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千古英雄(朱琦)

散文
重讀千古英雄                      朱琦

─ 伍子胥的三角悲劇

伍子胥是個讓人五內俱熱而百味雜陳的人物。他是復仇的英雄,若論復仇的規模之巨和難度之大,只怕文學家們虛構的復仇者都要為之失色。自古以來被帝王冤殺的臣子多得無法累計,能向帝王尋仇的卻寥寥可數,伍子胥是其中一人,而且聲名最著。當父兄被害之後,他經歷了常人無法想像的艱難,以常人無法想像的堅強和才能終於報仇雪恨。這本來是痛快淋漓的復仇,但他把楚平王的屍體從墳墓中掘出來鞭之三百,其怨毒之深又讓人不免有些反胃了。況且,他是帶著吳國的軍隊來自己的國家楚國復仇的。盡管他為父兄報仇其情可憫,但無論怎麼說,這場大規模的戰爭都使得長江流域陷於腥風血雨,更使他的故土生靈塗炭。

伍子胥報仇了,把一場父兄遇害的悲劇上演成驚天動地的英雄劇,但最後他還是一個悲劇人物。他創造了復仇的奇蹟和神話,卻被吳王夫差賜死,而這一次他再也無法復仇。

「在我墳墓上種上梓木,讓它長成給夫差做棺材的大樹。把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吳都東門之上,讓我看著越寇消滅吳國!」這是伍子胥臨死前對舍人說的話。每次讀《史記》讀到這裡,就看見他冒著炭火燃燒著刻骨怨毒的眼睛。

伍子胥能忍,他父親說他剛烈而能忍受恥辱,太史公評他「隱忍就功名」。報仇就需要這樣的性格,剛烈才有足夠的勇氣,能忍才能等待時機。他經歷了漫長的忍耐,先後跑到宋國和鄭國,又逃往吳國,半道上窮病交困,乞食為生。後來終於得見吳王僚,請兵伐楚,卻有公子光從中阻撓。在此情形下伍子胥非但沒有與公子光結仇,反而因為知道他有殺王自立之心而舉薦刺客專諸,然後躬耕於野等待機會。等到專諸殺了吳王僚,公子光自立而為吳王闔廬,伍子胥受到重用,報仇才成為可能。他懂得怎麼使用刺客,但他自己不會貿然去逞匹夫之勇,也沒有養刺客以圖僥倖復仇。專諸的背後有公子光,專諸只是公子光的一把匕首;伍子胥即使自己去做刺客,也沒有接近楚平王的機會。所以他只能忍,一忍再忍,忍了多年才有了帶著吳國軍隊攻打楚國的機會。他不但復了仇,而且輔佐闔廬稱了霸,闔廬死後又輔助夫差登了基。

這時候的伍子胥還能像從前一樣忍受一切嗎?當世英雄無過其右,吳國重臣無出其上,他還需要「忍」嗎?

伍子胥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頭頂雖然只有一人,卻是至高無上的君王。對君王,缺乏忍耐就意味著危險。如果他早已料到夫差會賜他一死,即使不會像對待楚王那樣對待吳王,也會奔往其他諸侯國。問題是他沒有想到,而且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忍受一切了。人畢竟是人,功勛如此卓著,且又有恩於兩代君王,讓他謹慎一點也許可以,讓他把天大的委屈都忍耐下去卻是不易了。他當年隱忍復仇,而今對正在隱忍復仇的勾踐看得明明白白,屢次向夫差建議滅除後患;但夫差非但不聽,還要遠伐齊國。這時,伍子胥忍耐不下去了。他的政敵太宰伕在夫差面前一再說他「乃反怨望」,「鞅鞅怨望」,而且抓住了他把兒子託付給齊人的把柄。

當然,這場悲劇並不取決於伍子胥的是否能夠忍耐。功臣聲震朝野,英雄蓋世,爭寵的朝臣難免就嫉恨,君主又很容易警懼多疑。當此之際,只要有嫉恨他的朝臣告他謀反,君主就一拍即合。無怪乎夫差一聽太宰伕的饞言就表態說:「微子之言,吾亦疑之。」隨即就賜劍伍子胥,簡簡單單四個字:「子以此死。」

