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原來是風情—迷人古鎮薩瓦那和聖塔非 張讓

散文
時間原來是風情——迷人古鎮薩瓦那和聖塔非   張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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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城鎮,會給人「原來我夢想的地方就在這裡!」的欣喜?

大學時代,初見一街老屋的深坑,即刻就喜歡了,那感覺好像是「找到了不知自己在尋找的地方」,才意會到台北原來是個相當西化的地方。等到了鹿港,看見廟前拉南胡的老人,更馬上為小鎮的氣氛吸引,好像回到了比較溫文爾雅的年代。譬如現在的三峽和大溪老街,也有點那況味。

很難具體描述美好小鎮,或歸納成簡單的幾何原則,譬如街道的長寬曲直﹑棋盤形還是放射狀﹑建築高低疏密﹑廣場或公園怎麼安排﹑是否配合自然環境等。「青山橫北廓,白水繞東城」,立即喚起美麗畫面。記得在夏威夷,簡直一株垂垂老榕庀護蔭底幾張桌椅,就是城鎮最簡單的原型。我們要求城鎮的,不就是那雍容的氣度和深廣的臂彎嗎?莫理斯曾說,建築應該看來「有如就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當人由野外回到鎮上時,應該會感到「愉快和安心」。此外,引人的小鎮,總能在基本的秩序和悅目外,又容許遊戲和驚奇,譬如彎曲的窄街和豁然開朗的公園,不然就跌進可怕的呆板或造作裡了——關鍵在,由序和亂間製造空間的流動,因而給人步步驚奇的美感。

無疑,美國沒有像義大利的西亞那或英國的牛津那種古典小鎮。但美國畢竟有些自己的趣味小鎮,讓人一見驚喜,進而佇足流連。紐約州的庫柏鎮市容整齊,而四週田野起伏景色秀麗,增添它的誘人。麻州的史多克橋親切家常,而維吉尼亞的亞歷山吉亞以及馬里蘭的伊斯頓都磚樓沿街,氣派儼然又古色古香,可以漫遊細看。科羅拉多西南的山城烏瑞和特魯瑞德藏在雄偉的聖黃山脈裡,動可爬山滑雪,靜可逛街坐咖啡館,或遊訪附近荒城,是遺世而不清冷的好地方。在這些動人小鎮裡,我最留戀的有兩處:喬治亞州的薩瓦那,和新墨西哥州的聖塔非。

喬治亞州的首府薩瓦那在薩瓦那河畔,十哩外便是大西洋。像費城,薩瓦那是個計劃都市,但格調迥異。費城工整,而薩瓦那優雅。這得歸功兩百多年前創建人奧格托普的遠見,他的棋盤形設計裡還包括了許多公園和廣場,顯見將人情因素(如審美﹑休閒﹑社交等)考慮了進去。因此薩瓦那建城以來雖經過多次擴建,從沒背離設計的基本精神。典雅的建築排列在井字形街道兩旁,給城鎮恢宏的氣象﹔馬路中間寬闊蓊鬱的綠島公園﹑噴泉廣場和西班牙苔柔細飄拂的茂密老樹,又給了它閒逸的趣味。這裡每個角落都泛出古味,你清楚感到時間曾由遠方來到這裡而後又飄然而去。在這時間永恆的風裡,你不會有身在郊區時那種不知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的虛無和失落,你看到過去未必流逝而現在未必更好,因而有點迷戀有點困惑又有點惆悵,無論如何你可以恣意抒情。也許因歷史不夠老憂患不夠深,美國人多生機煥發不具悲劇感,因此在美國難得見到有人「發思古之幽情」,更少見到引人俯仰徘徊的處所— —薩瓦那是個例外。

那年我們在四月早春來到這裡,一進鎮立刻就感到它的南方風情,迫不及待要下車徒步。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樹多公園多靠背板凳的城鎮,這裡的每一吋空間都在說:「別急,享受現在﹗」我們走過雍容莊嚴的奧格托普大道,轉進紅磚道或石子街,累了踏進隨便哪一座小公園(大約有二十處這樣的小公園), 穿過一條條隨風輕搖如記憶觸鬚的西班牙苔,然後在涼蔭下的靠背椅上坐下,任眼光在園裡的彫像和花木間流轉,身心浸透小鎮從容閒雅的氣息— —這不是個地方,而是種情境。

1998年約翰‧柏內特的報導文學《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意外暢銷,後來又經克林伊斯威特拍成電影,薩瓦那遽然出名,吸引了許多遊客。它固然不免販賣古老(所有城鎮的兩個賣點:不是新就是舊),但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城鎮,而不盡是賣弄歷史空殼的風騷,如威尼斯。

當布萊森在奔波過半個美國來到薩瓦那,不禁大喜:「我不知道美國竟有這樣完美的地方。」西蒙波娃卻在《美國紀行》裡,嘲諷薩瓦那死寂貧乏﹑凍結於古老高雅中。那分明過於尖銳的批評,反映了她那特屬於巴黎人和法國人的時空感。若她像布萊森在「唯一有生氣的東西是蒼蠅」的美國中西部長大,或像我來自古文化的小島都城但長年住在「仿彿無話可說卻又不斷重複一句廢話」的美國郊區,口氣恐怕就大不相同了。

