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界的中提琴手(劉昌漢)

藝術評論
美術界的中提琴手
劉吉訶德
 

(編按: 本名劉昌漢, 著名畫家、藝術策展人與藝術文字工作者, 美南寫作協會會長, 台灣《藝術家》雜誌「發現美術館」及北美《世界周刊》「藝林外史」專欄作家。著有《百年華人美術圖象》,《藝林外史─藝術如此多嬌》。)

畫作常以鄉野風景和農夫農婦為主題,被喻為「印象派的米勒」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一部膾炙人口的傷痕小說,故事以「布拉格之春」蘇聯軍隊進佔,捷克知識份子大量逃亡歐洲海外做背景,借男女交纏的愛情,帶出了對政治、文化、人類生命的思省與嘲諷。多年前我讀過一篇該書的書評,針對書中四位主要人物析述,將整篇故事比喻成一首弦樂四重奏──醫生男主角托馬斯是悠揚的第一小提琴,集合了肉慾和靈性雙重性格,難改沾花習性卻又深愛著太太,既是唐璜也是情聖;他的妻子特麗莎是哀婉的第二小提琴,纏繞著先生進行如同對位法般的辯證起伏;醫生的畫家情婦薩賓娜是似斷還續的中提琴,她是書中唯一活出自我的一位;薩賓娜的學者情人弗蘭茨是恆穩的大提琴,後來死得十分不值……。文章寫得好極了,我想書評作者和昆德拉本人都是音樂的知音者。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舉重若輕的道出共產制度下的人類命運,雖不能說是悲劇,但是隨著書中人先後飄零,不知是否受到前面書評的音樂啟示,讀完掩卷嘆息之餘,似感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峰」般餘音邈緲。好的藝評是引導,不是詮釋,詮釋帶有知性的傲慢,引導則謙虛有容。

 

話說回到弦樂四重奏,西洋弦樂器的中提琴琴音深沉低啞,近似華人的二胡,由於音域夾在大、小提琴間顯得隱晦,以往長久遭到忽視,演出很少擔綱主角,卻有定音與連繫周邊樂器作用。專門為中提琴譜寫的曲目不多,較著名的僅有史塔密茲(Carl Stamitz)的「D大調中提琴協奏曲」、白遼士(Berlioz)的「哈羅德在義大利」、布拉姆斯(Brahms)的「降E大調第二奏鳴曲」和帕格尼尼(Paganini)的「大型中提琴奏鳴曲」等有限曲數。但到了二十世紀,愈來愈多人才注意到此一樂器略具鼻音的憂鬱悲悽的神秘特質更多音樂家開始為它作曲和投入演奏,中提琴終於鹹魚翻身,被當今樂界戲稱為弦樂器的灰姑娘。

 

美術圈其實不乏中提琴性格的創作者,他們不是主旋律表演者,不爭逐媒體焦點,也不屬於萬人迷鋒頭人物,角色接近默默努力的藍領勞工,但是當時空拉出距離,愛藝人士卻能發現他們堅毅性格的馨香,以及對藝壇非凡的貢獻。

 

2005年底我在洛杉磯觀賞「塞尚、畢沙羅畫展」,感覺畢沙羅(Pissarro)正是這樣一位美術界的中提琴手。論說起印象派畫家,一般人會想到馬奈(Manet)、莫內(Monet)、雷諾瓦(Renoir)、竇迦(Degas)、羅特列克(Lautrec)、秀拉(George Seurat),還有塞尚(Paul C?zanne)、梵谷(Van Gogh)、高更(Paul Gauguin)……,畢沙羅側身這群響噹噹名星中並不突出,他缺少馬奈的向心力,作品不如莫內、雷諾瓦、竇迦可人,沒有羅特列克悲劇性的頹廢淒美,或秀拉的新穎;也缺少塞尚的深掘,梵谷的熾熱和高更的原始冥想,但他對印象主義的影響超過絕大多數同儕,是真正維繫印象派組織的中心人物。

 

畢沙羅推薦秀拉參加印象畫派最後一屆展覽

畢沙羅生於法屬威京群島(Virgin Islands),個性誠摯善良,充滿包容,是印象派組織中協調、凝聚各個性情不同畫家的長者,也是年輕後進的良師益友。1874年至1886年印象派團體前後舉辦了八屆畫展,畢沙羅是唯一一位提出作品參加了所有八屆展出者。他對印象主義的貢獻並不止此,1886年在其他畫家反對聲中,他推荐以點繪創作的秀拉和席涅克 (Paul Signac) 參加印象畫派最後一屆展覽,由於有些成員認為這些新潮作品是「製作」,不是繪畫,終於印象派發生分裂,印象派畫展從此成為絕響。秀拉和席涅克後來被藝術史學者稱之「新印象派」或「中期印象派」,以與注重外光表現的初期印象派分隔。

 

畢沙羅對後期印象派同樣起到深切影響,是他和作家左拉(Zola)把孤癖的塞尚拉進這個團體,前面觀賞的「塞尚、畢沙羅畫展」即在這層上著墨,研究1865到1885年二人的交往和創作。塞尚曾臨摹畢沙羅的作品,畢沙羅也為塞尚畫過肖像。塞尚在1872至77這五年間常到畢沙羅居處與其一起外出寫生,他在1906年展覽圖錄中謙卑的自稱是「畢沙羅的學生」,關係密切。畢沙羅同時也是高更的藝術啟蒙導師,高更早年作品可以明顯看見畢沙羅的身影,由於畢沙羅的啟發和鼓勵,高更參加了後幾屆印象派畫展,發現自己一生只能屬於藝術,終於棄商從畫。畢沙羅介紹塞尚和高更相識,三人有一段時間同在巴黎西北的蓬圖茲(Pontoise)作畫,後來被提攜的二者的名氣都大大超過他本人。

塞尚曾臨摹畢沙羅的作品,謙稱是他的學生

印象主義表現的是典型的都會文明,畢沙羅卻悠遊於「主流」之外的鄉村,延續庫爾貝(Courbet)、柯洛(Corot)以來的寫實主義精神傳統,畫了大量鄉野風景和農夫農婦,故被稱做「印象派的米勒(Millet)」,這或許是他較少受都市中產階級青睞,一生經濟拮据的原因。他不是天才型畫家,卻兢兢業業,樸素且忠于自然對象孜孜努力,左拉曾稱許畢沙羅的作品「具有原始的樸實與純潔」。

 

畢沙羅晚年困於眼疾,1903年在巴黎死於不能視物的黑暗中。當初期、中期和後期印象主義過去,以歷史檢驗,我們不禁感嘆,在這一日後大放光芒的繪畫團體中,竟有這樣一位成員,名氣如此之「輕」,影響卻這般的「重」,而歷史並未給予他應得的評價。

 

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借尼采(Nietzche Briefwechsel)的「永劫回歸」觀點寫道:「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儘管輕與重的對立神秘又模稜兩可,可是我還是感謝藝術史中無數畢沙羅般的中提琴手,他們或許不是鋒芒畢露的明星,卻是真正灌溉藝術滋生成長的園丁。(原載於《世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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