們不時聽見他的抱怨,某人對不起他,某人是個偽君子。他後悔自己不曾留學,因為「如今上面不重真才實學,只看見洋招牌。」從母親開始,家裡每一個成員都隱隱覺得自己扯了父親的後腿。

父親的結論是,中國的政治不上軌道,造成了他的不得志。

我於是明白,父親硬將我押進乙組,原來有這樣的心理背景。雖然,如果深思熟慮,我自己或者也會挑考乙組,但,這是另一個問題。

那一次父親嚴重地冒犯了我。

官宦家族出身的母親,早就看出一些問題。父親引以為榮的性格 ─ 誠實、耿介、直率、倔強等等,在母親眼中,不過成了動輒得罪人的做官障礙。「他這個脾氣不改,就是留了學也沒用。」母親私底下批評他。但她也不愛應酬。外祖父家裡見慣了大場面,這樣捉襟見肘的日子,有什麼面子跟人敷衍。母親不說,我也明白。

父親的中年,如今想來,雖未至眾叛親離,但確實有那樣的空氣。

22
父親過世不到半年,我便發現,許多東西,都在逐漸沖淡、消失。

最先消失的,是聲音。他那濃重的帶鄉音的國語,忽然再也模倣不出來了。然後我發現,他的中年、青年和老年時代的臉,便按照這個秩序,次第模糊、沖淡、重疊,而終至於無從喚回。

有時翻看照片簿,對視良久,父親的臉,竟然好像人群中閃過的似曾相識的陌生人的臉。

最後只剩下他晚年行路略顯蹣跚的那個姿態。

這種情況,同父親在世時,完全不同。他生前我們也往往長年不見,但從來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消失,隨時想到,聲音、笑貌、影像、體態,立刻一一喚回,印象新鮮而且完整。

有一隻巨大無形的手,從我依然活著的腦神經纖維上,一點點抹去父親。

不,正在逐漸死去的,不可能是已經亡故的父親,是我。

23
有天晚上,一個遠方的朋友來訪。我們坐在屋後陽臺上,面對一山森森,談靈魂不朽。

一年前,父親就坐他的位置,在燈下翻看地圖,計畫他的歸程。

老友說,他完全相信自己的不朽,「所有的人,都是不朽的。」他說。

父親是否在上方夜空裡下望?我抬頭,黑色大塊裡有一點流螢,忽明忽滅。

「早在億萬年前,你便已經存在。那時,你可能在幾千光年以外,在另一星系,你是另一種生物,但那就是你,你的前身。」

老友的眼睛,深沉而靜,像湖中佈滿青苔的石,他說他練功進入狀態後,便與宇宙萬物合而為一,因為宇宙萬物就是最終最小單元的組合,他可以把自己化為最終最小的單元。只要聚精會神,便做得到。

「當你化為宇宙的本質,宇宙與你,你與宇宙,便沒有分別。」

二十五年前,老友是個社會主義者,我也是社會主義者。老友的社會主義,包容了靈魂不滅;我的社會主義,未排斥進化論。

二十五年後,老友只剩下靈魂不滅。我呢?

我忽然發覺,原來我一生不過是個樸素的達爾文主義者。

一個根深柢固的信念,橫亙在父親的靈魂與我的自覺之間 ─ 沒什麼東西是不能毀滅的,一切都將毀滅,一切都將消失。

達爾文主義者思索著靈魂不朽,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荒謬。

24
然而,達爾文並非一定是達爾文主義者。達爾文本人,其實有兩種姿態:君臨和臣服。
達爾文站在一條分界線上。他的前面,是人的現狀和原始,生物的演化和起源,他以他的理性君臨一切。同時,你隱隱感覺,他的背後,不是一片空白。面對著超理性的非空白,你可以看見俯伏在地的達爾文。

我從來沒有同父親談過現世以外的任何問題。我們的父子關係,始終拘囿在理性的鎖鏈範圍內。只有一次,很不能確定的一次。

抵老家的次日,村子裡的同宗,安排上山。

「你祖父葬在龍穴上。」在省城做木工的遠房叔父走在我身旁,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這個祕密。

如果只看山嶺逶迤的線條,任何丘陵地都可以看成一條伏地欲飛的巨龍。

我沒有搭理。忙著前前後後拍照。

一條人龍從老祠堂前面的村道湧出來,游過村口蓄水塘邊的堤壩,上了田梗小路,彎彎曲曲,向山嶺爬去。

兩個晚輩青年女子,扶持著龍頭位置的父親。一人捧著父親的左肘,一人在右,在父親頭頂上方,撐開一把紅色的桐油紙傘。父親手裡搖著雪白的宣紙摺扇。

鏡頭裡的這個場面,因為太像通俗武俠電影,我因此一絲虔誠也無從激起,反而覺得虛假。

轉過山嶺的尖端,忽然現出水泥顏色猶鮮的祖父的墳。築於鼻頭狀山丘的中段,面向空曠無涯,圍於荒草野樹之間,前後左右極盡視野,只有這一座新造的孤塚。墳上青石碑鐫刻四方斗大黑字:「與主同在」。

上千村民把父親擁在中央。七十多歲的父親,忽然像小孩子一樣跪在地上號哭起來。
我知道祖父原來的墳,早在文革前,便已刨去。村子裡幾百年來的墳場,全都刨盡。這新墳裡,甚至連祖父的衣冠也沒有。然而,父親的四肢與頭,都伏在泥土裡。他的號哭持續著,漸漸嘶啞。

我至今也不明白,是什麼力量讓我走向父親身旁,屈膝跪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當時的頭腦裡,沒有任何活動,因為我完全沒有心理掙扎的印象。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那麼自然。

我想,我與父親,在我們生命重疊的一段歲月裡,也只有那一刻,彷彿是在現世以外超理性的非空白裡,會過一次面。

25
如果有超理性的力量顯現在你身上,你便可以說,你所服膺的完全由理性推衍出來的世界,也可以是虛妄的。

理性與超理性之間,究竟有沒有通路?

