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世界文學心 (姚嘉為)

報導文學

放眼世界文學心

姚嘉為

–文學橋樑聶華苓

                  「華苓是個精緻的小錶,細緻又明確。」- 保羅 .安格爾

終於如願去愛荷華拜訪聶華苓了。多年來,她深居簡出,很少接受採訪,電話中她問:「為什麼要來? 」我嚅嚅地說,來鹿園訪問,聽她談文學與人生,國際寫作計畫,參觀愛荷華大學,是許多文學愛好者的願望,我也不例外。她開始心軟了。

2008年5月去愛荷華前,我先在加州聖芭芭拉見到了聶華苓。那是一場慶祝白先勇七十歲大壽的學術會議,我趨前自我介紹,她笑了:「讓你跑那麼遠,當晚就住我家吧!」那三天,她興致很好,會場中不時傳來她輕快的笑聲。在台上她暢談主編「自由中國」文藝欄的往事,並把白先勇和她多年的通信交還給他。生日晚宴中,白先勇風度優雅地請她跳第一支舞,她舞姿輕盈,衣裙飄飄,滿臉的笑,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鹿園的紅色屋宇

鹿園的紅色屋宇

兩星期後,我前往愛荷華,轉了兩趟飛機,然後搭車行過空曠的田野,時值早春,不見玉米纍纍的景象。車子經過一塊刻著「愛荷華城」的石碑,河面寬闊的愛荷華河,水量豐沛,緩緩流著。車子爬上小坡,樹林間露出紅色的屋宇,鹿園到了!

聶華苓 living-400

國際作家在此把盞言歡

門開處,聶華苓一身水藍衣裙,外罩同色薄外套,領口別了胸針,神清氣爽。她招呼我在黑漆圓桌旁坐下,壁爐右方牆上掛著黃永玉的贈畫,桌上的鼎是雷震送給她和安格爾的結婚禮物。牆上和屋樑上,掛滿了世界各地的面具。落地窗外,胭脂紅的陽台上, 一溜木凳,可容納二三十人。

響亮的名字一一閃過腦際,瘂弦、鄭愁予、陳映真、王安憶、莫言…,都曾在此把盞言歡吧! 聶華苓娓娓談著文學心路,豐富的三生三世,國際寫作計畫的今昔,不覺日影西斜,她建議去愛荷華大學走走。八十多歲的她動作敏捷,開車駛下小坡,稍加環視,便直衝過街,我驚呼她的神勇,她笑道:「莫言說我在飆車!」

聶華苓在校園內一棟大樓前停車,告訴我,瘂弦、鄭愁予和陳映真來的年代,國際寫作計畫辦公室就在這裡。然後她又開車帶我到現在的辦公室,一棟白色的木屋,可惜大門深鎖,廊上鞦韆靜止不動,學期剛結束,主任Christopher Merrill出城去了。聶華苓退休二十多年,仍是國際寫作計畫的顧問,Merrill不時向她請益。

天黑了,聶華苓在廚房裡把草莓切片,倒入酒和楓汁攪拌,將雞湯在爐上加熱,這是她出名的兩道菜。從前她在廚房裏做飯,安格爾總在一旁看報聊天,她燒中國菜,和女兒,朋友講中國話,他從不抱怨,「總是讓我很自在,大家都喜歡他,提起他還會掉眼淚。」

我們坐在餐桌前喝紅酒,吃晚餐,當時柏楊剛去世,她回憶柏楊夫婦1984年來愛荷華的情景。1983年最熱鬧,茹志鵑與王安憶母女、陳映真、吳祖光、七等生和潘耀明都來了,住在附近的五月花公寓,常來鹿園聚餐談天。1979年的「中國週末」,兩岸三地作家第一次交流,也在鹿園。如今一室蕭然,只有咬著筆桿的安格爾,從相框中調皮地望著她。

