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夏祖麗)

散文
城南、舊事       夏祖麗
couple-350

何凡,林海音當年儷影

1948年底,父母帶了三個幼小的孩子來到台灣,暫住台北東門町親戚家。安定下來後,父親先環島跑了一圈找事,回台北後,當時剛成立的《國語日報》社長洪炎秋、副社長王壽康、總編輯梁容若三個人共同來家找他,對風塵僕僕的父親說,「承楹(父親何凡的本名),你到台灣快一個月了,別再找事了,就來幫我辦報吧!」洪炎秋說,「《國語日報》待遇雖不高,但有件事對你方便,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有宿舍,讓王壽康讓出半棟房子給你們住。」

就這樣,父親進了《國語日報》,一做四十三年七個月,一直到1990年以發行人身分退休。而我們全家大小搬進重慶南路三段14巷1號,台北城南這棟宿舍一住二十五年,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

小時候印象裡,台北市以總統府為中心,附近大馬路十字口中央,有幾棟紅磚砌成的美麗城樓。北面是離火車站不遠的北門,東面是台大醫院附近的東門,南面是中山南路底的南門。西門據說在西門町,還有個小南門,離我家不遠,可是沒見過。那時我家的大片生活圈子裡,有母親常去的寧波西街,南昌街和羅斯福路之間的南門市場,父親天天上班的福州街《國語日報》,我們上學的國語實小和附設幼稚園,古亭女中,建國中學,看電影的明星戲院,國都戲院,常去嬉戲的南海路植物園,長大後的國立科學館,以及美國新聞處圖書館。

當年重慶南路還沒打通,三段與二段不連接。我家14巷1號後面有棟較大的房子,住了洪炎秋一家,後來洪家搬到和平東路台大宿舍,梁容若一家遷入。之後,梁容若應聘到台中東海大學教書,房子空出來,與我們分住的王壽康一家就搬了進去。王家有兩個會念書的兒子,王正中、王正方。王家搬走後,《國語日報》另一個同事柯劍星一家搬進來,與我們比鄰而居。這些父親的老同事、老鄰居,成為我童年回憶裡最溫馨的一頁。

1970年重慶南路打通。三段拓寬,14巷1號夷為平地,成為大馬路,十二家老鄰居利用王壽康住的那棟宿舍,合資蓋了棟六層十二戶的公寓,取名「慶廬」,門牌經重劃為重慶南路三段30號。我們分到樓下的一戶,母親主持的「純文學出版社」從此有了固定的社址。「純文學」維持了二十七年,一直到1996年結束。純文學書屋-350

舊金山的「城南之夜」

2009年底,距離1948年底已有一甲子,我和至璋自墨爾本飛到美國西岸探訪親友。臨上飛機,住在舊金山南區的王正中大哥(王壽康的長子,中研院院士)捎來信息,要我們空出12月5日的晚餐,他要在家裡安排「台北城南老街坊大團圓」。

原來梁容若伯伯的女兒梁華及其夫婿鄭竹園教授,從美國東岸飛來舊金山,參加兒子鄭元松法官榮任舊金山高等法院法官就職典禮,《世界日報》還報導了這件華人之光。正中、詠湘夫婦藉這難得的機會,邀集了當年重慶南路三段的夏家、王家、梁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以及第四代聚合。

最後一次見到溫婉秀麗的梁華姊是1960年代初。那年夏天她出國深造,行前特地到福州街《國語日報》辭行。我記得她一襲白衫,一條素花大裙,施施然走過來,高潔素雅,這個影像深深印在我腦海裡。如今的梁華溫婉氣質依舊,卻已是好幾個孫兒的祖母了。

舊金山王府的「城南之夜」充滿感性的回憶。母親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在北京,我們的城南舊事在台北,現在半個世紀過去,大家遠渡重洋,來到舊金山城南敘舊。

台北城南,文人薈萃

夏祖麗為母親作傳

夏祖麗為父母作傳, 2000年出版林海音傳, 2003年出版何凡傳(與應鳳凰,張至璋合著)