在理性的窮途末路與超理性的雷殛電閃之間,有一個曖昧領域。

父親去後,我進入這一曖昧領域。

從曖昧領域中,我窺探父親的一生。

父親的精神生活,像他那一代的多數知識分子一樣,依從少年時代吸收的一些原則為人處世,此外多不深究。畢生的精力,全用於應付時代的苦難。父親一生的作為,盡力不違反儒家的教條;他信仰基督教,一半因為這是祖父的信仰,另一半,我懷疑他抱著的不過是寧可信其有的態度。

然而,這是我一貫依照常識理解的父親。父親的生命,必不止於此,否則,我如何解釋他的死帶給我如許震撼。如何解釋七十四歲的老人像兒童一般號哭哀啼,如何解釋中年的自己竟然在感覺上完全陌生的地方與人群中那麼自然地跪倒在地。

必然有一個法則,一個超理性的法則,通過一些曖昧的渠道,牽引著理性世界裡的父親,支撐了他的一生,而甚至不為他所自覺。

從這個曖昧領域,我窺探。

彷彿完全理性而無意義的父親的一生,忽然在他行過的某些地方,留下了軌跡,且微微發光。

26
父親一生的最後一次旅行,便是這樣一次無從理解的微微發光的歷程。

27
十年前,父親遠道來看我,第一次提到「回老家看看」,我笑了笑,未置可否。我連說服他都覺得太煩。文革剛過,唐山大地震剛過,周恩來、朱德、毛澤東都剛剛過去,近代史在幾乎天天報導著驚天動地大事的新聞媒介上崩塌著,整個中國,在我心裡陸沉。父親翻閱我訂給他看的香港大公報,忽然摘下眼鏡,瞧著看不見的遠方說:「還是回去看看,不親眼看看,總不死心……」

「那還不如留著它,當作希望。」

我沒有說出聲,卻暗暗下了決心。

28
是什麼讓我改變決心,帶父親回他的老家?我想,是因為看見了全身蛀空的父親。

有幾年,父親忙著環遊世界。他加入名目繁多的旅行團,用觀光代替生活和工作,用殺時間的辦法來搶時間。兩次觀光旅行之間,父親用他一筆不苟的工程字寫五大洲記遊,寄給同學會、同鄉會的雜誌發表。我讀過這些文稿。父親的文采、思路,同他的書法一樣,都是土木工程體 ─ 可以盡責,不能盡心,我因此知道,這個遊戲,肯定玩不了太久。

果然,五大洲之後,父親的心思漸漸靠向他生命的源頭。他跟老家親戚的聯絡日益頻繁起來。寄錢、託人帶三大件五小件、修祠堂、重建祖墳,海峽兩岸通過異國流浪的我這一類第三方,共同辦起了祖宗崇拜事業。我知道,老家地方雖小,也有中共中央指令,三通成了國策,地方官自然大力推動。老家的親戚更是全力以赴,壓抑了幾十年,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海外關係由負變正,爭取父親回去,成了光榮的政治任務,我不想參與,但也很難阻止,因為父親正日漸衰老。

出發前一年,父親多方蒐集資料三次重訂的族譜寄到,我感覺他正滑向一個自以為熟習實則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完全不清楚,父親的心理組織,還有多少承受震撼的彈性。在他心目中,四十年的中國革命,只不過是修水壩、鋪鐵路、糧食增產、衛星上天。

我隱約感覺不祥。

懷著這種預感,我回臺北看父親,想把他從這個軌道上拉回來。

三年前還跟我玩過一下網球的父親,忽然成了龍鍾老人。

他走路邁不開步子。每走一步,兩隻腳的間距拉不開一隻腳的長度。陪他散步,我往前走上一段,再回頭等他。他留在十幾公尺以外,像京劇旦角碎步走圓場,兩腳交疊前進,只不過速度成了慢動作鏡頭。

他的嘴唇呈烏青色,嘴角向下撇。坐在他的老藤椅上看報紙,翻不到兩頁便歪開頭打起鼾來。

我衡量了一切,終於在離臺前違背了初衷,答應父親帶他回他的老家。

那時候,距開放探親還有兩年,我們的計畫因此必須保密,必須繞一個大彎。父親第二年六月申請到美國來看我,在這裡辦理去大陸的手續。回程則經過香港回臺北。因為中共使館另發旅行證,父親的護照上不至留下任何痕跡。表面看,他只是去了一趟美國。

所以定在六月分來美,是因為他要參加孫子的中學畢業典禮。

促使我改變立場做出這個決定的是同父親長談後,那天晚上的一個噩夢。

我夢見自己被猛虎追撲,我跳上一株大樹,我往上爬,我兩手抱緊樹幹兩腳鉤住枝椏。猛虎在樹底咆哮縱躍。突然,樹身鬆散成粉末,父親的臉在粉末中浮現。原來是一棵由裡到外全部蛀空了的樹。

第二年六月,在機場接到父親,才明白自己受了騙。父親臉色紅潤,健步如飛。我早就忘了,人雖然老了,還是可以保留他的狡黠。

只是他的嘴唇仍然烏青,我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可能他膽固醇過高,烏黑的嘴唇或者顯示他血液裡的氧氣不足。

29
從陽臺向後山望去,最先進入眼瞼而且無從避免的,便是這棵櫟樹,因為它就長在陽臺以外不到五英尺的地方。

我將一卷粗大的劍麻繩繫在腰間,順鋁梯往上爬。人到半空中,才感覺樹的不可侵犯。載重後的鋁梯,開始輕微搖晃,我的身體也跟著搖晃,兩條腿的著力點,彷彿在一根不時移動的單槓上。但我的頭部,已深入葉片組成的綠海。風吹來,每一片樹葉,都顫動如生命的舞蹈。

我堅持不為所動,在樹肩附近套上繩圈,打上活結。然後,我下梯,同時努力鎮壓自己的心跳,將繩索的另一端拉向五十英尺以外一株老楓樹的樹幹。

我戴上木工用的透明塑料眼罩,戴上手套,提起鏈鋸,走向它。

葉隙漏下的陽光,點跡斑斑。空椅子裡彷彿有父親的身影,我似乎仍舊聽見父親的聲音說:「這棵樹,攔在眼前,教人胸口悶塞,不舒服……」

我在離地四英尺對著陽臺的樹幹背面先鋸出四十五度的一個楔形開口,再從另一面下鋸。

木屑紛飛,在眼鏡上迸跳反彈。手臂和臉部被擊時,有輕微的麻癢。裸露的喉頸,則產生尖銳的痛感。

樹轟然倒地。

沒有了噪音的周遭,出奇的靜。沒有了蔭蔽的陽臺,初見光亮,紅木上一片傻白傻白的陽光。

不習慣勞動的我的手臂,終於無可制約地抖動起來。

30
一年前的這個季節,父親在陽臺上計畫他的旅程。他面前攤滿了一桌子的資料,地圖冊、旅遊須知、風景名勝圖片、親戚朋友、老同事、老同學的來信……

在一張白紙上,父親用紅藍二色原子筆勾勒著一串地名。

藍色的一串寫著:廣州、桂林、昆明、成都、重慶、武漢、蚌埠、黃山、杭州、上海、蘇州、老家。他在重慶與武漢之間的橫線上用紅筆注上三峽兩字;又在黃山與杭州之間的橫線上注明「富春江」三粒紅字。