後代人每提伍子胥,往往在「忠」與「不忠」的概念裡打圈子。其實,在諸侯林立、群雄爭鋒的春秋末年,愛國與忠君遠沒有後來那麼神聖;而伍子胥更是一個不會被忠君思想所束縛的人,吳國更非他的故土。伍子胥的悲劇實際上是中國歷史上常見的悲劇,不妨叫它「三角悲劇」,一種由君主、功臣以及嫉恨這功臣的人所組成的悲劇,只不過他比其他人演得更壯烈,更慘烈,因此也更為有名,更令人感喟。歷史上這類悲劇太多,戲劇舞臺上也常常上演這類悲劇,只是把一切都概念化了簡單化了,演功臣必然演成忠臣,演那陷害功臣的人又必然演成奸臣,而冤殺功臣的人往往是被奸臣蒙蔽的昏君。一忠,一奸,一昏,歷史就這樣被演義得蒼白貧血。事實上,殺功臣的人未必就「昏」,像秦昭王、劉邦和朱元璋都是極其精明的帝王;讒害功臣的人未必是一個「奸」字概括得了,譬如說讒害白起的范雎也是個能臣,而讒害伍子胥的太宰伕也是個功臣;被殺的功臣往往是一代英雄,又豈是一味愚忠之人。伍子胥以後的英雄們應該是無人不知伍子胥,落魄江湖的時候以他來激勵,得意的時候以他來警戒,然而類似的悲劇還是一代代上演下去。天大的英雄也會被君主很輕易地砍頭,原因無他,就因為無論誰做了君主就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范蠡的扁舟

「蠡」這個字在中文語彙中很少使用,許多人因為范蠡的名字才認識它。「扁舟」這個詞本意是小船,但因為范蠡的故事,它具有特別的文化含義。

悠悠兩千多年,讀書人見了小船就想范蠡,渴望自己也有功成名就而瀟灑歸隱的一天,但真能成就大業的畢竟十分有限,所謂的瀟灑歸隱也就無從談起了。像盛唐大詩人李白和杜甫,都曾經見扁舟而思范蠡,思范蠡而怦然心動。他們以詩名而不朽,當時卻寂寞潦倒。李白晚年坐船漂泊在長江上還想著建功立業,杜甫晚年在長江上以破船為家還是心憂天下。中晚唐詩人想到范蠡就更失落了,白居易說「莫泛扁舟尋范蠡,且隨五馬覓羅敷」,杜牧說「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范蠡扁舟遠去之時已有不朽功名,遠去之後又做了大富翁,這樣的人物如何「尋」,又如何「見」。所以杜牧看著茫茫遠野而無限悵惘,白居易乾脆找美女娛樂去了。

中國古代至高無上的人物無疑是帝王,但帝王夢不是可以輕易做的。帝王乃傳承而來,開國帝王雖非傳承,卻是從血河血海裡殺出來的,況且還有所謂的「天意」。除了帝王,最有地位的人物就是輔佐之臣了。於是,中國讀書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做帝王師,而且是既創造英雄功績又具有隱士風流的帝王師。如果說中國文化在許多方面都體現出儒道互補的特點,那麼這種兩者兼具的人生簡直就是最美滿的儒道互補了。當然,這不只是儒道思想的影響問題,還有讀書人在美夢之餘的現實考慮。帝王師之夢固然是最好的夢,但伴君如伴虎,而功勞太大氣勢太盛又很容易被帝王猜忌,好夢之後是惡夢。伍子胥雖然可敬,但他的結局太慘烈了,無法進入「最受崇拜」的偶像行列,真正羡慕他的人並不多,而范蠡才是既可敬又可羨的人物。

在中國歷史上,常與范蠡相提並論的偶像只有姜太公、張良、謝安和諸葛亮等有數的幾人。這幾人都是帝王師,都兼具英雄與隱士兩種風采,唐宋的文人對他們稱羨不已,明清的百姓乾脆把他們視作神仙。讀書人理想的人生道路是「隱—仕—隱」三部曲,應該跟他們幾人的故事頗有關係。其實,這幾個人沒有一人全程走過這三部曲。姜太公、謝安和諸葛亮都是由隱而仕,功成之後卻並未告退。姜太公被分封到齊地,謝安老死在朝廷重臣的要位上,諸葛亮病死在出師途中。張良是五世為相的韓國貴族,沒做過隱士,當年只是因為謀刺秦始皇未遂而被迫隱匿,後來他輔助劉邦打下天下被封為留侯,其隱士風流實際上是有鑒於當時功臣的相繼被殺而不問政事,學些神仙之術。說來說去,真正的功成之後的「隱」,只有范蠡是徹底的;沒有他的扁舟遠去,「隱—仕—隱」這種理想人生的三部曲是要失去不少魅力的。