後院的坡地上,不見鹿的蹤影,近年牠們不常來了。陽臺上,愛荷華河的波光穿過樹林閃爍,角落裡鄭愁予送的烤肉架已冷落多年。聶華

"我不能移山 ,但我能發光" (安格爾)

“我不能移山 ,但我能發光” (安格爾)

苓婉拒了妹妹邀她搬去加州的好意,情願守著鹿園度日,「這裡充滿我和安格爾的生活,支持我活下去。」

離開鹿園前,我請求去安格爾墓前憑弔,她爽快地答應了。車子轉進一條磚頭路,她指著一棟屋子說:「白先勇在愛荷華唸書時,就住在這裡。」愛荷華城裏處處有作家昔日的步履,也只有聶華苓能一一指認吧!

車子進入綠草如茵的墓園,一片靜謐,偶而從林木間傳來風的歎息,和清亮的鳥鳴。小徑蜿蜒,我們來到安格爾墓前,一面黑亮的大理石碑上刻著他的名字,還有她的。碑上有一道雨漬,她連忙趨前細細擦拭,我繞到墓碑背面,上面是安格爾的詩句: “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我不能移山 ,但我能發光)。

                  「自由中國」半月刊

1925年聶華苓在湖北武漢出生,11歲時,任貴州平越行政專員的父親被紅軍殺害,由寡母撫養她和弟妹們長大。1948年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外文系,1949年輾轉來台,同年進入「自由中國」半月刊工作,擔任編輯, 一年後被邀參加編輯委員會,是編輯委員中最年輕的,也是唯一的女性。

「自由中國」半月刊創刊於1949年11月,胡適為名義上的發行人,雷震是實際的主持人,創辦時編輯委員有國民黨的雷震、教育部長杭立武、學者毛子水、張佛泉、血氣方剛的殷海光、文人戴杜衡、經濟學者夏道平、台銀總經理瞿荊州,宋文明是後來加入的。這個界乎國民黨的開明人士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間的刊物,書生論政,督促政府邁向民主與自由。

然而日益尖銳的社論終究不能見容於當局,1960年9月雷震等四人被捕,「自由中國」停刊。聶華苓失去了工作,處於孤立,在家中寫作翻譯。

                     最好的文藝編輯

1950年聶華苓接掌「自由中國」文藝欄,當時反共文學當道,她堅持以純文學的標準取捨稿件,為非反共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發表的園地。「凡是有政治意識,反共八股的,我都是退! 退! 退!」

正是這樣的堅持,文藝欄刊出一流的純文學創作,如梁實秋《雅舍小品》、 林海音《城南舊事》、徐訏《江湖行》、吳魯芹《雞尾酒會》、陳之藩《旅美小簡》、余光中的詩、思果、琦君、張秀亞,徐鍾珮、鍾梅音的散文,潘人木和孟瑤的長篇小說。聶華苓被譽為最好的文藝編輯之一。

陳芳明在《台灣新文學史》中指出,聶華苓主編「自由中國」文藝欄後,豐富了自由主義傳統的內涵,邀請作家的多元,造成散文的大量出現,內容上增添了異國想像,對情感與情緒的細緻掌握,作家的創作技巧完全異於制式,僵化的文藝教條。

應鳳凰分析「自由中國」文藝欄十年的作品,指出它的文學類型與題材多元,作家多且質精,女作家輩出,散文成就引人注目,認為五十年代的文學被概括為「反共文學」,有待商榷。文藝欄的內容也提醒我們,五十年代文學與五四新文學傳統間的關係。

                     50年代的文壇身影

50年代台灣的文藝團體,如文藝協會、青年作家協會、婦女作家協會,均為黨政主導的機構,聶華苓一概不參加,「我不愛開會,尤其是政治性的會議,所以我很孤立,來往的作家只有孟瑤,琦君這幾個人。」