紅色的一串寫著:廣州、上海、南京、天津、北京、洛陽、西安、成都、重慶、武漢、廬山、九江、老家。廬山後面有藍筆畫的圓括弧,括弧裡面說:「半世紀矣!」

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父親曾經到廬山受訓,之後,投入抗戰救亡工作,開始他五十年的流浪生涯。

父親在兩條路線之間斟酌了又斟酌,終於合成了一條路線。「這次還是以掃墓祭祖為主,下一次再遊山玩水算了。」他的口氣,彷彿捨不得離開玩具店的小孩。

我按照他擬定的最終路線去旅行社辦好手續。一疊機票與表格交在他手裡時,父親仔細核對一遍,摘下老花眼鏡,望著後山的滿眼蒼鬱,嘆了一口氣。

「哪裡還有下一次呢?最好一網打盡,你還是給我把黃山和廬山補回去吧。」

考慮到他的年齡和體力,父親最後一次旅程裡的兩座名山,終於還是給我畫掉了。

父親因此悶悶不樂好幾天,最後我答應帶他去一趟北京西山臥佛寺。「那裡有孫中山的遺物展覽呢,又可以順路看看曹雪芹著書的黃葉村!」我哄他說。這才又開始興致匆匆整理行裝起來。

31
下午六點鐘,我從我寄居的地方給麗都飯店撥電話。

「喂,請給查查××先生的房間號碼。」

父親今天從西安到北京。這時刻,我估計他應該已經到了,應該還不會出去晚餐,應該在房裡休息。

我握住話筒,等了大約十分鐘。

「這裡沒這個人。」

話筒裡傳來的,是二十歲左右的標準北京女子的聲音,每粒字咬得很乾淨,每一句句子都勻稱、細長,聽起來,不冷不熱,很有自信,絕不像臺北的京片子。

「請妳再查查。」

我繼續要求。中國人的姓和名,一進電腦,極可能頭尾顛倒,因為洋人習慣,總是名先行,姓放在後面。又過了十分鐘。

「沒這個人,去別家了吧?」十分自信的北京女子說。

「不可能的,他參加的這個Y528團,從你們這兒出發,說好了今天下午再回你們那兒的。能不能麻煩妳查查Y528團回來了沒有?」

「我請我們副經理給你查。」

我想像櫃臺一定很忙,或者北京女子嫌我糾纏不休。然而,我同父親一個禮拜以前分手,我去上海他去西安。我早他兩天回來,我寄宿的地方,他不知道,我們約好了由我找他,因為麗都就是北京的假日旅館,跑不了的。

十五分鐘以後,副經理說:「我們這兒沒接待過這個團,你大概弄錯了吧!」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點慌。因為,除了這個碰頭地點,在北京,我跟父親沒有一個共同的熟人。我告訴自己不要慌。

有四個辦法,我跟自己分析。第一,打電話到西安去查,但是,Y528團住西安什麼賓館,我又不清楚;第二,打電話到機場去查,但我立刻放棄了這個選擇,因為機場在中國,同軍事機密太接近,常識告訴我,最好別碰;第三,打電話查問北京每一個招待觀光客的旅館;第四,到麗都跑一趟,碰碰運氣。

我選了最後一個辦法。最沒有把握,但最簡單。先排除了這個,再去攻難度大的。

麗都的接待大廳,檔次比美國任何一個大城的假日旅館都高上一級,有點像Hyatt。大廳裡有現代雕塑,有抽象畫,有燈光配置,有熱帶植物,還有穿著黑色夜禮服的室內樂隊,演奏著十八世紀的歐陸宮廷音樂。

我找到當天值班的經理,一個三十多歲戴金絲邊眼鏡,高鼻梁方下顎的北京青年。一看就知道是個全力擁護改革開放的第三梯隊接班人。

我磨住他,我希望排除任何可能發生的人為錯誤。

接班人翻閱了整本電腦印件。他把父親名字中每個字的所有可能的英文譯音反覆查了三遍,然後斬釘截鐵對我說:「一定到別家去了,要不就是改了計畫。」

我謝完他,並向他要了幾家大觀光旅館的電話號碼,準備就在這兒打電話繼續追蹤。腦子裡面,彷彿颱風掃過。

四臺供旅客對外使用的電話都有人在用,我捺著性子等待。旁邊的牆上,有塊布告欄,我的眼光只不過消磨時間似地瀏覽著,卻在右下角一粒圖釘釘住的一張白紙上發現了「Y528團參觀活動日程表」。今天是七月二十八日,我用無法控制的輕微顫抖的手指往下找:下午六時至八時,全聚德烤鴨大餐。

父親從外面同一批笑語喧譁的觀光客走進來,手提照相機,臉上容光煥發。大廳裡面,維瓦爾第的降A調小提琴協奏曲正奔向高潮,音浪一波高過一波。四把小提琴,把整個大廳變成了羅馬之夜的廣場。義大利式的歡樂,像銀色的噴泉,湧向燦爛的星空。

32
從旅館十二樓的窗口下望,下午四點半鐘,有個打魚人出現。太陽略西斜,網撒開,像一片落葉,只水花濺起時,才感覺它的重量,同時有粒粒晶體似的反光。偶爾也看見彩虹,零零碎碎的彩虹,隨閃隨逝。

打魚人的載具是四個充氣的橡皮輪胎,上面架著木板。打魚人著短褲,赤膊上身,蹲在木板上作業。

河面不寬。也許不是河,只是人工開鑿的排水渠。

彷彿期待什麼似的,我繼續凝視。每隔三、五分鐘,打魚人收成一束的網,又照舊撒向水面,毫無銀鱗跳躍的消息。

五點鐘,父親洗澡完畢,走到窗前。我們面對面,隔圓桌坐在皮椅裡。

我從圓桌下抽出一只帆布旅行袋。裡面沉甸甸的,收著父親歷年現金儲蓄的一半,換成了人民幣,一百元一紮。

父親伏案審查他的親友一覽表。

我接過父親遞給我的一份複印本。這份擴大了的族譜,按照輩分高低、親疏遠近排列。每一個名字後面都填上一筆數字。

我將帶來的兩百個紅包打開,按族譜用鉛筆填寫名字,數好人民幣,放進紅包,然後交給父親。

紅包的紙質過於光滑,顏色又鮮,印章蓋上去,幾乎看不出來。父親的作業,緩慢而莊重,好像執行著宗教儀式。他把每一個紅包裡的鈔票掏出來,仔細清點,放回去,封好,然後擦去鉛筆字,重新用墨筆寫,加上輩分稱呼,簽名,蓋章。

