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弟子仍在 (趙淑敏)

散文

梨園弟子仍在

趙淑敏

不記得有多久沒進劇場了,距離為朋友登台票戲捧場也至少也在十年以前。觀賞專業表演更已不記得是多久之前的事,那還是在台北的時候,中華路上有一處軍方經營的活動中心,經常有戲上演。

竟是最後的一檔了,以後便再無國劇演出,所以看「大戲」雖然因工作關係早已成奢侈的享受,這次不等人邀請,特別購票去憑弔個人的心情;忘了哪一天,什麼戲碼,只記的那時的感覺。

進場之後,意外地發現我竟應歸入較青壯的半數。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真正年輕的一代,但那極少數都是陪那些顫顫巍巍的老人家的孝順兒孫,上座兒半滿的場子,大多是白頭翁,老太太都不多,連喊「好」都少了點勁頭兒。這些景象,令人分心於台下的風景,台上賣力地演、唱,卻見捨命陪長輩的青年,泰半已在點著頭打盹了,心中真覺遺憾難過;還有,對那些紅氍毹上的表演者抱歉。沒落至此,歇業應不是暫時的了,整個京戲的發展恐怕也走向了末季。果然,沒多久,軍方支持的劇團紛紛打烊。再看電視上大陸的一些晚會的節目,名角兒只落得聊備一格大合唱、團體操式的亮相,更相信,這種藝術在冷待中確然已走向路的盡頭。

前些日子觀賞紐約「梨園社」的公演,並沒抱很高的希望,戲好不好非關緊要,主要是支持一位「文薈教室」的學員,為鼓勵他夫婦與一干真正的同志,對振興國粹藝術的虔誠付出到場,去坐兩小時幫個人場。沒想到見到的是這個光景!! 其實我是準時到達的,原以為同平常的各種文會ㄧ樣,按通知時間,瀟瀟灑灑散閒地進場,總會算最乖的先至者。這回錯了,依文輝的約定,兩點欠五分就到了法拉盛公共圖書館,進了禮堂,可立刻就想退出來。怎是這樣的?! 觀眾已如此滿坑滿谷!人常說一個蘿蔔一個坑,意思就是說沒有多餘的位置。正是那樣,每個坑裡都有了「蘿蔔」,容量數百人的小禮堂已座無虛席,我這個蘿蔔往哪裡栽植? 但不死心,已經來了,不能空跑。說了是給「學生」打氣的,豈可失約!

正張望躊躇間,有人一把抓住,塞到第一排給老師的預留座位上(華人的傳統真好,被尊為老師就有這樣的禮遇)。旁座的女士悄悄叮囑,不要聲張,今天算是圖書館的周末活動,場子的秩序乃由他們管控,不許佔位子。是! 是! 坐定,後臺猶未準備就緒,正可先感受一下久違的劇場風情。覺得有點熱,不是身熱而是心熱眼熱,這樣全場都是期待的人頭的盛況,已太久沒見了,而且是在異國他鄉,華洋男女濟濟一堂。最可喜的是大多青壯,真令人開心,甚至有一種叫激情的東西從心底升起?!

終於準備好了,致詞之後,沒有鑼鼓喧天熱場打「通」的序曲,就開場直接上戲。大幕拉開,哇! 舞台太小了,比古早堂會的戲台還小。不全是純唱工戲,演員怎麼施展得開? 而且……而且沒鋪地毯,穿著厚底粉靴的小生,會否滑倒?《小放牛》裡的牧童哥翻仆之間會否摔傷;沒有守舊(背景大幕)倒真不重要了。但是這純是一群守護母土傳統文化藝術遺產的義工個人的奉獻,不可強求;「有」已屬不易,怎能再求十全十美。戲碼是三齣摺子戲,《小放牛》《望江亭》《紅梨記》之亭會,都不是大戲,但是在此時此地,這樣的精緻的小酌,應該比大宴更合適,因為觀眾除了華人,還有很多髮膚各異的西洋東洋族類,淺嚐比較容易消化。

《小放牛》看過沒有二十次至少也有十幾次,情節唱詞唱腔不很陌生,就是一位女孩子向一名牧童問路的有趣對答,由花旦與小丑合作的歌舞。以往看這齣戲牧童大多由勾臉的小丑應工,所以年齡不是問題。蠻好玩的,此次卻是中年男士俊扮,我又坐在第一排,只覺牧童真的非常巨大,也少了小男孩由內而外的可愛的天真調皮,更怕他一個跟頭張下了戲台,飛到觀眾席上;幸虧終究是有經驗的資深演員,所怕的事情沒有發生。