人生在世,願意寂寞的畢竟不多,何況建立了功名就有了榮華富貴,因此由隱而仕雖然十分不易,卻是沒幾個人不願意的。而隱士之所以要當隱士,多是為了贏得清譽,好去做官。與此相反,由仕而隱應該是很容易的,但沒幾個人真心願意,因為一旦放棄權位就門庭冷落,父母妻兒也得跟著過清貧日子。於是就出現這樣一種現象,讀書人在落魄的時候見了扁舟想范蠡,念叨著功遂身退,而真的功成名就了卻怎麼也退不下來。

范蠡的了不起是他能從功名的峰巔上退下來。不過,與其說他淡泊而飄逸,不如說他冷靜而明智。他和伍子胥都是千古少有的英雄,但若論知人之明,伍子胥似乎要略遜一籌。伍子胥知闔廬,知勾踐,知專諸,卻對頭頂的夫差知之不足;范蠡知夫差,知伍子胥,知太宰伕,也知頭頂的越王。他告訴文種,越王這個人「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勸文種及早遠去。文種收信後稱病不朝,以此躲難,勾踐還是放他不過,賜他一死。不過,范蠡應該感謝伍子胥,也許就是伍子胥的慘死使他更為明智的。范蠡乘舟浮海以後改了姓名,自號鴟夷子皮,正是以伍子胥為鏡。夫差冤殺伍子胥,還讓人把他裝在鴟夷形狀的皮袋子裡浮之江中,范蠡的自號就由此而來。

吳越相爭,伍子胥和范蠡各事其主,命中註定是死敵。夫差的能耐未必遜於勾踐,伍子胥的本事更不在范蠡之下,但夫差是得意洋洋、昏了頭的勝利者,而勾踐是忍辱負重、大腦清醒的復仇者,勝負已判。勾踐和范蠡能蒙得過夫差,卻蒙不過伍子胥,伍子胥才是他們最難對付的大敵。然而伍子胥不但受制於夫差,而且因為洞察時局力諫夫差而招來猜忌,竟先被一劍賜死。當伍子胥被殺的消息傳到范蠡耳中時,不知他是怎樣的歡喜,歡喜之餘只怕也要為功臣的慘死打幾個寒噤,為英雄的不幸發幾聲嘆息。

這時候,與伍子胥同時輔助闔廬稱霸的孫子不知人在何方。或許他已經隱居,或許他已經辭世。如果他還在吳國朝堂之上,識破勾踐的不該只是伍子胥。他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一次又被吳越之爭做了淋漓盡致的詮釋。勾踐和范蠡知道自己,所以一忍就是二十來年,也知道對方,所以一直等到復仇的最佳時機。伍子胥被殺,吳王被阿諛奉承的朝臣所包圍,勾踐問范蠡是不是可以動手了,范蠡說「未可」。直到第二年夫差北會諸侯,精兵相從,國內剩下老弱,范蠡才說「可矣」。可與不可,正在於知彼知己。夫差卻是既不知己,更不知彼,一味窮兵黷武,與遠在千里之外的齊、晉兩國打得元氣大傷,最後被旁邊的越國輕而易舉地一舉吞滅。

范蠡還有一個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的經商意識和經商才能。他的扁舟遠去,不是歸隱田園,而是經商去了。自古有隱於朝、隱於山野、隱於田園的,以商而隱的鮮有。中國人歷來輕商,幸虧為范蠡作傳的是非常重視經商的司馬遷。從《史記》記載來看,范蠡離開越國的時候「裝其輕寶珠玉」,他那名傳千古的扁舟裡原是藏著「資金」的,靠著這些資金他到齊國經商致富。後來他做了齊相,喟然感嘆:「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為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因此又歸還相位,散其錢財,但沒忘記「懷其重寶」。正是帶著這充足的第二桶金,選擇了適合做大買賣的商業城市陶唐,范蠡才能在短時間內三至千金,富甲天下。