我們一直工作到外面沒有了天光。夜抹去一切,也抹去了打魚人和他的空網。

「這是什麼人?為什麼又沒輩分,又比別人多那麼多?」我指著族譜最後一個名字問。

「在武漢讀書那幾年,家裡斷了接濟,她丈夫那時在碼頭做工,如果不是他……」

窗外,北京市的夜空,灰茫茫一片,像一張蒙塵的人臉。

33
如果要為父親的青年時代選一張定裝照,我一定挑手持網球拍的那一張。他穿著校隊制服,站在網前。遠處的背景,隱約可見。山林掩映紅牆綠瓦,新古典式的黌宇,底座線條方正,四翼孕飛動之勢。

照片當然看不見色彩,但色彩自在其中,特別是父親的眼神,彷彿望著前面五十年的燦爛生涯。

現在,紅牆綠瓦就在眼前,現實的感覺卻只能以「灰頭土臉」四字形容。

我們剛從臺階上走下來,臺階雖然破舊,骨架氣勢仍在,回頭望,可以想像五十年前,打完一場網球的父親走到這裡的心情。臺階上面就是他的宿舍,四人一間,窗明几淨,還裝備了當時最貴族化的淋浴設備。然而,現在的父親,身上留著剛才上廁所帶來的臭味,臉上露著震驚。他的舊居,如今疊床架屋擠滿了十二個人,窗裡窗外隨處張掛著萬國旗似的雜色衣衫……

「面目全非……」父親說。

我們選中聞一多的銅像攝影留念。父親擺出他面對相機的一貫姿勢。雙臂下垂,在背後輕輕握拳,身體微側,面向陽光,頭略略昂起,這個形象,與他後面的那個烈士造型相映成趣,兩個人都很做作。父親對他母校的老師受到的尊重卻很滿意,他不知道的是,聞一多的銅像所以豎在這裡,並不是因為學術上的貢獻。

在這座山上,前後盤桓了整整一個上午。父親的記憶力,在尋訪熟悉事物的過程中,表現驚人。整整一個上午,我默默跟隨,觀察他的心靈作業。整整一個上午,父親不厭其詳地搜查著細微末節,教室的桌椅、實驗室的燈光、女生宿舍牆外的一棵老槐樹、圖書館旁的一片刻石……父親努力重建的,是他五十多年前的生活圖像。

回程的車裡,父親睡著了,發出濃而重的鼾聲。這裡是中國有名的四大火盆之一。八月初,氣溫是攝氏四十度,我們的計程車,甚至沒有冷氣。

34
父親到達一個他已完全陌生的世界。五十多年前,他熟習這城裡的每個角落,從預科到本科,他在這裡度過六年大學生涯。但現在,似曾相識的地方,走近一看,卻根本不是。

滿城裡,他沒有一個熟人。街道、建築甚至人們使用的語言、動作習慣,全都變了。一絲莫須有的恐懼暗暗滋長,他覺得自己成了個「外星人」。

我們去參觀城裡規模最大的百貨大樓。樓高五層,貨品並不豐富,但人潮洶湧。父親對每一種貨品都有興趣,他似乎想從這些貨品裡面去推測當地人今天的生活。他的問題特多,服務員大多愛理不理,父親依然糾纏不清。我想我並不是故意拋開他。在每一個貨櫃前面消磨十五分鐘,我不可能做到。何況我們根本沒有購物需要。

然後,大約半小時左右,我在另一角落的大堆人群裡聽見父親大聲呼喊我的乳名。

我沒有走過去,也沒應聲。下意識裡,我大概想懲罰他的無聊。我佯裝沒有聽見,我等待。或者我的下意識所要的,還不止懲罰。

他呼喊的聲量一次比一次提高,語調越來越急切。一層樓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因為父親的鄉音,沒有人聽得懂他在嚷什麼。我繼續等待。

警報中迷失的童年回憶,終於重現。我與父親的角色,終於完全倒置。我仍然等待。直到父親的喊聲裡,出現慌亂與恐懼。

那天晚上,在賓館裡,父親第一次主動向我吐露他的初戀。整個故事聽起來像清末民初的繡像小說。我想父親一定增加了不少想像的情節。

五十多年了,就是每年只回憶一次,也經過了五十多次的改編。

35
飛機越過長江,滑入鄱陽湖區的上空。機翼下方,反射著陽光的水,發出不鏽鋼的光澤。環抱的群山,從這個角度看去,失去了山的感覺,只給人馴服、柔和的印象,或者是老年期的地形本應如此,也不一定。

飛機下降的時候,身體也跟著下沉,沉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一路上興奮著的父親,現在反而一語不發。四十年的等待,凝結成此刻的沉默,彷彿進入黑洞。

大房、三房、四房,還有姨舅表親,每一門親戚的主要成員都在出口處等著。老老小小幾十張臉,包括他孫輩的臉,在父親眼中,都是歷史變幻和生離死別。

父親眼中沒有眼淚。

父親的雙手握住癱瘓了的姨爹的雙手,兩人蒼老花白的頭靠在一起時,周遭幾乎沒有聲音,幾十個頭顱包圍著的核心裡,只有急促的老年人的喘息。

我的眼光落在姨爹雞爪似的手上。那原是一雙喜歡戴寶石戒指善於拉胡琴的手。四十年前,有個黃昏,姨爹給了我一大疊金元券,叫我上巷口小舖子打一壺酒。我記得十分清楚,用舊報紙包得四四方方且用細麻繩十字交叉紮起來的下酒菜裡,有一味姨爹每次必不能少的,就是美名鳳爪的滷雞腳。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姨爹拉〈夜深沉〉。那一晚,父親帶我到姨爹家辭行。

36
經過四十年社會革命的洗禮,父親家的親戚與母親家的親戚還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父親是木匠的兒子,母親是翰林的後代。兩邊的人同時坐上賓館餐廳的大圓桌時,空氣裡彷彿就有階級鬥爭,雖然兩邊的人都毫不自覺,只不過說話時躲閃著對方的眼睛。
只有我知道,因為只有我身體裡同時流著兩個階級的血液。

37
麵包車停在巷口,我們下來步行。巷道太窄,而且七彎八拐,司機同志熟悉城裡的每一個角落,但是這種小弄堂裡面的天地,他卻搞不清楚,因為車子進不去。

父親憑印象摸索。有時候,他的眼光一亮,說這扇大門就是了;進去一問,卻又不是;有時候,一堵老牆讓他想起什麼,但四周的屋宇,又完全陌生。結果還是年輕的司機同志機靈,他抓住一個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洗衣服的老大娘詢問。老大娘撩起衣襬擦乾了手,轉身走進屋裡。五分鐘以後,樓梯上走下來一位老先生。司機同志很快摸熟了情況,他跟我們說:這位老先生是個書法家。這城裡的招牌,一大半是他的手筆,他這一帶住了半個多世紀。「八一起義他都親眼看見的。」司機同志說。父親不明白「八一起義」,我也不便解釋,只好籠統地說,大概是一九二七年的事吧!「一九二七?」父親屈指算了一算:「噢!民國十六年,對對對,就是那個時候……」