聶華苓與梁實秋、柏楊的交往,可謂肝膽相照。「自由中國」停刊後,聶華苓陷於孤立,梁實秋不時請她和林海音,孟瑤去家裏打麻將,梁師母以拿手好菜款待,梁實秋扮小丑說笑話,惹得她們開懷大笑。1964年她離台赴美,梁實秋主動借路費給她,後來她申請到研究費後還給他。

50年代初聶華苓已經認識柏楊,那時他是郭衣洞,在「自由中國」發表了《幸運的石頭》等小說。他在救國團工作,負責中國青年寫作協會,聶華苓「不太理他,覺得純文學不該和政治搞在一起。」後來柏楊被捕,坐了幾年牢,出獄多年後,1984年來到愛荷華,兩人成了很好的朋友。1988年聶華苓應余紀忠之邀,重回台灣訪問,柏楊的四處奔走起了很大的作用。

                    穿旗袍教西洋文學

1962年臺靜農教授登門邀請聶華苓到台大教小說創作,等於給她開了禁。接著徐復觀請她去東海大學教 「現代小說」,余光中教「現代詩」,每個星期五,他們一起坐火車去台中,再搭車上大度山教書。

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的作家陳少聰回憶當年上聶華苓小說課的情景:「和當時其他的洋老師比起來,她的教學方法很新穎。她用二十世紀的西洋名家作品為教材,介紹敘述者的人稱,作者如何使用意象來描述內在的心理真相。當時這些對我都是新觀念,我從聶老師那裏學到很多。她曾經要我們交一篇短篇小說,她給我的評語是,敘述人稱好像“出了軌”,給我很深的印象。此後,我寫短篇小說一定先仔細思考所要使用的敘述人稱。」

她形容聶華苓當年的穿著和風采:「總是一身旗袍,看起來很傳統,很中國味道,氣質舉止優雅。看到她踏著細碎的步子走進教室,開始講解那奧秘又遼闊的西方文學,我總感到驚奇又有趣。」

                       創辦國際寫作計畫

今日的國際寫作計劃辦公室

今日的國際寫作計劃辦公室

1963年是聶華苓人生一個極重要的轉折點。美國詩人安格爾獲得洛克斐勒基金會贊助,訪問亞洲作家,來台灣時,結識了聶華苓。次年她應邀到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當顧問,1967年與安格爾創辦國際寫作計畫,1971年結為連理。

「國際寫作計劃」和「作家工作坊」不同,「作家工作坊」是兩年的創作課程,授予碩士學位,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余光中、楊牧都是工作坊的碩士。

「國際寫作計畫」則以外國優秀作家為對象,邀請他們擔任駐校作家,彼此交流討論,已有1200多位作家參加。這個計畫在華人世界享有極高的聲譽,是台港大陸作家與國際文壇接軌的平台。1979年舉辦的「中國週末」,開啟兩岸三地華文作家交流的先河。

1961年至2009年,曾參加過「作家工作坊」與「國際寫作計畫」的華文作家有:丁玲、艾青、王蒙、王拓、吳祖光、余光中、白先勇、葉维廉、林懷民、聶華苓、萧乾、楊牧、戴天、歐陽子、痖弦、水晶、王文興、王玫、汪曾祺、舒巷城、王祯和、古蒼梧、鄭愁予、商禽、李怡、蔣勳、陳映真、吳晟、向陽、茹志鹃、王安憶、劉賓雁、潘耀明、谌容、阿城、邵燕祥、七等生、何达、李昂、宋澤來、東年、季季、白樺、胡梅子、姚一葦、柏楊、烏熱爾圖、秦松、畢朔望、徐遲、北島、陳白塵、高信疆、高准、古華、張一弓、張大春、張錯、馮骥才、張賢亮、尉天骢、柏楊、張香華、方梓、楊逵、蓉子、羅門、王潤華、淡瑩、陳蕴文、夏易、温健骝、黄凡、黄孟文、楊青矗、管管、袁瓊瓊、謝馨、蕭颯、藍菱、劉索拉、殘雪、鍾曉陽、蘇童、李銳、蔣韻、西川、孟京輝、廖一梅、余華、嚴力、莫言、陳丹燕、唐颖、張獻、劉恆、遲子建、畢飛宇、娄燁、潘國靈、駱以軍、胡旭冬、林舜玲、格非、董啟章。

