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水系列] 青紅幫 (劉大任)

小說
[枯山水系列]   青紅幫              劉大任
***

    深夜,床頭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而且,久久不停。如果沒有急事,大概不會這樣堅持吧?雖然老大不願意,但折騰了一天的亂糟糟場面,馬上回到眼前晃動。迷糊中,我披上睡衣,拿起聽筒。那一頭,傳過來尚清乾啞的低音:

    “他們決定拔管,他走了······。”

    我這才完全清醒。

    “····就跟你提一下,有這麽一件事,你也不必跟別人説····,”乾啞的低音持續:“拔管後,我回病房看他,發現眼睛沒閉,眼淚流出來了····,你想想,如果他還有意識,聽見他們討論拔管,卻無能為力····,我怎麽都無法平靜····。”

    窗外一片漆黑,看錶,快三點了。我算了算時間。

    離開醫院是十點左右,醫生召集家屬開會,我不得不跟義宏道別。尚清想知道結果,呆在樓下的大廳裏,堅持不走。照他的說法,拔管應該在十二點以前,這樣算,義宏離開人世,或者已經三個小時了。

    那麽,尚清活在這個無法去除的恐怖意念中,也有三個小時了。

    這三個小時,除了這説不清楚的恐怖,他還想了些什麽?

    我猜不透,卻記起尚清跟我談過的奇特經驗。

    多年前,他父親跟義宏一樣,中風之後,成了植物人,熬了半年,突然一天,醒過來了,而且説:聽你們跟醫生討論拔管的事,可把我急死了····,我拼命擠眉弄眼,怎麽就沒有人看見呢?······。

    “幸好是我堅持···。”尚清的故事,是這樣結的尾。

     我知道,如果他還是這樣想,那就沒完沒了。我決定解開他心裏解不開的結。

    “這是物理作用·····。”我說,我相信我説這話的口氣,不容懷疑。“鼻孔和嘴巴塞滿塑料管,對淚腺造成壓迫,管子拔掉,壓力消失,眼淚自然流下,不過如此····。”

     希望掛電話後的尚清從此安心睡覺,卻不料,自己反而再也無法入睡。

     滿腦子想的都是‘青紅幫’。

    那一年暑假,我上山打工,在紐約北邊一百多英哩的一家度假旅館的廚房裏,第一次結識‘青紅幫’,而且,因為彼此都有點公子落難的情緒吧,從此成為一輩子的莫逆之交。

    旅館的名字叫做“協和”,那時候,巴黎、倫敦飛紐約的同名超速飛機尚未開航,不過,我相信,我第一天報到的那種既興奮又驚訝的感覺,絕不下於第一次坐上這種飛機的乘客。他們大概以為進入太空艙,我則好像到了後現代的大觀園。

    這是個專為猶太人度假需要而創辦的巨無霸綜合消閑設施,除了上千間客房,光是室內網球場就有二十座,此外,在適當的地方,配置了大小會議廳、酒吧、咖啡座、游泳池、健身房、橋牌間、麻將室(我那時才知道猶太人也打麻將,而且,一樣瘋)等等,跳舞和音樂演奏的地方,當然更不在話下。這還只是大屋頂下的尋歡作樂內容,建築物和大草坪外面,方圓幾十里,穿插在樹林、草原和湖濱各處,還有供客人散步、騎馬和踩自行車的便道和小徑,不用說,湖中布置着划船、滑水和釣魚的水上活動設備,沿湖迆邐展開的高爾夫球場,更是一流名家的設計。

    報到後的那天下午,我在天堂到處探險、游玩、徜徉。第二天開始,便進入地獄,先接受培訓,第三天,直接送上了火線。

    我們的火線,在每日三餐的廚房和餐廳之間。不要說那場面有多大,只消説,在領班的吆喝脅迫下,有時送一道湯,來回一趟,便像跑了一趟百米衝刺。

    應該說是心理上的百米衝刺吧,因為,那個領班,高大肥壯,在你面前一站,就像面對金剛。不知什麽緣故,黑金剛對待我們華人,特別挑剔。也許是華人的身形天生矮小,也許是我們之間,從不講英語,也許是他從白人那裏感受的壓迫,需要找個轉移的出口,總之,火線所以成為地獄,根源就在他。

    跟尚清、義宏相識,就是地獄生活開始的那一天,因為都是台灣來的,一開口,便認同了。受訓的還有幾個別地來的華人,在黑領班的虎威下,很自然也就混在一起;但那時,還沒有所謂的‘青紅幫’。‘青紅幫’的出現,是地獄生活差不多一個月以後‘出事’的那天。

    那天晚上,放工後,宿舍裏面,有場討論。有人主張向餐廳經理反映,有人説,索性集體罷工,但不少人顧及後果,怕丟飯碗,不免猶豫。最後,義宏自告奮勇説,都不用啦,交給我辦吧。