老先生領頭,我們跟著走,拐彎抹角,穿門過戶,進入另一條弄堂,停在一個臨時性質的小菜市場的入口。

「你要找的那個會館,早拆掉了,抗戰勝利後,改建成電影院,文革時紅衛兵鬥走資派,又一把火燒了,現在就剩了這些了……」

父親仍然擺好姿勢,照了一張相。

他要找的,是他的初戀情人中學時代曾經寄宿的地方。

38
車子開進廣場,父親讓司機停車,我們向藥材店的售貨員要了兩張板凳,坐在騎樓下休息。

廣場的一大半被來往各地的客貨車用作調度場。下午的陽光裡,揚起薄薄煙塵。

「民國二十五、六年間,我在建設廳做事,每次出差經過這裡,總要帶些當歸、枸杞、田三七給你母親……」

父親的眼光,跟隨穿梭往來的車輛移動,彷彿努力尋找什麼散失的東西。他或者竟不自覺,他的行為,其實是他久已遺忘的這股藥材味引發的。

藥材味極為濃郁,飄蕩在周遭的空氣裡。廣場四周,全是藥材行。有三條河從遠方的山地出發,匯聚在這個市集的附近,帶來了方圓數百里的山產藥材。我坐在騎樓下,喝一罐帶甘草味的飲料,發現中草藥的氣味,可能具有勾引人追憶生命本源的奇異功能。

「你母親當年……」

父親不停地談到母親。這趟旅行期間,父親很少提到母親,尤其從未提到年輕時代的母親。在騎樓下休息的這十五分鐘,父親的思緒始終不離開母親的青春歲月。

我不覺想到,也許七十四歲的父親身體,仍然殘存著性衝動。

煙塵裡的活動,竟然有點像七十年代色彩鮮明、主題荒謬的戶縣農民畫。

39
父親的故鄉,天河鎮厚溪村,深藏在一個內陸省分的西部丘陵地帶,也就是父親的出生地。據族譜記載,往上溯,祖祖輩輩好幾十代在此休養生息,前後綿延不下兩千年。從穿越山區的公路走向看來,祖先移居到這個偏遠落後又貧瘠的窮山溝,或者不是為了經濟上的理由。直覺告訴我,父系所屬的這個原始族群,恐怕是個戰敗逃亡的部落。
避難的部落民,一旦安定下來,外界壓力消失,自然又要向外探望,這幾乎是動物的本能。從祖父開始,一直到我,至少我知道的三代,一生的道路大都依循這個本能。只不過,向外跑的條件不同。祖父幼年時代便從山溝裡往外跑,到了縣城立了足,然後矢志培養下一代;父親跑遍大江南北,跑到臺灣,才算站穩,然後也矢志培養下一代;我承繼了兩代的經驗積累,跑得最遠。

這一次旅程,兩代同時走回頭路。父親從臺北出發,先到北美洲我那裡,再一同回老家。從來沒走過這條回頭路的我,如非實地體驗,實在難以想像這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向外跑的衝動,究竟面對什麼樣的威脅。

我們在省城包了一部小汽車,向南向西,共要開三百多公里。南下的兩百公里,鋪了瀝青,路況也還算好,有點像美國郡一級自修的雙向對開公路,只不過路肩更窄,路面更薄。一路向南,車輛交通越見稀少,但行車速度反而減慢。農民藉平坦的路面作曬穀場,牧童、水牛藉行道樹樹蔭遮蔽的路面打盹。省的一級縱貫公路竟然如此優閒,實在匪夷所思,我因此推論,這條幹線,或者並不是為現代化作準備的基本設施,而只是備戰思想的產物。父親的思路,不像我這麼苛刻,只一路談著掌故。

丘陵地基本是南北走向,瀝青路的盡頭,車頭拐彎,自此要跑一百多公里的山路。由東向西,橫穿過一道道深溝峻嶺。

我們同時望著窗外的風景,同樣的田疇、農舍、林野、山水,看在彼此眼中卻迥然不同。父親看見的是半世紀的滄海桑田,我看見的只是貧窮艱辛。公路穿過一道兩山夾峙的隘口,我看見山坡上新植的松林普遍不過六、七呎高,因而推想出災難歲月裡的荒謬政策,濫伐濫墾、生態破壞、饑饉……父親卻說,這地方從前土匪出沒,民國十七年,上省城升學,他腰帶纏著祖父給他的一百個袁大頭,連夜結隊趕過這個山頭……

反光鏡裡又出現一群乾瘦黝黑的養路工。一路上,不下二、三十組養路工,每隔幾公里便出現一群。每一組十個人左右,每人一把特製的工具。雙手握住一把木製長柄,柄端連著一條三尺長的橫木,橫木底部,刷子一樣裝插著一向用來做簑衣的棕毛。車過後,漫天紅塵飛揚中,可以從反光鏡裡看見他們從路邊的草叢中站起來,一字排開,用這把大刷子把路邊的紅土推向路心。

大概周圍缺少碎石子,這一條公路的路基和路面,採用拳頭大小的粗糲石塊堆砌。石塊的來源,一定是就地取材,因為附近暴露的山岩,確實是同一質地色調。可以想像,這兩車對開寬度的百里通道所鋪設的億萬石塊,全是人工開鑿山岩外加鐵錘鐵鑿長年累月敲擊砸碎的勞動成果。

這樣原始的開路養路方法,實在是平生所僅見,然而父親說:「有了這條路,屋裡人的生活就好過多了,要出門闖天下,也方便了……」

離家鄉越近,父親的鄉音越濃。他不說老家,他說「屋裡」。他不說老鄉、鄉親,他說:「屋裡人」。

40
我們村莊的入口處,有一座宋朝留下來的石碑,上面刻著八個大字:「文官下轎,武將下馬。」這個故事,從小便常聽父親說。「宋朝時候,出過一名狀元宰相。這一百多年,連中舉的人都沒有。」父親說到這裡,不免面露得意,因為他是民國以後村子裡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在村人的腦子裡,就等於中狀元,父親心裡知道。也許他一生最風光的一次回鄉,便是大學畢業那年。「爆竹從村口放起,一路放到祠堂裡。」他說。