從薩瓦那往北進入南卡洛來那州,便可到庫柏河入大西洋的港口查爾斯敦。市齡三百年,沿街是整齊漂亮漆成各種粉彩顏色的老屋,窗外多種了橫長木盒的鮮花,不時可見高高垂下的紫藤花串,確實可愛。但我不免拿薩瓦那來比對,查爾斯敦有貴氣嬌氣,卻少了薩瓦那幽深的風情。我們四下漫遊,一面奴隸市場的招牌讓我直視了半天。十八世紀英國人從非洲販賣黑奴便運到查爾斯敦,附近有許多華美莊園可以參觀。南方莊園的瑰麗和奢華底下是無數黑奴的悲慘,前景是白人的意氣風發,背景則流淌過黑人的藍調哀歌。我們隨意遊走,最有情調的卻是座青苔老樹的古墓園。

從喬治亞到新墨西哥,是從老樹綠蔭到了山野和沙漠,色澤從蒼綠轉到金黃。聖塔非是美國最古的鎮,由西班牙人在1610年所建,那時五月花的移民還沒離開歐洲。在美國名鎮裡,沒有比聖塔非更獨具一格了。把薩瓦那和查爾斯敦隨意放在歐洲任一地方絲毫不顯突兀(除了西班牙苔),把聖塔非搬過去便十分搶眼。原因在聖塔非全是阿堵壁建築,也就是泥巴屋。阿堵壁是當地印第安人的傳統建築,以混合乾草的泥磚砌成,平頂圓角簡單厚實,木樑突出外牆,木柱支撐寬闊陰涼的走廊,呼應土地和沙漠的泥黃,線條柔和流暢,面貌篤實有如單純可靠的鄉下人。太陽直射時,阿堵壁不泛白刺眼﹔在晨昏斜光裡,泥黃轉成耀眼的橘金或橘紅。不論在什麼光下,都混合了海灘沙堡的童趣和亨利摩爾雕塑的溫厚深沉。一旦見慣了阿堵壁屋,再看白人建築便覺得直線銳利如刀直角尖刺如鋒,嚴竣拒人。

市中心是四面阿堵壁建築環繞中央方形廣場,有樹木﹑彫像和石凳。同樣的阿堵壁建築連排沿窄街而去,街盡頭可見遠山和金色原野。1900年早期,當地作家﹑藝術家﹑建築師和政治人物﹑生意人合作發起保存運動,規定鎮上所有建築都必須採阿堵壁式樣,後來在室內和傢具設計上也發展出融合印第安線條和色彩的聖塔非風格。因此除了聖法蘭西斯大教堂,不管是大小美術館﹑州長官邸﹑盲聾學校或是高雅的拉方達旅館,一律阿堵壁。當你信步漫遊,不禁有置身泥屋村落之感。我尤其喜歡鎮緣曲折的峽谷街,窄街兩旁是繽紛的藝廊﹑餐館和住家,阿堵壁屋阿堵壁圍牆,街道的感覺特別分明。旅行時我一向更喜歡逛到住宅區去看住家(公共建築無論如何總一副權勢嘴臉), 阿堵壁圓如肩背的屋牆或鑲著厚重無漆粗刻的木門木窗或漆成大紅大藍(經常是鮮亮的靛藍,印第安人相信藍色可以驅邪), 是在美國東部絕看不到的,而高高的阿堵壁圍牆定義出裡外,給了那空間戲劇感和家居的親密感。在峽谷街上,我有回到小時行過小巷的溫馨。

聖塔非對我的吸引是它的所在地新墨西哥(所以我們一去再去), 以及獨特的阿堵壁村落格調。否則不能否認,聖塔非是個高級觀光城,阿堵壁建築修飾雅致,美術館﹑歷史館外,鎮上滿是昂貴的藝廊﹑餐館和各式商店,招引遊客的鈔票。相對,首都阿柏克基的舊城區便素樸許多。離鎮往北可到喬治亞‧歐姬芙待過的幽靈牧場去看層次分明的紅色山岩(這時你會比較懂她的畫),更北到近科羅拉多邊境的陶斯 ,是當年作家和藝術家(包括勞倫斯和安叟‧亞當斯)聚集的藝術村。像聖塔非和大多新墨西哥古鎮,陶斯也是個阿堵壁小鎮,不過規模小許多。但陶斯就在蒼鬱的紅色基督山脈間,天光清明色澤飽滿,景觀更誘人。不遠是質樸的阿堵壁聖法蘭西斯教堂,和一座保存完整的千年古印第安村落,依山帶水,是珍貴史蹟也是藝術,溫馨讓人想要住下。到州南的瑪西亞,你可見老阿堵壁屋的素顏真面,而推想印第安人當年的甘苦。從這裡往東北不遠,便是奇特的白沙漠。

古城風情固然讓人迷戀,但趣味更在尋訪本身。我喜歡走過任何小鎮的經歷,不管它多小多平凡多破爛。我記得在烏瑞附近探訪荒城瑞斯頓,在陶斯鎮外面對最紫藍的落日,在瑪西亞置身黃沙滿天。空間也是時間,繁華敗落都是景。要緊的不是走過,是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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