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瑣憶  (杰夫)

小說

“酒仙”瑣憶

杰夫

“酒仙”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姓趙名國強。顧名思義,“酒仙”是因於他的嗜酒如命而被人們冠上的綽號。在我們那個海港小城,他的這個綽號雖算不上家喻戶曉,但至少在一切熟悉他的人以及這些人所熟悉的一切人當中,算得上名聞遐邇。

國強比我大兩歲,生於1953年,卒於2005年。他是在一個風雪漫天的下午死去的,地點位於他居住的那幢樓房下面一個狹小而髒兮兮的小酒館裡。

1963年春夏相交之際,在鄉下當教師的母親帶著六歲的我來到美麗的海濱城市煙台,也來到了父親的身邊。不久進入小學讀三年級。那所學校叫養正小學,是當時煙台市教學設施最好、規模最大的小學。學校緊鄰海邊,出大門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便是大海,西面不遠是著名人文景觀煙台山,上面有近百年曆史的導航燈塔,山上山下錯落分佈著法國、日本及德國的領事館洋房舊址。在學校裡常年可以聽到有節奏的海浪拍岸的聲響,以及不時傳來的輪船的汽笛聲。

記得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就和國強同班,但一開始並沒有什麼接觸。那時的國強自然是不會喝酒的,如果說對他有什麼印象的話,那就是他說話結巴得厲害,常常為一句話甚至一個字擠眉弄眼地憋上半天。就個人性情來說,我和國強可謂是南轅北轍,我屬內向性性格,平時不太愛說話,顯得有些孤僻,這種情形在我從農村老家初來煙台的一段時間裡尤其如此。而國強生性好動,且常常動得有些出格,除了時常在校內校外與人打架,在課堂上也少有安閒的時候。比如他可以在課堂上趁著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時,在前排同學的後背上悄悄粘上一張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或畫著一些會惹人發笑的字樣或圖象,也可以在老師講課時悄悄從書包裡掏出一根分杈的樹枝,然後用小刀在課桌下面專心致志地修理成一個簡易彈弓架。當時我在班上算是一個受老師器重的學生,進校不久就當了班幹部,對國強這類不好好學習且喜歡搗蛋的同學便有些反感,此外因國強時常參與打架,也使得我對他多少有一種懼怕心理,因此平日我對他多是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連搭話的情形都不多。

真是越怵什麼便越來什麼— 半年過後,班主任強制性地交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做國強的個人輔導員,其實無非是讓我看管他,不讓他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來。儘管心裡一百個不願意,但師命難違,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從此之後我就經常和國強接觸,包括經常到他家裡,或者邀他來我家裡,一起寫作業。

時間長了我漸漸發現,國強並不像我原來想像的那樣可憎,而且他的心底也並不缺乏善良與同情心。有一件事可以證實我的這個印象。國強家西側住著一個孤老太,姓氏名誰我一概不知,但老太太我見過幾次,看上去七十多歲的樣子,頭髮大半花白,走起路來顫顫巍巍,而且腰部深深地彎躬下去。自我和國強開始接觸時起,我注意到他將孤老太日常的擔水活計包了下來,天天如此風雨不誤,一直到幾年後孤老太家裡安裝了自來水為止。

還有一次,我和國強在他家裡寫作業,後來應其母命一起到前面那條街的小商舖裡打醬油。在返回路上的一個胡同拐角處,看見兩個年齡和我們差不多的男孩圍著一個小女孩在推搡漫罵,小女孩一邊躲閃一邊嗚嗚地哭。國強把手裡的醬油瓶朝我手裡一塞,二話不說衝上去將那兩個男孩打得分頭逃竄。

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幾次,也因此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除此而外,我這個奉老師之命輔導國強的人,其實也從國強那裡得到了許多少年時代特有的快樂,這是此前我沒有料到的。

以前我這個處處循規蹈矩的人在生活中的內容近乎枯燥和單調,這種情形在和國強的接觸中不知不覺得到了改變。尤其在暑假期間,國強常常會帶著我到市區東郊​​或者南郊的山上,除了遊山逛水,還常常爬樹攀嶺地摘取可以吃的各種野果,或者去捉那些隱藏在灌木叢中和亂草叢裡的蟈蟈和螳螂。清風拂面,觀海聽濤,在大自然的懷抱裡我們常常玩得大汗淋漓忘乎所以,以致於有一次我們在野地上瘋跑的時候,國強不慎跌進一個表面已經風化成一層硬殼的糞坑里(當地村民挖建的漚糞池)。幸好那糞坑不深,否則還真有可能釀成大禍。