我從來無法想像父親的光榮回憶有什麼實質意義。雖然我們兩代人都已成了典型的現代都市動物。「背井離鄉」這四個字,在我已完全沒有感覺,對於父親,卻沉埋在意識深處,彷彿化成他每一粒細胞裡的基因。

每次想到那塊石碑,想像中便出現縹緲、幽微彷彿歷史風煙那一類的幻象。宋朝對於我,無非是蘇東坡的風流、汝窯瓷器的神祕色澤,諸如此類。對於父親,看來絕不止此。那塊石碑,或許已融入他童年時代的血肉精神。他的生命,或許竟因此在一千多年的歷史裡,生了根。這是慣於從馬克思或韋柏的文字裡去追尋歷史的我們這一代無從想像的。

車子停在路邊,父親不顧勸阻,跨出車外,走進三伏天的毒日底下。他已經聽不見我講話,看不見我的人。村莊入口處圍滿了村民,父親忙著打躬作揖握手寒暄。我開始注意搜索那塊石碑,但沒有發現它的蹤影。父親早忘了這回事,他被人群簇擁在中心,擁向通往村裡的紅土小路。鞭炮四處劈啪爆響,田塍、籬舍、屋簷、牆角,到處瀰漫著青白的煙。老一輩的宗親代表在祠堂門口迎接父親,他們拉手擁抱灑淚的時刻,我突然領會了那傳說的動人處。這塊石碑,不僅是所有活在這裡的人所需要的歷史,更是這窮鄉僻壤難民似地活著的後生子弟向外闖天下求生存的一個最堅實可靠的鼓勵。我看見人群裡上百個光頭泥腿的小同宗,前呼後擁、奔跑跳躍,一種莫名興奮、一種奇異感覺,強烈襲擊著我,因為他們的四肢、頭型、五官,雖然陌生,卻又那麼熟悉。他們為什麼興奮我想我也知道。石碑或許早在文革前,甚至土改時便已砸毀,現在,父親就是他們的石碑。

爆竹炸開,火藥味製造了一個沒有戰爭的戰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年近八十的父親如此昂揚飛騰。他的眼睛噙滿淚水,臉上放射著異樣光采,我感覺他全身的細胞此刻全部到達生命巔峰狀態,不管離鄉背井這幾十年裡有多少辛酸困頓暗淡的日子,這一刻的榮耀已成永恆。我相信,在他的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正在書寫歷史鄉人們 ─ 千年不斷口耳相續的歷史,石碑一樣,立在通往廣大世界的村道入口處。

41
我一眼便看見大伯母的手指頭。大伯母比父親還長五歲,明年就八十了。她的臉,是榨乾了一切汁液的鄉下人的臉,她的身體精瘦,起坐還很靈活。她的動作,不外兩個範疇:搶和讓。勞苦的活兒搶著幹,享福的事讓給人。她九歲當童養媳到了祖父的木匠店,開始負擔一家十幾口的家務勞動。七十年下來,她全身凝結成一副骨架,看不出一絲肥油。只有兩副手指,一根根,又粗又圓,肥短而結實,手指甲幾乎都已退化乾淨。看起來不像人體的一部分,只像兩把工具。

「毛毛出麻疹那時候,你大伯母抱了你差不多半年呢!」父親說。毛毛是我夭折的哥哥,母親全天候照顧他,終於還是轉了肺炎。

我腦筋裡沒留下大伯母手指撫摸的印象。她手指撫摸過的一切事物,大概都不會記得她,只留下這尖端特別光滑胖大的奇怪手指在她乾硬如黑色鋼筋的身體上。

父親大學畢業後,在省城做事,積了些錢匯回老家,在祖父和大伯名下添了些田產。土改那年,大伯父本來劃成地主,因為他在縣城開店,鄉下的土地給別人耕,符合上剝削階級的稱號。為了下一代,大伯想方設法走後門,把地主的帽子轉移到大伯母頭上。所以革命成功後的這幾十年,大伯母始終戴著地主帽子,成了「運動健將」。每一次運動她都得過場,接受鬥爭改造。運動過後,照舊用她的手指服侍如今已經四十餘口的家族。四人幫垮臺後,大伯母仍然接受街坊管束,直到父親回鄉探親的通知下達,才獲得解放。解放後的大伯母,仍然用她的手指洗衣、掃地、砍柴、燒飯。

父親帶了一枚金戒指給大伯母,但她套不進她的手指。

有一次,當我們一同跪在祖父和大伯父的靈堂前祭奠的時候,我側眼看見,大伯母的手指,彷彿有了珊瑚的光澤。她從衣領裡掏出十字架。捏住十字架的她的手指,看起來完全不同,瘦小而美麗,而且還輕輕地顫動。

42
人群簇擁著族中的長老們,父親被長老們圍在中央,進了祠堂。

雖然進來了那麼多人,祠堂裡面的空氣,仍然潮濕、清涼。也許是天井的亂草,廊緣柱下的苔綠,也許不是;也許是因為建築物內部的空蕩,也許是因為光線晦暗,也許不是。究竟是什麼,我說不出來。這所祠堂,人一走進,便觸到一股陰霉刺鼻的味道,像古墓挖開,發現文物早已盜光,只餘屍骨與寒冷,此外什麼也沒有。

這異味的寒冷,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笑語喧譁,一時俱默,只餘身體相摩,步履觸地的窸窣。

沒有裝飾,沒有擺設。案壇、器物、匾額、牌位、香煙、火燭、鐘鼓、禮樂,一概俱無。凡聯繫著崇拜祭祀的一切,都沒有了蹤影。祠堂只是一個破舊古老的空殼。

很難理解,為什麼這樣一座象徵舊社會精神價值的建築物,居然歷經四十年的翻天覆地,既未遭搗毀,也沒有改作其他現實的功利用途。留下了它,不用,也不消滅;留著它,像綿延世代村莊生活的一個休止符,在兩段不同的音樂之間。這樣空殼似的存在,隱隱埋伏著一種無言的意志。

可以想像,四十年來,厚溪村面對生老病死、風雨陰晴的時刻,這一座掏空了內涵的空骨架,或者仍在暗中施捨著力量。

長老請父親說幾句話。

「四十多年前,我在這裡辦過義學……」父親站在一道石砌臺階上,我站在他後面。從他的肩膀上面望過去,沒有人工照明設備的空殿裡,厚溪村的全部後生擠滿每一個角落。我的眼睛掃過幾百張臉,每一張臉都像鏡中出現的自己,除了髮型與膚色,那五官的神似,令我吃驚。

