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相重 (非馬)

新詩

詩人相重

非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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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念詩人紀弦

沒有月亮的天空

每顆星

都是回憶鞋中的

一粒砂

確證你的

存在

住在舊金山的紀弦先生是我近年來接觸比較密切的寫詩朋友。開始通信時,我曾為他在信中「非馬兄、弟紀弦」的稱呼多少感到不自在。因為無論是在年齡、寫詩資歷或成就等各方面,我都是名副其實的後輩。但我知道他這樣只是為了表示尊重對方,而且他似乎對所有的朋友都這樣稱呼,便坦然了。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台北工專唸書的時候。好像是合唱團的指揮朱永鎮先生在泰國講學遇難,我們開追悼會,會上有一位老先生 ( 那時候三四十歲的人在我們的眼裡都是老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號啕大哭,一問說是詩人紀弦。雖然我是合唱團的負責人之一,而且那時候在主編一個叫《晨曦》的校刊,也寫過幾首徐志摩体的詩,對現代詩卻沒什麼認識,所以也沒敢上前去同他打招呼。第二次見到他則是多年後在舊金山機場。朋友告訴我紀弦先生要來接我,我連說不敢當,但聽說他堅持要來。一出闸门,便看到他戴著一頂草帽伸著雙手,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般,直直向我走來。

紀老坦率天真的性格,在他的詩裡表露無遺。曾有一位剛接觸新詩不久的朋友寫信問我,詩人不是該溫柔敦厚的嗎?為什麼紀弦一點都不謙虛,在詩裡直稱自己是「最美最新也最偉大的詩人」呢?我回信告訴他,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上了年紀或成了名的詩人,能在詩裡袒露自己的心靈,除了天真,還需要勇氣。何況,如果連詩人本身都不相信自己在歷史上佔有的獨特地位,或不相信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他的作品一定沒什麼看頭。我寧可讀狂傲的真情,也不願讀謙卑的假意。而只有像他這樣不失天真的詩人,才有可能到了八、九十歲還在那裡寫詩,而且寫出來的詩有時候甚至比年輕詩人寫的還要來得年輕。

除了天真之外,最讓我感動的是紀老熱情寬闊的胸懷。我常收到他的來信,告訴我他多麼地欣賞在某處讀到我的某一首詩。在今天,這樣有心的讀者已經很少很少了,何況是詩人,更何況是德高望重的詩人!我自己便因為疏懶,每次讀到詩友寫的好詩,最多只在心裡頭暗暗喝彩鼓掌,很少想到要拿起筆來給作者寫幾句鼓勵的話。他曾在一篇談論我作品的短評裡說﹕「詩人非馬作品〈鳥籠〉一詩,使我讀了欽佩之至,讚嘆不已。像這樣一種可一而不可再的『神來之筆』,我越看越喜歡,不只是萬分的羨慕,而且還帶點兒妒忌,簡直恨不得據為己有那才好哩。」今天有多少個詩人能有這樣的氣度與雅量,毫不保留地對另一個詩人說出這樣鼓勵的讚語呢?在文人相輕的年代,這種詩人相重的情懷,更使我感念。

有一次我把去杜甫草堂及李白故里遊覽的感觸寫成的幾首詩寄給紀老。不久便收到他的回信,說「大作數首已拜讀,我胡亂地打了幾個分數,希望你不要生氣。」看到他在我的原稿上用紅筆又劃底線又寫評語又打分數,我有在他課堂上受教的幸福感覺。不要說他那麼慷慨地給了我一個A-,一個A及兩個A+,即使他給我幾個C+,我想也夠我感激高興滿足的了,怎麼可能生氣呢?特別是他在我那首題為〈在李白故里向詩人問好〉的詩中,「詩仙詩聖的稱號太無聊/寫詩又不是小學生作文/爭什麼第一」的詩行下劃了密密麻麻的紅線,並稱之為「神來之筆」,我便知道我們的心弦有一個共同的頻率。

曾因研究大塊体恆星(massive stars) 及宇宙黑洞獲得一九八三年諾貝爾物理獎的芝加哥大學印度裔教授成都拉(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 昵稱Chandra),是天文學權威之一。晚年他致力於分析藝術創作與科學發現的學術著作﹐他說他常問自己,為什麼科學家們不能像藝術家一樣在他們的晚年展露出一種安詳雍和的神態?他說,在回顧了他們自己一生的奮鬥與成就之後,你能想像貝多芬或莎士比亞在臨終時不快樂嗎?

我想我們也可以說﹐你能想像紀弦在他臨終時不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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