早年台北城南住了不少文人作家。14巷尾是泉州街,出了巷口向右轉,還不到寧波西街,住了語文專家何容及他的兒子、翻譯家何欣一家人。何家房子高大堅實,進了大門有個大院子。每逢強烈颱風來襲,我們那棟日式小房岌岌可危,父親不放心,要母親在颱風來襲前,帶我們三姊妹到何容家避難,他和哥哥祖焯留守家中,釘門窗、鋸樹、存水。我們帶了牙刷、毛巾、睡衣,進駐何府。一夜風雨後,第二天早上踏著滿地瘡痍回家,遠遠看到房子還在,屋頂掀了幾處,頗有劫後餘生的感覺。

出了我家巷口左拐,與泉州街正交的和平西路上,住了另一位語文學家齊鐵恨先生。不論冬夏,齊老先生永遠穿一襲灰色大褂。在我童年印象裡,笑瞇瞇的齊鐵恨就像瘦身後的彌勒佛。他在我家小客廳以一口北京話談諺語、俚語、歇後語。我似懂非懂,跟著大人笑,覺得十分有趣。

齊鐵恨的女婿郭衣洞(柏楊),當時和岳父母同住,遇到與岳父母同事的何凡、林海音,矮了一輩,只好稱他們「夏伯父」、「夏伯母」,雖然他只比母親小兩歲。郭衣洞有時晚飯後,一個人或帶著孩子信步而來我家。郭衣洞後來和太太離了婚,不再是齊鐵恨的女婿,但是已叫慣了「夏伯父」、「夏伯母」,一直到晚年都沒改過口。

當時隔壁巷子還住了位北京來的民俗專家,也姓齊,齊如山。 齊老先生夏天總穿一件月白色長袍,益顯精瘦清爽。他和兒子齊瑛、兒媳黃媛珊同住。我很喜歡隨母親去齊家,不止是齊如老和善幽默,愛逗小孩,他們家總有新鮮好吃的東西。黃媛珊是台灣最早的烹飪專家,出版過好幾本食譜,可謂五十年代的傅培梅。我第一次嘗冰淇淋的美味,就是黃媛珊親手調製的。

那時每逢周末和年節,父母親總會約一些單身同事來家打牙祭,聊天。其中一位住在附近的林叔叔最受我們孩子歡迎,他就是林良(子敏)。林良斯文,有耐心,笑口常開,故事一個接一個,他後來為全台灣小朋友寫下許多好作品。

林海音母女:小女兒祖麗(左), 大女兒祖美(右)

林海音母女- 小女兒祖麗(左), 大女兒祖美(右)

2000年天下文化出版了我寫的《林海音傳》後,2001年我又動筆寫父親的傳記《何凡傳》。在查閱早年的《國語日報》時,我驚喜地發現,1956年1月7日該報的「國風版」上,林良用「子敏」的筆名寫了個「童話」:

咪咪:「五姨來了,還抱著一個小寶寶,五姨說他剛滿月。」

美麗:「他叫什麼名字?」

咪咪:「誰知道,他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這是林良觀察我們家咪咪(我),和姊姊美麗(祖美)的對話寫的。十多年後,子敏以敏銳的觀察,寫他的小女兒和小朋友的童言童語,蘊涵深遠。這一系列散文式的專輯《小太陽》,由母親的純文學出版,風靡了許多讀者。

早年出入我家那小小的八疊蓆客廳的,不止是大陸來台的「外省菁英」,還有不少本省文人,像張我軍、張深切、吳瀛濤、施翠峰。前兩年在整理母親的文物時,我發現吳瀛濤還把母親寫北京的短篇小說〈我們看海去〉譯成日文,在日本文學雜誌上發表呢!

1960年後,住在台北城南的新一代文人漸漸活躍起來。廈門街113巷的余光中,常常坐著自用三輪車,來我們家交稿。他們家四個女兒長得白嫩可愛,個個乖巧。一聽母親說,晚上余光中要帶女兒來,我們就期盼著。胖嘟嘟的老三佩珊,特別愛來我們家,有次竟然一個人由三輪車夫載來,在我們家玩上一整天。我們帶著小佩珊上附近鄰居家現寶,每個人見了都說:「哪兒來的洋娃娃呀?」

余光中與王文興在紀州庵對談林海音。(陳智晟攝影)

余光中與王文興在紀州庵對談林海音。(陳智晟攝影)

