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的歧路花園 (張讓)

    也許可以給《閱讀的故事》下個副題﹕〈為什麼有人不讀書？〉。唐諾這書不是阿城《閒話閒說》的即興寫意，或是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的利落輕快，而是老老實實，文字僧般面對閱讀的生態和心態、迷宮和困境。 

    每篇以馬奎茲《迷宮中的將軍》片段開始，由此導出主題，再從容鋪陳，曲折展開。這個前奏的設計，讓唐諾得以借那小說語氣的雍容舒緩，先把香菸點燃，深深吸一口，然後不慌不忙，一字一句架設他的知性修道院。 

    馬上，在和書與冊打過招呼後，你撞見了本雅明雜亂的書房。緊接，還沒弄清要不要讀書，已經一頭撞進〈好書是不是愈來愈少了？〉，操心起長期閱讀的問題來。然後，經由閱讀的整體圖像，進入閱讀的困惑、專業、限制及其夢境等，終於談到讀者自身。最後在附錄裡，書房擴展成書街，全書前後呼應。 

    維吉妮亞‧吳爾芙在《普通讀者》裡談到，所謂的「普通讀者」，是為了樂趣讀書，而不是為了變成專家或炫耀學問。我正是這樣的普通讀者，逐水草式閱讀，有心無序，只因為喜歡。如波赫士自稱寫作不過是為了排遣時間，一樣道理。 

    唐諾卻不是這樣沒水準的業餘讀者。他欣賞的是積極閱讀，為了解惑。他認為閱讀最終來自困惑，「沒有困惑，閱讀就不存在。」讀書是長期經營、深入凝視，是「辛苦浸泡的過程」、「最精純的思考」。因此他難得談到美和感動，而像個苦行僧孜孜鑽研，讚美書中自由但「不民主」的「無政府」世界，悲嘆業餘讀者社會的膚淺幼稚。

     然在這閱讀「清教」的耽溺裡，他也曾跳出局外反觀，在〈有關閱讀的限制及其夢境〉裡簡短質疑讀書，藉本雅明來探討書籍和人類經驗越來越趨於平面、空洞和廉價的關係﹔在〈有關小說的閱讀〉裡，提到文字線性、理性在表現實體世界的全面和混亂上的局限，唯獨這樣的批判不過浮光掠影。在他，閱讀關係存在，雖然「不真要『一個』答案徹頭徹尾換一種人生……而只是我此時此刻這個人生要如何繼續而已」。也許因此，他在前言裡說這是本誠實的書。 

    這裡無法就書中論點進行對話，然我但願唐諾花更多篇幅來討論書籍神魔兼具的性格。帶領讀者越出現實世界，同時簡化並扁化真實，書籍是既可信又可疑。因此「盡信書不如無書」，也因此問題倒轉，不在：「為什麼不讀書？」而在：「為什麼讀書？」 

    也許讀書並不因為有益，而是因為有趣，不管那趣味是來自文采、故事，還是來自知識、資訊。也許讀書並不是那麼嚴肅的事，而是在生活裡開窗，讓陽光空氣塵土飛蟲風景進來。一個凡事追本溯源的專業讀者社會從不存在，也最好不要存在。閱讀應該自由自在，像本雅明的書房有其亂七八糟的可愛。閱讀可以有做學問的樂趣，卻不必有那嚴格和不得已。這樣閱讀才有情趣，讓人一本又一本，如曼古埃爾在《閱讀地圖》裡所說，「無知地」讀下去。 

    無論如何，《閱讀的故事》廣泛討論閱讀的問題，徵引博雜，帶人走過閱讀世界的閣樓洞窟和大街小巷，有意想不到的風光。可惜文字時而造作西化臃腫，到遲滯拖曳的地步。唐諾讚美李白的「聲音和節奏」，輕快幾乎要起飛；又談到阿城衷情房龍《人類的故事》的親切平易，文字越來越簡，「只餘名詞和動詞」。他自己追求的，顯然不是卡爾維諾的輕盈。(原載聯合報讀書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