    半夜時分,在廚房後面的樹林裏面,尚清和義宏兩個人,合力把黑金剛,放倒在地,狠狠修理了一頓。我不知道,他倆靠什麽手段制伏那頭野獸,目擊者説,交手沒幾個回合,義宏就把‘牠’的膀子卸脫臼了,躺在地上哀哀叫。尚清馬上把事先準備好的麻繩拿出來,威風凜凜的黑金剛,轉眼變成五花大綁的一顆粽子······。

    從此,‘青紅幫’不僅在我們華人當中樹立了威信,連其他一道端盤子、洗碗碟和打掃清潔的,都彷彿有了點依靠似的,團結起來了。黑胖子吃了暗虧,不敢上告,從前那種嫌慢便踢屁股、高興就摸頭叫‘好孩子’的作風,全不見了。

    我曾經問過義宏,那黑胖子怎麽這麽好整?他說:你不怕死,他就怕。我也問過尚清,同一個問題,他卻說:打完了,義宏對軟癱在地上的黑胖子説――你去告,我了不起炒魷魚,你呢,保證你至少瞎一隻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兩個人之間,但凡幹什麼事,不僅合作無間,一條心,而且,幹的時候,彷彿下意識地遵循着那麽一層主從關係。

    下山之前,這個主從關係就更清楚了。

    兩個人,鬧了一場。本來跟我無關的,我也不必知情,但義宏主動找我交代,要我以後幫他照顧這位小老弟。

    為什麼要我做本來該他做的事呢?

    我這個人,確實有點遲鈍,得到這個時候,才有點明白,才想起來,華人圈裏面,不時有些耳語,此外,他們兩個老喜歡在難得休息的時候,悄悄跑去划船,跑去樹林裏邊,有一次還給我發現,兩人坐在湖邊的長櫈上,尚清的頭,居然倚在義宏寬闊的肩膀上面。

    一年後,義宏成家了。婚禮席上,尚清喝得大醉,他倒沒有鬧場,只是,我送他回小公寓的路上,癱在後座,任由我囉嗦,他一句話不說。

    這以後幾十年,兩個人之間,究竟怎麽安排,老實說,我就是再關心,也無從得知,唯一知道的是:一個終生未婚,另一個,外人看來幸福美滿的家庭,在我眼裏,總覺得好像只是不得不盡的某種義務似的。

    那麽,這最後流下的眼淚,是真的嗎?

    想到這裏,忽然一陣冷。

    尚清不可能相信我的純物理解釋的。只是他心裏的話,即使到今天,也不可能對我開口罷了。我自以為聰明,其實連邊都沒碰着。

    冬天的這個下午,我們在紐約近郊的“羊齒葉”墓葬場,送義宏最後一程。

    這是個外觀和內涵都比較保持老式傳統的墓園。雖說是西方式的,近年來,添置了不少東方味的東西,也許跟永恆入住的東方人日益增多有一定的關係吧。義宏的長眠之地,附近便有一株別名“獅子頭”的日本楓樹。看外形,應該不到百年,但因為這個品種天生體態蒼老,主要枝幹偏愛增粗,不喜拉長,因此在短距離內,每每形成扭曲迴轉的造型,近看時,好像經過‘縮骨術’處理,不免覺得像侏儒,有一點‘讓人難受’的感覺。然而,如果退後幾步遠觀,特別在這個季節,數不清的短枝細椏形成的繁複結構整體呈現,‘畸形感’立即為一種‘莊嚴感’取代。

    完全可以想像,春暖花開時節,滿樹軟紅嫩芽,在那肅然的結構之上,向四外散發,有血有肉的光彩。

    我站在義宏等待合龕的墓穴這邊,隔著哀悼的人群,遠遠看見那棵如今褪盡紅葉、只留骨架的‘獅子頭’,感覺自己內裡,好像有些雜七雜八的什麽,正在自行反芻。

    我呆呆地望著‘獅子頭’,越來越無法平靜。暮色蒼茫中,‘獅子頭’莊嚴肅穆,又不時微微露出,近乎猙獰的樣貌。

    胸臆中,不同神形的‘獅子頭’,反反覆覆,交替出現。

    儀式進行到結尾,我都不太自覺。

    然而,就在人群快要散光的時候,兩個黑衣人,一男一女,出現在視線內。

    一個是尚清,另一個,我突然意識到,竟是義宏的遺孀,是我們一輩子連大嫂都叫不出口的那個女人。

    兩個黑衣人,居然擁抱在一起。而且,我親眼瞧見,尚清背部的大嫂的手,輕輕拍撫着。

    這一次,是我的很不像物理作用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201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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