1976年安格爾與聶華苓被300多位世界作家推薦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1982年同獲美國五十州州長所頒之文學藝術貢獻獎,聶華苓多次擔任國際文學獎評審。2008年聶華苓被選入愛荷華州婦女名人堂。

                       創作求新求變

1948年聶華苓在南京以筆名發表處女作<變形蟲>。1961年在聯副發表成名作《失去的金鈴子》,這個愛情故事也是一個女孩的成長過程,運用現代主義的象徵和意識流手法,引起了熱烈的討論。葉維廉寫評論指出,聶華苓「活用中國文字去構成相當精彩,準確的意象、意念、情緒和事件,語言上能藉高度的印象主義之筆觸,與『萬物有靈論』之神秘結合,而深入心理深處。」

1970年《桑青與桃紅》在聯副連載,以一個精神分裂的女孩,象徵分裂的中國,有大量的性描寫,引起爭議,結果半途被腰斬,後來在香港「明報」刊完,1988年在台灣出書。目前坊間有七個華文版本,第八個華文版本即將在香港和新加坡出版。英文版在1990年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譯成多國文字,是漢學界研究亞裔漂泊文學的讀本。

1991年安格爾在旅途中猝逝,聶華苓哀慟逾恆,強打起精神,整理安格爾的遺作出版後,投入回憶錄的寫作。十二年後《三生三世》在台灣出版,2008年《三生影像》在香港和大陸出版。扉頁上寫著:「我是一棵樹,根在大陸,幹在台灣,枝葉在愛荷華。」她寫的不僅是個人的生命歷程,也呈現了三個歷史時空中,她所親聞目睹的,人的處境與時代的記憶。

                      榮獲花蹤文學大獎

獲頒花蹤文學獎世界華文文學大獎,在會場與李銳(右一),李渝(左二),筆者(左一)合影

獲頒花蹤文學獎世界華文文學大獎,在會場與李銳(右一),李渝(左二),筆者(左一)合影

2009年8月在吉隆坡又見聶華苓,她獲頒花蹤文學獎最高榮譽的世界華文文學大獎,以前四位得主是王安憶、楊牧、陳映真和西西。

主辦單位星洲日報以奧斯卡頒獎的氣魄與格局,精心安排這項盛大的典禮。聶華苓步上舞台,一身黑色衣褲,外罩一襲過膝白綢外衣,風華飄逸。大銀幕上映現了聶華苓和安格爾的儷影,他們遙望藍天,神情愉悅,充滿了憧憬。歌聲響起: “海水到處有華人,華人到處有花蹤…”,全體觀眾起立向她致敬。

她致詞說,一生都在流浪,童年住在日本租界,抗日是流亡學生,然後是國共內戰,遷徙台灣,都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1964年來到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擔任駐校作家,是流浪到美國。為了用中文或英文寫作,曾苦思良久。1970年,她寫下 “桑青與桃紅”幾個字,意識到母語是自己的根,她必須用母語寫作。榮獲此獎是“浪子歸宗”,是她一生堅持用母語寫作的最大榮譽。

李歐梵教授說,《三生三世》以真切的語言與母親對話,與中國近代史對話,已脫離了各種文體,創造了新的文體,讓所有的人感動。

                        作品與政治

自稱「我不要政治,政治偏要纏我」的聶華苓,始終堅持純文學不該牽涉政治。幾十年來,政治卻偏要纏她。

身為「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一份子,她是雷震白色恐怖事件的見證人。60年代她選擇遠走愛荷華,與此不無關係。但在海外,她仍然擺脫不了政治的干擾。70年代的小說《桑青與桃紅》,用前衛的手法,心理分析的角度,創造一個精神分裂的個人,象徵中國的分裂,連載時被腰斬,後來在香港刊載,直到80年代底才在台灣出書。這本小說在美國卻獲國家書卷獎,是研究亞裔漂泊文學的範本,兩個時空對待這部作品的落差竟然如此之大!

