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皺紋多 (張至璋)

散文

年老皺紋多

張至璋

東西方幽默不同處,在於環境。

身處逆境,西方人蹦出個幽默,解除尷尬;東方人怨天恨地,找人出氣。身處順境,東方人說笑話錦上添花;西方人開玩笑胡鬧起來。不妨稱之「逆境幽默」和「順境幽默」。

這樣一板正經分析,不夠資格談幽默。

總統選舉前共和黨大會,克林依斯威特以「空椅秀」消遣歐巴馬,網路萬人點閱。歐巴馬把他坐在總統椅子照片舖上網,附註「椅子有人坐了!」,點閱更多。

記得布希嗎?他在任上毫不風光,世貿被炸,伊拉克戰爭,房貸錯誤。下台前他去伊拉克告別記者會,被人扔上台一隻皮鞋,記者當場問他感受,布希說,「沒什麽,只知道尺寸十號。」

雷根也有個逆境幽默,那年他被槍傷,侍衛推他進醫院急救。共和黨的雷根躺在手術台上,狀甚痛苦,他問四周操刀的醫生,「有誰是民主黨嗎?」大家聽了大笑,主治醫生說,「今天我們都是共和黨!

我也進過手術房,切除白內障。隔日去摘除眼罩時,醫生問,現在看世界是否更美麗?我回答,「原來你如此英俊。」不料他繃下臉說,「麻煩就在這裏!」我也繃緊臉,怕大笑會使眼球出血。

當年剛從台北遷居墨爾本時,鄰居請我們過去吃耶誕節烤肉(南半球耶誕節夏天),農曆春節我們回請他們來吃年夜飯,妻做了酸甜肉,檸檬雞等西方人愛吃的菜,說是向華人朋友學的,這華人招待過澳洲老闆。這時我那鄰居放下筷子問妻,「那老闆還活著嗎?」

有天我們買了個閃閃發亮的不銹鋼菜盆,我手上托著盆子走向出口結賬,對面來了對澳洲老夫婦,老先生伸手進衣袋,掏出個一角硬幣,光噹一聲丟進我托著的盆子,大家互笑而過。我一時想不出怎樣應對,走出門來電了,告訴妻我何不說,「歡迎來街頭聽我演奏,請丟一元硬幣,不是一角。」祖麗說,「那你該先練會一種樂器。」我沒練樂器,也沒人再丟錢給我,因為後來買盆子時,不再托著拿了。

有次祖麗在文具店挑了張慰問卡,老闆娘一邊把卡片裝進紙袋,一邊問,「是給親友的嗎?」妻說,「對,我朋友的母親去世了。」這時她覺得卡片精美,很難再遇到,我建議多買兩張,日後總會有用,於是她告訴老闆娘加買兩張。老闆娘邊算錢邊問,「死了三個母親嗎?」

有年耶誕節記者團下鄉訪問一家酒廠。起伏的葡萄園裏,接待室在湖邊,我們享受著美酒,乳酪,美景。廠主是位白髮老紳士,手中抱著一大瓶香檳進來說,不要喝這些垃圾葡萄酒,開瓶香檳慶祝。其實「垃圾酒」和香檳,都是他的酒廠釀的。只見老紳士撕去鋁鉑,擰開鐵線,搖搖瓶子充氣,以大姆指頂瓶塞,但是怎麼頂也頂不出來。他又搖搖瓶子充氣,彎腰低頭,用力拔瓶塞,「梆」一聲,瓶塞經他臉射到天花板。老紳士慘叫一聲,摀著臉,蹲在地上。大家嚇了一跳,怕瓶塞擊中眼睛,有人拿來毛巾,有人去叫救護車。老紳士騰出一隻手大搖特搖,要大家別緊張。

片刻後他站起身,放下毛巾,露出一對紅腫的淚眼,我們靜悄悄地不敢說話。老紳士擦擦白髮說,「大家一定關心瓶塞是否打傷了我,很幸運,沒有。」接著他說,「倒是那噴出來的香檳酒,灌進我的眼裏,可惜不是嘴裏!」

人入老境,以幽默看待人生會更快樂。那年我和祖麗去看望作家琦君,她坐在輪椅上歡迎說,「我八十八,滿地爬。」那天下午輕鬆愉快,聊到遲暮。

葉慈說,「老頭子不過是門後掛的舊大衣。」其實舊大衣雖邋遢,風雨中很管用。我喜歡一句話,「笑臉生皺紋」。年老了別怕皺紋多,那是生活愉快的痕跡。

所以我常攬鏡自照。

(張至璋  政大法律系畢業,曾任中廣「早晨的公園」主持人,華視主播、主編、新聞製作部門主管,澳洲國家廣播公司新聞編輯,業餘擔任《讀者文摘》翻譯,2010年自澳洲移居北美。四度獲《聯合報》短篇小說獎、第一屆海外華文文學獎。作品有《鏡中爹》、《南十字星下的月色》、《飛》、《張至璋極短篇》、《跨越黃金時代》、《自求簡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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