43
我看見不屬於後生的米朵也擠在人堆裡。米朵曾在父親的義學中就讀。我記得父親不止一次提起他,一直認為他天資極高,是他最得意的門生。

小時候,父親教寫字,寫完一張,父親拎起來,豎著看,看完就常說:「比比人家米朵,一筆是一筆,你看你,狗爬沙……」

我考大學那年,忽然迷上了籃球,每天下午鬥牛,鬥得筋疲力盡。晚飯後,一坐上書桌,便打瞌睡。一旁監讀的父親總是說:「要是米朵在這裡……」

我記憶中沒有留下他的形象,雖然跟他同過一年學。但我記住了這個名字「米朵」,因為這名字很土,同時又很秀氣。每一次,父親用他的故事教訓我,腦中便出現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好像聊齋裡的人物。

他現在站在前排,距我五、六尺遠,年紀應該不到五十,但看來有六十光景。頭髮稀疏些,倒還齊全,只是兩肩像駝背的人一樣向胸前收縮。他的皮膚,同村子裡的其他後生比,也黑不到哪裡去,只因雨淋日曬,年月久些,便少了光澤,多了皺褶。因此更接近樹皮的粗糙。

我暗中留意,我們在厚溪村到處走動盤桓那幾天,米朵從未主動上前找父親說話,但他也從不消失,總是在距我們五、六尺的地方,一路跟著,嘴唇閉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眼光也不閃動,死死盯著父親。偶爾有機會,他便搶一把椅子,送一條毛巾,端一杯水,又立即退回五、六尺遠的地方,用窄小而毫無神采的眼睛盯著父親。

辭別厚溪村的那天下午,我們在我堂兄龍頭家裡坐,場面跟幾天來所到之處相同,裡外擠滿了人,父親神采飛揚,我照相,米朵還是在五、六尺的距離外,必恭必敬站著。
父親忽然招手,叫米朵在身邊坐下,問他家的情況,問他的工作和生活,最後問到父親最關心的問題:小孩讀書了沒有,有沒有上大學。

米朵的答覆,全部含混不清,好像嘴裡含著什麼,字吐不出來,加上鄉音阻隔,我居然一句也沒聽懂,只看見父親不停搖頭。

這時,陪同的幹部宣布,時間差不多了,應該上車了,因為要趕縣長的晚宴。米朵突然抓住父親的衣袖,請父親坐下來聽他再說兩句。這兩句話,很奇怪,米朵口齒清晰,土腔也不那麼濃重,我全聽懂了。

「請領導同志幫忙,解決困難,請領導同志幫忙,解決困難……」

翻來覆去,就這兩句話,米朵重說了五、六遍,同時將一張紙,塞在父親手裡。

父親將那張紙交給我,陪同幹部拉著父親,擋開眾人,走向屋外的官派小轎車。

我來不及看米朵的陳情表,只得把它收在我旅行包中的一大疊類似報告中。

44
大伯過世以後,我的堂兄龍頭成了這個家族名副其實的掌門人。

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相信他完全頂得住。龍年正月裡出生,身高一米八五,傳說十二歲就可以挑兩百斤走幾十里地。滿臉絡腮鬍的龍頭,現在是七個孩子的父親。

「五官、身量,最像你爺爺,」父親說:「就是這把鬍子,毛毛扎扎……」

父親希望龍頭跟祖父一樣,打出天下以後,就開始做紳士。但龍頭投生在一個迥然不同的時代,他小學沒讀完便得下田,在農村蹲了差不多四十年,娶了一個身高不滿五英尺但勞動習慣跟大伯母一模一樣的女人。八○年初,新政策落實,到了窮山溝,龍頭開始了他現在的個體戶買賣。這七、八年,他每天踩著腳踏車,後座上載著幾十種日用百貨,在周遭的各處村莊裡兜售。去年秋天,他自己燒窯,老婆兒女齊動手,起了一幢磚屋。

父親演講那天,龍頭做東,在祠堂裡開了十幾桌酒席。前一晚,他一家人忙了個通宵,龍頭親手操刀,殺了兩條豬。

離開老家的那天,龍頭到賓館來辭行。父親解開行囊,讓我把東京機場免稅商店裡買的電動刮鬍刀送給龍頭。

我望著龍頭的絡腮鬍,突然想到把三船敏郎變成寶田明的可笑。但是,父親的時代錯覺,或者也無傷大雅,因為我知道,龍頭絕對捨不得用這把高科技美容器,他至少可以用它換五疋的確涼,甚至十疋……

45
縣長副縣長、縣黨委書記副書記、縣人大主席副主席、縣僑聯主席副主席、父親和我……一共十二個人,環坐在圓桌四周。

桌面中央,有一個美國人叫作Lazy Suzanne(懶蘇珊)的活動圓盤,上面擺著十二道大菜:清湯甲魚、紅燜香肉、薑炒血鴨、辣爆田雞、油煎泥鰍……

每個人面前擺著兩副象骨筷,一副公筷夾菜,一副自用。還有一套景德鎮的道地青白米通瓷器。

我循規蹈矩,用公筷夾菜,用另一副將剁碎的血鴨塊送往嘴裡,然後手掩住嘴,把骨渣吐在面前的小碟裡。

我看父親也一樣循規蹈矩。

酒過三巡,該說的都已說過,該聽的都已聽完,氣氛開始熱絡起來。少壯派的縣長,下顎刮得白裡透青,跟父親猜完拳,回頭對我說:

「到了家裡就不必拘禮,這些骨頭渣子,隨地吐,不要客氣……」

說著,他領頭往地上吐,大家鬨笑起來,都跟著往地上吐。轉眼間,地上便積累著狗、鱉、雞、鴨、魚、豬、牛、青蛙、黃鱔和泥鰍的破碎熟爛的骨頭和皮肉。服務員開開門,一花一黑兩條胖狗飛快竄入,在我們腳邊迅速掃蕩咀嚼吞食。

「這才像到了『屋裡』。」父親說。

屋子裡的氣氛,彷彿超越了政治。

縣黨委書記,動作沒縣長那麼俐落,說話也比較拐彎抹角,眼光裡卻透露著精明幹練的神氣。忽然向我請教:

「我們的香肉烹調,天下第一。辦個罐頭廠外銷美國,你看前途如何?」

我當然立刻想到美國的寵物狗文化,以及狗診所、狗學校、狗美容院、狗玩具店、狗旅館和狗墳場……

我沒有立即答覆。考慮著怎麼說才不至傷了對方的自尊心。

「一定要發展生產,發展工商業,不要怕借錢,臺灣這二十年……」

我發覺,父親的政治態度,正在逐漸改變。在臺北,他悄悄跟我說:「人家那邊,幹得有聲有色!」現在,有機會便推廣他的臺灣經驗。

黨委書記似乎從父親的話裡得到了鼓勵。他的眼光繼續徵求我的意見。

花狗與黑狗的絨毛,不時搔著我的腳背,引起一陣陣輕微麻癢。

「我們這裡閉塞,最缺乏信息。現在撥亂反正了,老先生的話說得完全符合黨的政策、方針、路線,正是目前我們走的路,就是缺乏信息,特別是國外的信息……」

黨委書記面面俱到,說「老先生」的時候,眼睛看父親,說「國外」的時候看我。他的一段話,新名詞舊觀念,結合得天衣無縫。我發現他特別喜歡新名詞:信息、宏觀經濟、管理科學、勞力密集……幾乎有點自我炫耀的嫌疑。於是我明白了,黨委書記在飯局上做的工作,其實未必是為了發展地方經濟,或者他想到的只是我們過兩天便要回省城,那裡的高級幹部說不定要問一問我們對地方幹部的印象……

那麼,「狗肉罐頭工廠」,不過是個即興的話題罷了。所以,我在良心與禮貌之間,衡量了一下輕重,回敬了一句他們的口頭禪:

「回美國後,我調查研究一下。」我說。

46
「這座塔,」父親得意地介紹:「三國時代造的。這麼多年不倒,人都說它有靈,小時候……」

塔的造形並不別致,只是稜角鈍、線條粗、顏色樸素。我不知道「三國時代」是否可靠,但整體的單純,確實給人更原始更有力的感覺。跟印象中的杭州六和塔、西安大雁塔相比,這座塔的規模小得多,但有股特殊況味,很難說清。

父親要攝影留念。

圍觀的人群中間,小孩子最多。跑進跑出,擠來擠去,鏡頭怎麼都躲不掉。

父親忽然招手,不到一分鐘,三、四十個八、九、十來歲的小孩,全擠進了鏡頭。

鎂光燈閃亮的剎那,塔的精靈也同時現形。

這座塔,是屬於孩子們的。

一千五百年來,所有的孩子們都在這裡進進出出,吵嘴、打架、遊戲、做夢……

47
夜裡兩、三點鐘,父親習慣起來一次。年紀大了,攝護腺鬆弛,他自己也控制不了。他入睡往往不深,儘管旅途勞累,也改變不了。還好他不太失眠,躺下不到兩分鐘便開始打鼾,鼾聲的沉濁,超過我兒時的記憶,總覺得他喉嚨裡面塞著一口濃痰。我常常擔心他一口氣喘不過來而睡不著,有時只好搶在他上床以前就寢,但到兩、三點鐘,又可能被他鬧醒。

離開大陸的前一天晚上,在省城的賓館裡,我又被他鬧醒一次。這一次,不是因為他開燈上廁所,是他特意把我叫醒的。

「打個電話去問問,小敏考取哪個學校?」

父親推我的肩膀,重複著這句話。我坐起來,不知身在何處,手摸到蚊帳,才清醒過來。

小敏是妹妹的大女兒,今年國中畢業,這兩天正是高中入學試放榜的日子。

這座賓館,是五○年代一面倒政策的象徵,高大而陰森,天花板有一般現代旅館的兩倍高,建材結實笨拙,顏色暗淡生硬,採光照明不足,充分反映寒帶人的性格。

我望著父親疲倦而又焦急的臉,安慰他說:「過兩天就到臺北了。小敏成績好,沒問題的。」

老年人的記憶力也真奇怪,放榜的日子他記住了,卻忘記自己在哪裡。

大概是臺北這兩個字喚醒了他。他輕鬆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父親想家了。回老家這一趟,快兩個月了,他現在終於開始想家,臺北的家。

48
行李放好,一切就緒。我問父親睏不睏,要不要早點休息。這一天,早晨十點從賓館出發,坐麵包車到機場;十二點,搭民航班機飛廣州;四點半鐘,乘計程車從白雲機場到火車站;六點,上廣九路火車;九點半,出發十二小時之後,終於搬進尖沙咀新世界酒店二十一樓。父親看了看腕錶,又看了看窗外說:「走,我們出去走走!」

窗外景觀一半給牆擋去,另一半是香港中環璀璨無比的燈光夜景。

十分鐘以後,我們靠在海濱的欄杆上,看海、看船、看燈、看人。

「兩個世界!」父親說。

我們一直靠著欄杆。有時向前看,有時向後看,有時向左看,有時向右看。不知過了多久,誰也不想說話,只是看人、看燈、看船、看海。

夜風起了,我怕父親超支過度,勸他回去休息。「唉!」父親嘆了口氣,「退休那筆錢,留著給老家辦間學校就好了。」

49
父親的墓地選在半山腰上,背面有屏障,足以避免風雨侵襲,前景開闊,可以看到山下廣大活躍的人間。

墓地是弟弟選的,他雖然是學科學的,卻找了風水師幫忙踏勘。

妹妹冠了夫姓,但她也覺得父親不能離我們太遠。

父親的同鄉,龍叔叔他們那一群,力主保留骨殖,準備將來送回老家安葬。這些議論,終於傳到母親那裡。母親跟我們說:「別理他們那一套,自己決定,自己心安就好。不管怎麼樣,你們至少得找個雙穴,給我留塊地方。」

帶母親回美國之前,我去父親那裡辭行,全家一同上山。

是個凜冽的冬日,幸好無風無雨,能見度很高,香火點著後,青煙幾乎成直線上升。
離下葬已經一個月了,墓地的工事也都修繕完畢,但雜草也開始孳生。母親和妹妹埋頭除草,打掃碑石。我跟弟弟分別將帶來的細木條打進土裡,作為新植龍柏的支柱。臺灣四季如春,生長季節長,這兩行龍柏,再過兩、三年,或可擺脫單薄的形象。我估計下次回去掃墓的時候,父親永恆的安眠處,該呈現出應有的莊嚴肅穆了。

我們收拾好工具,一家人排成一列,向父親行禮。轉身下山以前,弟弟站在墓前,向山下瞭望,忽然一個人朝下坡的方向跑去,一面嘴裡喊著:「不行,不行,爸爸的視線給擋住了……」

正前方,大約二、三十步開外,蘆葦叢叢,冒起在地平線上,雖在初冬,似雪的蘆花仍甚飽滿。弟弟連工具也沒帶上,身體幾乎埋進長草裡,野獸一樣,兩腳使勁踐踏,兩手拚命掃蕩著那一片障礙。

一直相當冷靜的母親和妹妹,這時像抽去了支架的衣服,軟癱在地上。

50
父親的墓碑,我們最後決定,就依弟弟的意思,這麼刻:

神州天河鎮厚溪村
遷臺第一代開山祖
袁公 軒之墓

(原載一九八九年七月《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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