「陶朱公」這名字當時以富有而名滿天下,後人也都知道他就是范蠡。不過,後人羡慕范蠡有錢的大有人在,卻沒多少人願意像范蠡那樣放棄權位而經商。當了功臣的,更不可能。如果功臣們能有點兒范蠡的經商意識,應該不會有那麼多功臣因帝王的猜忌而被迫害致死。如果文人們能有點兒范蠡的經商意識,也不至於有那麼多人一貧如洗。

大概是太羡慕范蠡了,無形中人們把他當作了幸運之星成功之神,因此又把古代第一美人西施「許配」給他。有關西施與范蠡的故事在遠離春秋末年五百多年的東漢時代才出現,而生活在西漢時代特別善於捕捉精彩故事的司馬遷卻隻字未提,所以我很懷疑真有西施其人。西施雖然未必有,越國美女進入吳宮來麻醉吳王並充當間諜卻頗有可能。這美女未必與范蠡就有愛情故事,但曾經作為越國人質待在吳國並且精心策劃復仇的范蠡與這美女有些特殊聯繫卻頗有可能。《孫子兵法》的最後一篇是《用間篇》,把間諜分為五類,很能說明那時的間諜戰已經打到何種程度。勾踐和范蠡把夫差哄得暈頭暈腦,美人計與間諜戰當是不可或缺的。

那麼,這美人是誰呢?

無論怎麼說,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西施與范蠡是密不可分了。這個在一代代人想像中的絕美女子,也坐著范蠡的那個扁舟飄然遠去了。於是,功名,金錢,美女,這讓古今無數男人流汗流血而難以得之的至美之夢都落到了范蠡的身上。

秦始皇的不死藥

時常翻閱史書,因此就時常看到皇帝。年號是皇帝的年號,所謂盛大之事也往往是皇帝出遊、祭祀或發布詔令之類的事。有關皇帝的記載自是不必說,即使是對其他歷史人物的描述,從官場的升與貶到道德評價的忠與奸,往往也與皇帝有關。甚至連一些感嘆中國歷史簡直就是皇家歷史的西方學者,要談中國的哪個朝代還得先談哪個朝代的皇帝。

倘若回到歷史中,無論你是誰,活在哪個時代就得活在哪個皇帝的天空下,活在哪個皇帝的天空下就屬於他的一個順民蟻民。小城巷口,鄉野柳下,江岸船上,平頭百姓們,說到當今的天子都不免神秘得很。至高無上的皇帝,他似乎可以貪婪地擁有天底下所有的權力、財富和美女,且又天理應當地享受著無與倫比的尊嚴、榮耀和神聖。不必說有多少人想做皇帝,對古人而言,是敢不敢動這個念頭。而今的中國是不會再出什麼皇帝了,除了患有臆想症的人之外,大概沒有多少人去做皇帝夢了。不過,覺得皇帝的日子美不可言而想嚐嚐皇帝滋味的人只怕是大有人在。

說到皇帝,自然要說到秦始皇。雖然在嬴政之前已經有無數百個帝王,但中國這個統一的大帝國是他建立的,而「皇帝」又是他命名的,所以通常把他看作是第一個皇帝。秦始皇所完成的統一大業和號令天下的氣派,不但是春秋戰國幾百年來無數梟雄霸主的夢想,而且是在他之後兩千多年來無數文臣武將、英雄豪傑乃至鄉野狂人的夢想。這個古今皆知的秦始皇,縱橫四方,滅了六國,把財富都集到鹹陽城,把美女都納到阿房宮,把兵器都鑄成了金人,改舊制,廢分封,立郡縣,治馳道,書同文,車同軌。他縱橫四方,巡遊天下,最雄健的六匹馬拉著最高貴的車,奔跑在最寬闊最平坦的馳道上,路中三丈寬只有他的車馬才能行馳。他登高山,臨滄海,立石刻,要把自己的豐功偉蹟昭示世人,傳之無窮。且看這段立於山東琅琊「頌秦德,明得意」的碑文: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秦始皇喜歡巡遊,秦朝見過他的人想必不少。在鹹陽城服徭役的劉邦見到了,他喟然嘆息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在錢塘江邊也看到了,他說得更爽快:「彼可取而代也!」做人要做到最威風最得意的程度,要高高地活到所有人之上,不就是做皇帝嗎?何況秦始皇是統一了天下的皇帝。即使是今天,也不難想見秦始皇巡遊的時候有多麼威風。