煙台市東郊山上有一座國防工事,說白了就是一個巨大的戰備山洞。該山洞的北口直面大海,洞口由一米多厚的鋼筋水泥築成,上方雕有三個紅色大字“英雄洞”。 “英雄洞”是將整座山嶺由北至南貫穿而成,僅直線距離也有二、三百米之遙,何況裡面還是曲曲折折七拐八彎。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巨大的軍事工程的來由,只是聽有的同學說是當年日軍佔領煙台期間,從鄉下抓來大批農民日夜修鑿而成。此洞地處偏僻且看上去森然駭人,因此極少有人光顧。

有一天,國強繪聲繪色地對我講起了他和朋友勇闖英雄洞的事情,於是我也來了興致,要求國強帶我去探險一番。

我們在那天的早飯後來到英雄洞,鋼筋水泥構築的洞口看上去極其厚實堅固,站在洞口向上仰望,可見得山坡上面的花草林木之間有幾個方型凸起物,聽國強說那是山洞的通風口。富有經驗的國強在進洞之前準備了兩個長長的火把,即在一根木棍上裹上一層厚厚的瀝青,在瀝青外面纏上一層碎布條。當火把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我倆就小心翼翼地朝著洞裡走去。山洞相當寬敞,足可以並排開進兩輛大卡車。進到洞裡不一會兒,眼前就變得漆黑一團,兩枝火把發出的光亮似乎被洞裡的黑暗吞沒了,只能隱約辨出眼前一、兩步距離的景物。儘管如此,隨著國強小心翼翼地前行,我還是得以知曉了洞裡的大致景象。毫無疑問,此洞係軍事設施,洞壁全是鋼筋水泥構建,漫長的洞壁兩邊先後有十幾處深深凹進去的側洞,估計是用來貯存軍事裝備或者人員、輜重用的。在向前行進的時候,常常就會被眼前的一堵水泥牆檔住, 嚴格地說是一個正方型的洞內水泥地堡,水泥牆約占山洞一半的面積,牆中間無一例外都有一個半平方米大小​​的漏斗狀機槍發射口。

在黑暗的洞內踽踽前行,我一直膽顫心驚。約摸走了十幾米的樣子,忽然一個趔趄,重重跌倒在洞壁邊上,嚇得我汗毛都立起來了,差點沒哭出聲來。藉著火把微弱的光亮,發現這是一條長而深的水泥鋪成的溝,想來是排水用的。

國強比我老練沉穩多了,他用輕鬆的口吻安慰著我,又結結巴巴地開玩笑說,這破山洞裡連個小賣鋪也沒有,要不然便可以買枝煙過過癮, 那時國強偶而會偷偷摸摸地抽煙。

走到洞口盡頭,藉著鑲在洞壁上的鐵質扶手向上面攀爬,繼續向前摸索著前行,好幾次遇到蜷縮在洞壁下面的蛇,嚇得我毛骨聳然,慶幸有驚無險。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跌跌撞撞地走出英雄洞的南口。眼前藍天白雲,花草繁盛。除了心裡那種絕處逢生般的喜慶,對於我這平日有些懦弱的男孩來說,真實感受到了一種探險過後特有的興奮與自豪。

高中畢業時我考上文藝兵到了部隊,國強被分配到本市一家鐘錶公司當鉗工。在當時,鉗工是一個很令人羨慕的工種。

到部隊後我和國強遠隔千里,便徹底失去了聯繫。復員後回到煙台,由於工作及家庭事務的纏擾,多年沒與國強聯繫。在此期間,我也曾聽到過一些有關國強的傳聞,總的來說都是負面的,比如他那個“酒仙”的綽號,說他嗜酒如命,連工作都丟了,為了買酒竟然到處騙錢等等, 老實說,多年來我沒有主動聯繫國強,那些負面傳聞多多少少起了作用。

大約是在2002年除夕前的一天, 當時我在報社工作,因忙於稿件的事,走出報社大門時已是萬家燈火。那天妻子帶著孩子到我岳母家去幫著料理年貨去了。我打開門廊上的燈準備掏鑰匙開門,忽然發現門上粘著一張紙條,湊前一看原來是國強留給我的信息,真是出乎預料!紙條上說有急事要找我,請我務必到他家裡去一趟。後面還寫著他家的詳細地址。