與胡忠信對話

紀州庵今日風貌- 王文興童年曾在此居住

今日的紀州庵外觀- 王文興童年在此居住

2003年初,天下文化出版《何凡傳》(夏祖麗、應鳳凰、張至璋合著),我們從墨爾本飛回台北參加新書發表會。政治評論名嘴胡忠信在他主持的中廣節目裡,訪問我及至璋。上節目前,我們有段有趣的對話:

胡:「我以前也住在重慶南路三段,從我家樓上可以看見你家,知道《聯合報》『玻璃墊上』的專欄作家何凡就住在那兒。每天一早九點鐘,何凡先生就像準時的康德一樣,拿著公事包準時出門,經過我家門口,走到福州街《國語日報》上班。下午六點,又準時看到何凡先生,提著公事包經過我家門口回家。」

夏:「咦,你家住哪裡呀,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胡:「我父親是你家斜對面巷子裡,南門長老教會的牧師,我們就住在教堂樓上。」

夏:「原來你家是南門教會,星期天經過你們教堂,可以聽見裡面用台語傳道,還大聲唱『耶穌愛我,我愛耶穌』。每年耶誕節你們教堂裡唱聖歌,對面的總統府祕書長張群家門口還報佳音,讓人覺得真是平安夜。早年重慶南路三段是石子路,路邊有條大水溝,有時路燈壞了,晚上騎車的人看不清楚,會跌進水溝。我父親打電話到市政府管路燈的部門,屢叫也不來修。後來他又打電話說,總統府張群祕書長後門外的路燈壞了,請派人來修。果然第二天就來修好了。」

胡:「你知道,張群有時會找我父親去他家聊天。張群不會說台灣話,我父親不會說國語,你猜他們用什麼語言溝通?」

夏:「說日語?張群是留日的。」

胡:「對。在那個年代,一個外省國民黨元老,和一個本省長老會牧師結交朋友,用第三種語言聊天,很不尋常。」

夏:「如果你把這段歷史寫下來,也是個台北的城南舊事。」

林海音精於廚藝

林海音精於廚藝,常親自下廚款待客人: 隱地(左一)、林海音(左四)、何凡(左五)、琦君(左七) (照片來源: 聯副十年)

早年住在台北城南的文人還有柯青華(隱地)、王文興等人。柯青華念國語實小時有時會來找夏祖焯換郵票,後來家庭破裂,全家不得不搬出寧波西街,東遷西徙。他在大學畢業後得到機會,幫助母親編《純文學月刊》,在我家後院搭出來的小木屋裡上班。

隱地後來在城南的廈門街創立爾雅出版社。他說:「從哪裡倒下,就要從哪裡站起來!」「寧波西街有我的傷心往事,也曾讓我失去尊嚴,如今我不時會到寧波西街走走。有兩個白胖兒子的豆漿店不見了……母親經常看病的謝德仁醫院早已消失……」

寧波西街卻是我的「重生之地」。五歲那年的一場中毒,我被送進謝德仁醫院急救。因為情況嚴重,謝醫生告訴家屬,準備後事。在那木造小樓上的病房裡,瘦小的孩子掙扎在生死邊緣,幾天後才脫險。快出院的幾天,我早晨趴在二樓木窗上,望對面樓下豆漿店,正在炸一根根可口的油條,景像清晰如昨。

六○年代中,王文興赴美深造後,有時託他父親來我們家送稿子或取書。印象中老先生個子不高,說話有鄉音。他告訴母親,他是從同安街的家散步來的。多年後的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同安街的紀州庵。(北加州,節錄自2010/05/09 聯合副刊)

夏祖麗簡介  曾任婦女雜誌編輯, 純文學出版社總編輯, 居住澳洲多年,近年遷居北加州。著有報導文學「她們的世界」,「握筆的人」等四種, 散文「異鄉人異鄉情」等四種, 兒童文學「海角天涯赤子情」(獲金鼎獎)等五種; 傳記「林海音傳」(獲冰心文學獎),「何凡傳」,編著「一座文學的橋」等三種。

 

1 comment to 城南、舊事 (夏祖麗)

  • 龔則韞

    祖麗:
    我是張秀亞老師的學生,但主修生物。拜讀大作,方知王正中是妳的鄰居。我在柏克萊加大讀博士班時,王已是大教授了,我認識他,見過好幾次面。
    最近(1月2日)讀到妳在聯合網上的文章,又是另一篇好文,真恨不得自己也在現場。
    謝謝妳的回憶,非常珍貴的文學史料。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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