第二齣《望江亭》是張派的經典作品,傳統才子佳人的曲折故事。限於時間也僅能擷取片段,主要是聽扮演譚記兒的女主角王燕的唱腔。王燕1982年便正式走上舞台,基本功當然很厚實,表演中規中矩,穩且準經驗老到的資深演員了,愛聽唱工戲的朋友會很享受。

雖不想得罪誰,還是忍不住要說真話,多數人跟我一樣最喜歡第三齣《紅梨記》,是詩伎謝素秋假託太守之女,與才子趙汝舟夜會於花園亭中的的一折。故事簡單,主要是欣賞男女主角的歌唱與身段。真如齊如山所說,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從扮相到歌舞可以稱得上絕美,即使演的是妓者流,也美得不輕佻俗氣。我便明白了,何以白先勇要來去海峽與大洋兩岸,將《牡丹亭》的演出,作為近十年來最重要的文學大事,尤其是青春版的推出。原來不懂崑曲的人也會被藝術之美所降服,那麼比皮黃還受冷待的崑曲,便會永生,不至因冷凍而凍僵凍死了。對了,扮謝素秋的錢熠前些年便在紐約的林肯中心表演過《牡丹亭》。比起其他的演員,她是青春許多。但是也正因如此她不似其他的主演者,大多是大陸的一級或二級演員。他們都被稱為「表演藝術家」

梨園社的演出,恰在2012末日論崩盤之後不久。當那個傳說流傳坊間時,有些人嘴裡講不信邪說,但表現得似乎心中還有些忐忑,因有人曾問我有無深潛的恐懼。真是沒有! 我的想法是假如真有那一天,我為何該例外倖免,有幾十億人和我同命,有何可懼?就是有一艘諾亞方舟許我上船,我也會婉謝,我的人生責任已了,不必留下苟活,甚至認為那艘船對絕大多數的人是一種殘酷。那天坐在法拉盛圖書館禮堂裡,忽然悟出了一個新解,我們都是方舟上的留存叫做愛好    者的物種。與梨園社相似的京劇社,僅紐約就還有幾個,全美大城都有,海內外更數不清,都是備舟之人。不過幾乎都是自己玩票,一年兩年公演一次,只有梨園社自己玩以外,重點放在敦請專業演員一年數次給大眾看好戲,他們這條小船是真正要為傳統戲曲留種的有心人。那些在大舞台上曾叱仛咤風雲的大角兒們,也不嫌棄場地設備的因陋就簡,認真演出。往深裡思考,這項傳統藝術,現今這般沒落,從業者在舊的基礎上創新而外,對肯於出錢出力懷傳承之心扶持這精緻藝術的有心人,能回報的也只有不計較演出的現實條件了。

唐玄宗李隆基,很多人提起他每每貶多於褒,且不言開元以後的政績,在他的醫生,如日誅三子,父佔子媳,安史之亂發生後又不能保護至愛的人,是為敗德。但是他卻對藝術文化有他的獨特貢獻。他在宮苑內的梨園,訓練教坊樂工,稱梨園弟子,常親自擊鼓指揮,造詣之高,無人能濫竽充數。他原是歌舞並重的法曲專家,從作曲到樂器都所專精,最擅長羯鼓與琵琶,然後訓練宮女配合舞蹈演出。也樹立了這一行他祖師爺的地位,打鼓佬領導文武場的行規。歷史的脈絡延襲了一千餘年,到為慶乾隆八十大壽徽班進京,融合地方戲劇精華的「京戲」自此形成,成為一個經典的劇種。這個行當,也就是梨園行。梨園社選了這麼一個社名,也許最初憑的只是一種浪漫的感覺,開始可能並沒有這樣的使命感,但是玩出了心得,在京戲漂浮於時尚的海洋將要滅頂時,一種由衷的心願,將一個游於藝的團體變成一艘留下種子的方舟,也給很多人續命的激勵。所以京劇雖曲高和寡,應不會走到末日,因為梨園弟子仍在,即使老成凋謝,還有「青年團」呢!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