人世間可以得到的都得到了,於是秦始皇就想著做神仙。誰都騙不了他,唯獨方士,而且屢試不爽。徐市等人上書說海中有三神山,神仙就住在那裡,秦始皇就派他帶著數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幾年過去,徐市等人害怕他問罪,哄他說海裡有大鯊魚,擋住了求仙的路。「仙」迷心竅的秦始皇又信以為真,派人射殺鯊魚。盧生對他說「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於神」,他聽了就神出鬼沒起來,不讓人知道他的行蹤。誰說出他的行蹤,誰就犯了死罪。有一次看到丞相李斯車騎甚眾,龍心不悅,宦官就給李斯送信,李斯的車騎明顯減少。秦始皇懷疑有人洩漏,查問宦官,沒人敢承認,他便把那天在場的宦官全都殺掉。從此以後,朝中大臣也難以知道他的行蹤。他剛當皇帝時自稱「朕」,天下只有他可以以「朕」自稱,後來他自稱「真人」。到此,秦始皇已經不把自己當作一個人來看了,似乎真成了神仙。

司馬遷的《史記》裡寫了好幾位方士,不知是哪位方士讓他吃了什麼奇妙的靈藥,以至於他產生出如此奇妙的自我感覺。與其說是靈藥,不如說是極權制度最容易讓皇帝在臣民的萬歲聲中頭腦膨脹,秦始皇之後還有許多皇帝上演著同樣的故事。如果完完全全真覺得自己就是神仙,倒也像是現代人吸毒一樣雲天霧地,問題是如此的自我哄騙終究只能是一時半會兒的感覺,銅鏡面前照見白髮,甚或瀉一下肚子,都得回到現實中來。黔首百姓忙著生存,顧不得去面對人終將一死的問題,秦始皇卻是什麼都有了,一心想著不死,結果越想越神經不正常。長生不死的神仙期待最多只能帶來一時的幻覺,幻覺過後是對死神更凜冽更恐懼的感受,就像在吸毒的美妙感覺之後,剩下的是蝕心的痛苦。他一方面讓方士們尋找奇藥,施展仙術,另一方面繼續建造他的陵墓。他從十幾歲剛登王位就讓人在酈山上造墓,統一天下後更以七十多萬刑徒營造墓中宮殿,可見他並非就真地相信自己成了神仙。司馬遷給他作傳,不時提到他的求神問仙,用筆自是深長。而在李白的筆下,從「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的讚美到「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採不死藥,茫然使心哀」的諷刺,最後落筆於「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的冷冷一嘲,既寫出了他的英雄蓋世和快意霸業,又寫出了他的愚蠢荒唐和茫然心哀。

一心要做神仙的秦始皇只活了四十九歲。這位所謂的「真人」,在巡遊途中患了重病,卻忌諱說死,因此誰也不敢說到他的臨終之事。直到危在旦夕之時,才想到詔令長子扶蘇到咸陽參加他的葬禮。而死亡之神,並不因為他吃了多年的靈芝妙藥或雄霸了天下就多給他一天的壽命,他在遠離咸陽千里之遙的沙丘一命嗚呼。至於他死後之事,還得感謝死亡可以讓人一無所知。他生前猜忌刻毒,殘殺無辜,最信的是方士們,其次大概是趙高和李斯,但能騙他的也正是他最信賴的人。趙高和李斯扶持胡亥篡位,殺了扶蘇,而登基後的胡亥比他更嗜殺,連自己的兄弟姐妹和助他篡位的李斯也不放過,再之後趙高殺胡亥,子嬰殺趙高,項羽殺子嬰……秦家皇朝只維持了十五年就被推翻,秦始皇非但做不了神仙,連所謂的「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的夢想也純屬夢想。

西元前210年的盛暑,在通往咸陽的漫長馳道上竟然有一輛裝著屍體和臭魚的幹涼車。屍體是秦始皇的,就因為他已經腐臭得相當厲害,而李斯擔心天下有變,秘不發喪,所以拉來許多鹹魚與他作伴。可以想見,一路上有多少快樂的蒼蠅繞著他飛舞。

