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餅饅頭喚不回 (大邱)

散文

「大餅饅頭 」喚不回

大邱

據母親說是在我兩歲多時搬到台北眷村的,但我對當時景況及周邊環境完全沒有印象。由於我們兄妹三人年齡相近,母親生怕我們在外面和人吵架鬧事,總是禁止我們私自出門,尤其是我這么女,只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打轉。

對大門外的最早記憶是二姊入學的第一天,我送她和哥哥出門,拐了一個彎便到了南邊巷口,只見幾乎和我等高的稻田如一堵高牆般矗立眼前,這陌生壯觀的景象嚇住了我,趕緊轉身回家。

另一深刻的印象是西邊巷口的泥巴路。那日我隨母親去買菜,泥巴地上擠滿了小販攤子,人聲鼎沸之中,母親居然聽到了湖北鄉音,和旁邊推著嬰兒車的婦人敘起鄉誼來了,而這位黃毛ㄚ頭日後和我情同姊妹,至今不渝。

雖然不能出門,卻擋不住門外的叫賣聲。「磨剪刀鏟子 」只有母親感興趣和我們無關。我們喜歡的是「酒矸倘賣無」,因為賣了酒矸的零錢我們可以買「 爆米花」吃。「枝只冰 」、「烤蕃薯 」和「豆花豆腐腦 」不是天天來誘惑不算太大 ; 「 糖果餅乾」只有年節才現身, 而注重過年過節的母親必買,不用我們掛心。

唯有早晚一次的「 麻花饊子」和「大餅饅頭 」惹人垂涎,尤其「大餅饅頭 」總在上下學肚子正餓時出現,這位老兄一身黃卡其軍服改的衣褲,明顯是位退伍老兵。操著山東腔,聲韻悠長的喊著「大餅 」,然後以短促上揚的「饅頭 」作結,周而復始的喊遍街頭巷尾,這奇特的鄉音腔調讓人一聽難忘。

儘管我們饞得緊,手頭拮据的母親卻難得掏兩個小錢讓我們解饞。他的話不多而母親也不愛與人搭訕,往往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而已,至於他的姓名年齡和過去對我們來說完全無關緊要。當他掀開單車後座的木箱蓋子打開保溫紗布時,那蒸騰的熱氣和四溢的香味,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們對白胖無味的饅頭沒興趣,單只鍾情於那嫩黃鬆軟的扇形大餅。

在那個物質缺乏的年代,沒有任何宵夜、點心和零食更沒有吃甜食的習慣。又因母親不會做麵食,我家一日三餐都是煤球爐煮的配給米飯,粗糙生硬又無魚肉相佐自是難以下嚥,會對這微甜的大餅驚為天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到我上小學時,南邊巷口的稻田早已蹤影全無,拓建成了大馬路也即是後來價值連城的南京東路三段,亦是外國元首訪華和花車遊行的必經之路。我們即曾在路邊歡迎過美國艾森豪總統,可惜梁兄哥凌波初次訪台時我們要上學,錯過了那萬人空巷的盛大場面。

可喜的是那時尚未蓋起高樓大廈,路邊還有野花可採,我們經常採擷紫色的醡漿花,咀嚼酸酸的纖細花莖。無花時便剝去葉莖外皮,剩下頂端三瓣葉片和相連如細線般的內心,然後彼此勾纏,誰的先斷誰就輸。此外也找尋四瓣的幸運草,只是我從沒找到,幸運亦從未臨到我。

因緣際會西邊巷口的泥巴路也發展成了一條熱鬧小街,包子饅頭、燒餅油條、餛飩湯麵、蘿蔔絲餅、烤玉米魷魚和紅豆小餅等各式小吃攤店林立,雖然吃的花樣選擇多了,巷內的叫賣聲非但未曾稍減,還多了賣冰淇淋的「叭卜聲」。「大餅饅頭 」依然如鬧鐘般在早晚響起,只是習以為常的我們難得一買。

隔著小街是空軍眷村,以演唱「 綠島小夜曲」紅遍大街小巷的歌后紫薇即住在那兒,據說她常手挽菜籃上菜市場買菜,或坐在小吃攤上進食,或搭公車前往錄音,可惜我眼拙未曾認出她來。至於另一名人—後來的偶像巨星劉文正,就住在我家巷口,居然也失之交臂,對經常出入他家的未來影后張艾嘉更是相見不相識。