我連家門也沒進,急忙下樓發動車,穿過差不多整個城市匆匆趕到國強家。

歲月無情,國強變化真的太大了,竟然使我不敢相認。在我進門的剎那間,一股濃烈的燒酒味便直搗我的嗅覺神經。那一刻我的心猛然有些沉重:國強想必是知道我要來的,卻依然毫不避諱地喝得醉態畢露,可見他的嗜酒毛病已經到了何種程度。他本來就結巴得厲害,再加上此時醉意朦朧,說話便愈加吭吭哧哧地語不成章,我好不容易才弄清楚紙條上“急事”的內容—他想向我借三百元錢。

我口袋裡剛好有當天單位發下來的出差補貼,一共是七百多元。此時的國強醉得東倒西歪,已經無法進行正常的交流,再說他那個膀大腰圓的妻子正在廚房裡一臉冷峻地將碗盤弄得叮噹山響,我意識到不便在此繼續呆下去。

我拿出五百元錢悄悄放到國強的衣袋裡,心緒複雜地離開了國強家。沒想到,我妻子也知道“酒仙”的大名,當她得知此人是我的老同學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對我給國強五百元錢的事情大加責備,說“酒仙”是個出了名的騙子,到處騙錢買酒喝,這些錢肯定是打了水漂了。我對妻子解釋說,這五百元錢我本來就不打算要回來。國強多年沒有工作,老同學一場,再加上春節在即,這點忙我是應當幫的。

這件事過去大約半年之後,有一天國強再次找到我,這次是託我幫他解決一件歷史舊案。十年前國強曾在市物資局下屬的金屬公司擔任一個部門的副科長,因屢次醉酒誤事被單位開除了。他的意思是通過市勞動仲裁委員會,討回這十年來的工資損失。

從部隊回來後我曾學過四年法律,在進入報社之前也曾在當地法院工作過一段時間,因此一聽便知道他的要求實在難以實現。且不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年,因屢屢醉酒誤事被除名,無論在法律上還是在情理上,公司的做法都是說得過去的。不過我還是帶著國強找到市仲裁委員會的劉主任,說明了國強的情況和他的要求。劉主任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向國強說明和解釋,最終使他相信這件事在法律上是不可能按照他的意願來辦理的。

走出仲裁委大門,我看到國強神情沮喪,而我的心同樣沉甸甸的。我知道國強這些年一直沒有工作,便將事先準備好的五百元錢遞給他,並帶著近乎央求的口吻勸告他能否將酒戒掉,那怕控制一下也是好的。此時我才注意到,他的整個臉龐因長期酗酒而佈滿了一簇簇、一團團不規則的紫紅色線斑,當地人俗稱“酒花”,他的眼眶也顯得異常混濁,發出的目光空虛而飄搖。他看著我,卻彷彿在眺望著我身後遙遠的地方。最後,他長長嘆了口氣,跟我說戒掉他做不到,不過今後可以試著少喝。

那天我有急事要趕回報社而不能送他回家。我目送著國強向前面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走去。春天來了,馬路兩旁的樹木已經展露出一片嫩綠,連吹來的風都飽滿著春天特有的蓬勃氣息。可是國強的身影看上去卻顯得那樣的羸弱不堪,使人想起一片飄搖欲墜的深秋落葉。

我最後一次見到國強是在一個特殊的場合。2006年清明節那天,我和家人一起到南郊的永安公墓給父親掃墓。從景色秀麗的山上走下來,在公墓山下那條環山甬道一側的靈牆上,我赫然看到了國強的照片!沒有墓地沒有墓碑也沒有鮮花,只是個一尺見方的凹進去的小洞,裡面存放著國強的骨灰盒。盒子正面嵌鑲的照片顯然為他年輕時所攝,面帶微笑,眸子裡漾溢著青春的朝氣。恍惚中我覺得照片上的國強似乎要和我說些什麼,卻又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

我讓家人先走,自已到公墓管理處買了幾枝鮮花放到洞口的空隙處,又買了一掛鞭炮在靈牆旁邊不遠處的專用場地上為國強燃放祭靈。

那一刻,伴隨著陣陣清脆的爆響和升騰而起的青煙,是我心裡異樣複雜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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