70年代還有一連串的事件,如回台探視雷震被監視,翻譯毛澤東詩詞,78年去大陸訪問,79年舉辦「中國周末」,邀請兩岸三地華人作家交流,都引起了台灣當局的關注,她因而列身黑名單中。 80年代後期,政治氛圍開始鬆動,聶華苓終於在1988年重訪台灣。

媒體說她「左右不討好」,面對種種政治解讀與干擾,她一貫是「你罵我,禁我,批判我,我問心無愧。久而久之,他們也沒勁了。時代不斷變化,當年罵我“親匪”的人,現在也“通匪”了。」

40年後,白色恐怖走入歷史,《自由中國》得到平反。2009年8月她到台北參加紀念殷海光逝世四十周年和雷震逝世三十周年的研討會,致詞推崇殷海光和雷震對台灣的民主思想的貢獻,他們為人的嶙峋風骨,和做人的尊嚴影響了她大半生。馬英九總統到場致詞,肯定《自由中國》的貢獻,向當年為自由民主犧牲的人士家屬鞠躬道歉。次日,馬英九總統頒授二等景星勳章給聶華苓,表彰她在文學上的成就。

台北和吉隆坡之行,作家李渝全程陪同,亦師亦友的情誼十分感人。當年聶華苓在台大外文系開小說創作課,李渝是她的學生,後來成為摯友。同年11月,聶華苓獲香港浸信會大學頒授榮譽博士學位,這是她的第四個榮譽博士學位。

(後記:2012年12月《三生三世 聶華苓》電影在台灣上映,聶華玲豐盛的人生深深感動了許多觀眾,沒有看過她作品的人開始閱讀她的作品,這就是作家耕耘一生最大的肯定吧!)

以下是2008年5月在愛荷華城聶府(鹿園)的專訪。

姚:《三生影像》與《三生三世》有何不同? 是姊妹作嗎?

聶:不是姐妹作,《三生影像》包括了《三生三世》,容量更大,有284張照片,加了很多文章,包括寫沈從文和梁實秋的文章,還有艾青、柏楊、茹志鵑和王安憶。「大江東去」這一輯寫中國作家,「流放營」這一輯寫蘇聯控制下的東歐作家,包括波蘭、羅馬尼亞、匈牙利,還有南非、西德和伊朗作家,是包容更廣更多的《三生三世》。

聶:不是姐妹作,《三生影像》包括了《三生三世》,容量更大,有284張照片,加了很多文章,包括寫沈從文和梁實秋的文章,還有艾青、柏楊、茹志鵑和王安憶。「大江東去」這一輯寫中國作家,「流放營」這一輯寫蘇聯控制下的東歐作家,包括波蘭、羅馬尼亞、匈牙利,還有南非、西德和伊朗作家,是包容更廣更多的《三生三世》。

姚:這本書涵蓋寬廣,有中外作家的一手資料和圖像,都是您認識的作家。在編寫過程中,對普世的處境有何觀察?

聶:我看到二十世紀人的處境,時代的記憶。處境越來越糟,到處都是暴力,到處打仗死人,這是恐怖主義的世紀。我寫這個時代,人的問題,二十世紀就是逃亡,迫害,離散。

姚:您一生閱人極多,寫回憶錄時,如何從中篩選人物和事件? 第一部分以人物對話,拼貼大陸的時空,像小說。第二部分記錄當年台灣的時空,像歷史見證。第三部分寫美國,富於感性,像抒情詩。三部分風格不同,是有意為之,還是順其自然的結果?