李斯的四次長嘆

偶讀一篇談及古代酷刑的文章,文中說人被腰斬之後還可以往前爬行幾尺。毛骨悚然之際,想到了李斯。

司馬遷為李斯作傳,意味深長地寫到他一生中的四次長嘆。第一次是在許多年前,時為郡中小吏的少年李斯見廁中鼠與倉中鼠境遇大為不同,感嘆說:「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此拜在荀子門下學帝王之術,學業一成就慷慨西去,游說秦王,求取功名。第二次是在顯赫到頂點的時候,這時候的李斯不僅是秦始皇倚重的丞相,而且與皇上親上加親,兒子都娶秦公主,女兒都嫁秦公子。長子李由做三川守,從洛陽回咸陽,李斯置酒設宴,百官皆來慶賀。於是李斯「喟然而嘆」,感嘆自己從一個上蔡布衣、閭巷黔首做到朝庭頭號重臣,「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春風得意的同時,又想到當年荀子告誡的話「物禁太盛」,為自己日後的結局感到不安。第三次是在秦始皇病死沙丘之後,趙高和胡亥要篡改遺詔,必得與李斯同謀,因此趙高來找他密謀。他起初嚴詞拒絕,最終卻貪生怕死,垂淚嘆息曰:「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結果與趙高結為同夥,假借秦始皇遺詔立胡亥,殺扶蘇。第四次是被趙高關進大牢之後,李斯「仰天而嘆」,自比忠而被殺的關龍逢、比干和伍子胥,而將胡亥比作夏桀、商紂和夫差。

四次長嘆,起承轉合,一生命運。時隔兩千多年,不但能聽到書中人李斯的長嘆聲,還能聽到著書人司馬遷的長嘆聲,而我這個兩千年後的讀書人也為之長嘆。

不過,當李斯被腰斬咸陽的時候,司馬遷卻沒有寫他仰天長嘆。想來不是司馬遷的疏忽,而是受盡拷打折磨的李斯此時已經沒有仰天長嘆的力氣和膽氣了。他只是望著就要與他同時問斬的兒子說:「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兩句話真是哀痛之至,更過於杜鵑啼血、猿鳴三聲。

我很不喜歡李斯這個人物,甚至覺得他身陷囹圄都是自作自受。但他最後被腰斬,被夷三族,臨死之前又留下如此淒哀的話語,卻讓我不能不感到一種人對人的起碼憐憫。

李斯的命運曾輝煌到了頂點,但最後悲慘到了頂點。在春秋戰國五百多年的舞臺上,除了那些群雄爭霸的諸侯王和叱吒風雲的將帥之外,最活躍的人物就是著書立說的學士、運籌帷幄的謀士、游說諸侯王的辯士。李斯不僅兼學士、謀士和辯士於一身,而且是出色的文章家和書法家,而且是第一個做了皇帝的秦始皇的帝王師,實現了五百多年來無數頂尖人物都實現不了的夢想。秦始皇滅六國,定天下,統一文字度量衡,其雄才大略裡有李斯的才略;秦始皇焚書坑儒,血腥獨裁,其陰毒狠辣裡也有李斯的陰狠。秦始皇是個恐怖的暴君,李斯卻能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漫長歲月裡一直做他的輔助之臣而安然無恙,如果沒有過人的謀略和過人的機心,要做到這一點就絕無可能。然而,能討得秦始皇歡心的李斯卻對付不了既暴且昏的秦二世。二世的「暴」不在其父之下,二世的昏,亦是登峰造極。何況這昏君暴君又被一個比李斯還要陰狠的人物趙高所控制。

朝堂的險惡難以預料,而當殘暴政治肆虐無忌的時候,一個人的政治生涯更是無法預測,奇才如李斯者、陰謀家如李斯者也概莫能外。

秦將白起在被秦昭王賜死的時候,想到自己曾經坑殺數十萬趙國降卒而忽生悔意,說「我固當死」,不知李斯被腰斬之前想沒想到他建議秦始皇焚書坑儒所帶來的殘酷血腥,想沒想到他害死故人韓非的罪過。二世和趙高腰斬他,依據的是秦時刑罰的律例,不知這秦律中有多少是李斯的手筆,更不知有多少人已經被無辜腰斬。伍子胥死後,吳人為他立祠廟,白起死後,也有秦人祭祀他,李斯死後不久,秦王朝就土崩瓦解了。縱使秦王朝沒完蛋,又有誰願意去祭祀李斯?

然而,任誰也想像不到,在20世紀70年代,李斯跟著他的主子秦始皇曾經走紅了好幾年。個中聯繫,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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