村中頗多將門之後,謹遵「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庭訓,當別的眷村以混太保搞幫派惹人非議時,我們眷村卻以高升學率自豪,幾乎每家都有孩子唸建中、一女中和台大、清華等名校,留美讀博、碩士的更是大有人在,當然也有像我這樣的考場失意者,只是在這種氛圍下的日子不太好過罷了。

大三時眷村拆遷,擇地新建的四層樓公寓,改變了往日雞犬相聞的居住形態,偶而還能聽到烤蕃薯的竹筒聲,卻再未聽過「大餅饅頭 」的叫賣聲,心想他也許和那些在小街上賣燒餅油條和包子饅頭的老兵一樣,早已發財收山了。

婚後回台省親,眷村舊址早已夷為平地,不過像烤蕃薯、蘿蔔絲餅、烤魷魚和紅豆小餅這些兒時美食尚可在街頭找到,至於包子、餃子、蔥油餅等自家廚房亦能複製,唯有這「大餅 」卻從人間蒸發,無論眾人口中或網上食譜均無處可尋。

嬰兒潮世代空巢以後,有人唱歌跳舞,有人遊山玩水,卻都不約而同的懷念起「大餅饅頭 」來了,即連先生這個鄉下本省人也印象深刻,我這才知道「大餅饅頭 」並非我們眷村所獨有,而是無遠弗屆的,不知這些山東老兵們是如何學得這項求生手藝的?又是如何發展出這獨門行銷策略的?

意想不到的是臨退休眾人忽然紛紛開始學做大餅,食譜五花八門,無外乎揉麵發麵加油鹽蔥花,或烤或煎都很好吃,只是都不是記憶中的滋味。

近年來在教會中認識了一對來自天津的老姊妹,心喜救兵來了,馬上打聽山東大餅的做法,誰知姊倆聽了一臉茫然,直問我是燙麵、死麵還是發麵?是烤的、蒸的、煎的還是油炸的?這下換成不會做麵食的我一臉茫然了。

大姊很快送來了他們吃的家常大餅,不鹹不甜,密實有嚼勁,自然不是我所懷念的大餅,倒有點像小時候吃過的「鍋盔」。其後又送來了芝麻蔥花大餅,鹹香可口,但和微甜不鹹的印象不符,大姊聽了更加納悶,直問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大餅?然而睽違近半世紀我哪說得出個所以然來?

在用煤球的年代,只有蒸籠沒有烤箱,不過餅面乾爽沾有白粉,應該不是蒸的,可能和燒餅一樣是用汽油桶烘烤的。大餅異常鬆軟又多氣孔,想來是發麵而非死麵。餅色嫩黃,大概加了雞蛋。至於奶香撲鼻,可能是掺了奶粉,因為那時有美援,經常有免費奶粉可領。

這本是我的胡亂猜想,大姊卻認了真,雞蛋加奶粉的實驗起來,讓我覺得自己真是強人所難,大姊既沒見過更沒吃過,如何能做出我夢中的大餅來呢?這就好像在四川本土,根本找不到只有在台灣才有的川味牛肉麵般可笑。

其實經過歲月的不斷發酵,「大餅」早已在回憶中昇華成了無可替代的人間美味。然而喚不回的豈僅是「大餅饅頭 」?那沒有毒奶粉、假雞蛋和起雲劑的純真童年才真正是千呼萬喚也喚不回的呀。

 

2 comments to 大餅饅頭喚不回 (大邱)

  • Lin

    讀了你這篇真是親切極了,我們都是聽這個叫賣聲長大的。一兩年前臺北電影節有一部李佑寧導演執導的電影「麵引子」,講述一個49年來臺的山東老兵做饅頭及兩岸認親交流的故事,感人至深,也許你我小時候都跟他買過饅頭。
    至於那種你回憶中的大餅,我是邊看你的文邊嚥口水,太好吃了,所以母親和鄰居媽媽們都學了起來,改明兒來復習一次,看是否成功,再報給你知^_^

  • 大邱

    可惜我沒看過那部電影,想來大餅饅頭的叫賣聲應是片中不可少的背景聲音。
    那大餅的滋味真是魂牽夢縈,要是您能實驗成功誠乃平生快事,我且靜候您的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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