聶:寫回憶錄跟寫小說一樣,是有結構的。印象最深的事情和人物,很自然地出來了。抗戰當流亡學生的生活,對我很重要。擠在一個小地方,住宿舍,那種朋友是很親近的。1980年我去大陸,把他們都找到了,抗戰那部份就是寫他們和流亡生活。流亡學生還在的不多了,能寫出來的更少。台灣部分,主要是寫「自由中國」,雷震先生和殷海光先生是主要人物。在「自由中國」做事十一年,對我那個人生階段很重要,無論是智力、寫作和思想,都漸漸成熟了。

姚:雷震寫信請您寫下在「自由中國」工作的情形,回憶錄附了雷震的十封信。您是從文學的角度寫,還是歷史的角度寫?

聶:我寫的是人物。那段歷史很重要,我一定要根據事實來寫人物,這事實不能錯。有那樣的時局在,有那樣的情況,才能襯托出這些人物,雷震、殷海光是那樣的挺立,一定要有時空襯托出來,這是必然的,是我生活過的。文學包括得很廣,文字的修養,對人物的見解,在那個時間和地方,不是勉強的,是混合在一起的。

談寫作技巧

姚:60年代現代主義當紅,您當時寫小說,也在大學教創作,在寫作技巧上,您受到那些現代主義作家的影響?

聶:在台灣,我翻譯了亨利詹姆斯的《德莫福夫人》,曼殊斐爾的作品,福克納的《熊》,這些小說對我都有影響。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對我寫《桑青與桃紅》影響很大,不只是意識流的手法,還有整個小說的敘述觀點和語言。年輕的桑青和後來的桃紅,兩個完全不同人物的敘述觀點和語言,就是受到福克納的影響。

姚:《失去的金鈴子》中有不少象徵手法,有人說金鈴子象徵一段歲月,青春戀曲,捉摸不定的少女情懷。這本小說的寫作有現代主義的影響嗎?

聶:這本小說有現代主義的影響。1964年葉維廉寫了一篇評論,在文學雜誌刊出。他很瞭解現代主義,用現代主義的手法,從語言和意象來分析,他是第一個這樣分析的,發表後,有人攻擊他。其實這本書與政治無關,他完全是從新批評的方法來評論的。

姚:《桑青與桃紅》是漢學界研究亞裔漂泊文學的讀本,也是您最滿意的作品嗎?

聶:可以這麼說。有幾個大學在用,哈佛的王德威教課也用,還有哥倫比亞和柏克萊。有位從華盛頓大學拿到博士的教授,論文寫的是我。日本京都一所大學當教授的日本年輕的女漢學家,論文也是寫我,她把《三生三世》翻譯成日文出版。

姚:評者認為,您的代表作《桑青與桃紅》完整地呈現了華人流離的心靈圖像,手法前衛,請談談當初這本書的醞釀過程。

聶:醞釀過程很久,我記了一厚本細節,記下事件,人物和特點。後來讀了心理分析家Karl Menninger的書 Man Against Himself,他分析人精神分裂不同程度的個別病例,簡直是活生生的故事。我一邊看一邊做眉批,突然想到,每個人都有或輕或重的精神分裂症。中國是分裂的,我的生活歷程也是分裂的。於是我用一個人物來代表這種分裂,感悟到世界各地人的處境,二

   十世紀人的困境。

姚:《桑青與桃紅》在國內引起爭議,在國外獲肯定,這種巨大的落差是因為文化、審美,還是政治的因素?

聶:都有,當年在台灣是政治因素。我寫的是變態的人,象徵中國人病態的處境。這種小說太不容易看,不是暢銷書。在台灣和大陸,年輕的讀者不看這種書,格格不入嘛! 時代不同了,我寫的是另一個時代,在文化上,歷史上,跟年輕的一代無關,大概只有從事文學的人才會看。

國際寫作計畫

姚:「作家工作坊」與「國際寫作計畫」是愛荷華大學兩個不同的文學計畫,他們有何不同?

