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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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4日,驚悉敬愛的紀弦先生逝世,找出一篇寫於2005年的隨感,以志永遠的懷念。 劉荒田識 說頭髮。話題是紀弦老人提起的。今年4月,他給我寄來一組新作,其中第一首是《關於頭髮》: 頭髮也可以入詩嗎? 當然可以,詩人劉荒田說: 白髮三千丈,那多美! 我就說:咱們的頭髮, 硬是不同於希特勒的, 而也不同於史太林的。 他們的頭髮代表一種權力, 然而我和劉荒田的, 卻是一種智慧的象徵。 老人家點將點到頭髮去了――當然,“白髮三千丈”一語即使是我“說”的,也是背誦李白詩而已。對他來說,自然沒問題,一頭銀髮長得絕不抱歉。須知他比我大35歲。一位文學博士出身的朋友,考證之後對出生於1913年的紀弦老人說:“您是中國歷史上最長壽的詩人”,那年紀老90歲。這一結論讓壽星公喜不自勝,他馬上問:“那麼,在全世界的範圍內,我算不算?”博士治學嚴謹,沒有馬上回答,說要先回去翻查資料。 對他的頭髮,卻是不必考據的。但我一想,形勢不妙,連忙給他寫信,信中有這麼一段:“大作和我有關,受寵若驚。劉荒田倘在新詩史或文學史上留下一星半點痕跡,最大的可能便是因為名字上了您的這首詩。不過,連帶有一問題:’頭髮是智慧的象徵’,對您完全貼切――一頭銀髮真羨煞人。可是我的頭髮日漸稀疏,牛山濯濯的景觀在數年後肯定呈現,這本來不是問題,我才不在乎呢,禿了正好省下洗髮精和染髮劑的開銷。可是,根據您的詩,我的智慧不得不一路少下去,這可一點也不好玩。人老了,就該像您,憑智慧過日子。您可否另寫一首,贈我一點外快,諸如’皺紋是智慧的象徵’,’老花眼是智慧的象徵’,使我的’智慧’ 愈演愈烈,這該不算難事吧?” 很快收到了紀弦老人的新作和覆信。果然另贈我一首,雖然不是詠嘆皺紋或者老花眼。他在詩中提到的“優勝美地的松鼠”,是我從前一首短詩詠嘆過的,紀老為文評介過拙作,事隔10多年,仍記得一清二楚,多厲害!那陣子,台灣的陳水扁剛剛在演說中,引用紀老的一首詩作為主調。但紀老沒當成榮耀,提也不提。他的詩是這樣的: 贈詩人劉荒田 什麼是“屬詩的” 什麼是“屬散文的”, 你知我知, 有些人未必知。 他們把“散文的酒” 裝在“詩的瓶子”裡了,多麼可笑! 而當優勝美地的松鼠, 人模人樣地直立起來, 那些假洋鬼子 連看都不看它一眼 就走了。 於是我們舉杯喝采, 說荒田硬是了得。 詩齡超過70年的詩人,像21歲做讓張愛玲擊節讚歎的《脫襪吟》時一般純情,像24歲做不朽之作《戀人之目》時一般熱烈,像39歲做經典情詩《你的名字》時一般多情。我讀罷只有慚愧的份――沒認真作詩好多年了。 中秋近時,紀老給我來信。他果然把我在春天的請求放在心上:“我一直在想寫一首關於額部皺紋的詩。至今尚無法得句。但有一點可以向你報告,今天早上,我對鏡細數,我的額紋已有七條。請你也數數看,現在有了幾條,快點來信,說不定可以給我一些靈感……” 我馬上回了信: “親愛的路老師(註: 紀弦原名路逾): 您額上皺紋就這麼多?儘管在 ‘七條’ 下加了著重號,仍舊不算優勝。我呢,詩做不過你,但皺紋肯定贏了你。不用對鏡,我也知道臉上的皺紋,不但跑不掉,而且與時俱進,早已不只七條。 七條皺紋,怎麼分配?實在是難題。一條記載大陸時期的坎坷命途,一條記載台灣時期的疊疊關山,一條記載美西時期的曉霧夕照,一條記載過了 ‘月光岩婚’(結婚70週年)的鶼鰈情深,一條記載貫穿畢生的詩歌之路,一條記載海波一般的鄉愁,一條記載 ‘蜜兒不來’(Millbrae ,紀老所居住的城市,紀弦老人故意譯得荒蕪,其實此地繁花照眼,風景甚佳)的散淡晚景…… 記不完呢!你投在詩之國度那檳榔樹一般的影子,你那狼一般嗥叫在詩之高原的聲線,該錄入哪一根皺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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