聶:對象與目標不同。1941年安格爾接掌「作家創作坊」到1966年,25年間發展為美國文學重鎮,主要對象為美國年輕作家,修完兩年文學創作課後,獲得碩士學位。也有外國作家參加,如余光中、葉維廉、白先勇、王文興和歐陽子都獲得作坊的碩士學位。1967年創立的「國際寫作計畫」,是我向安格爾建議,邀請外國優秀作家到愛荷華來訪問數月,擔任駐校作家。

姚:「國際寫作計畫」如何挑選作家? 作家能自我推薦嗎?

聶:我們不接受自我推薦。安格爾曾在牛津求學,經常遊歷歐洲,認識很多歐洲知名作家。諾貝爾獎得主Czeslaw Milosz 是我們的朋友,他推薦的東歐作家當然不錯。安格爾邀請過菲律賓、印度、阿富汗、韓國作家,我主要是邀請大陸、台灣和香港的作家。作家來訪後,再推薦其他的優秀作家,形成一個網絡,越來越大。

姚:「國際寫作計劃」每一期多長? 作家來這裡有哪些活動?

聶:1967年到1988年,我跟安格爾負責的時期,每年請十多個作家,來八個月,不需要上課,每星期有個座談會,其他的時間很自由,他們常一起喝酒聊天,在走廊上開舞會,一起出去玩。現在人數比較多,每一期是十個星期。活動和討論也比較多,有一人開講的,有作品朗讀,也有幾人座談。我們有幾個旅行點 – 紐約、聖塔非、舊金山和洛杉磯,作家可以從中挑選,由副主任陪同一起去。

姚;這筆開銷相當大吧! 您們如何募款?

聶:每個人來十個星期,食宿、機票、交通、生活費,大約一萬五千美元,另外還有旅行的花費。安格爾是國家文學藝術委員會委員,甘迺迪中心的顧問,認識面廣,知名度高,所以我們申請經費,推薦作家,馬上就被接受了。邀請中國作家的費用,我自己捐,找朋友捐,有很多人幫忙。

姚:這個計劃造就了哪些有潛力的作家?對他們產生甚麼衝擊?

聶:以王安憶為例,1983年我邀她母親茹志鵑來,她說女兒王安憶也要一起來。從中國來的作家,衝擊最大的就是她。那時中國有個轉變期,她才二十多歲,回去後,有個時期堵住了,因為衝擊太大了,後來一寫就很好。台灣的作家,像亞弦、商禽、鄭愁予、陳映真,大陸的劉賓雁、張賢亮,當年都沒出過國,衝擊也很大。

姚:「國際寫作計畫」帶給您最大的滿足是什麼?

聶:接觸面廣了,看的人多了,寫作視野變得更廣闊。我不只看中國人的處境,而是人的處境。作家在一起,談的都是人的問題。

雖苦猶甘談寫作

姚:您為何而寫?為誰而寫?

聶:我想寫就寫,從小就偏愛寫作。文化的環境,自幼生長的環境都有關係,慢慢醞釀成的。我完全沒有市場壓力,想寫就寫。

姚:我注意到您不是在書房裡,就是在電腦前,都是在寫作吧? 請談談您的寫作習慣。

聶:習慣是會變的,隨著生活不斷地在變。退休前,我上午在家寫,沒規定每天一定要寫多少,想寫就寫。我不是那種每天要寫多少的作家,除非正在寫一個長篇,那就真的是整天在寫,睡也睡不好,安眠藥吃了幾十年。

姚:海明威在小說定稿前,總要修改幾十遍。您改寫嗎?

聶:起碼改寫三遍,以前是手寫,現在手稿都捐給愛荷華大學的特別收藏部。我的稿子一定要很乾淨,改了幾個字我也不要,花很多時間滕稿。手寫有感覺,有感情,現在用電腦寫,沒有精雕細琢的味道,但容易改,乾乾淨淨,不需要重謄。

姚:寫作時會碰到瓶頸嗎? 寫不下去時怎麼辦?

聶:寫《三生三世》時沒有,因為是自己的回憶錄,寫小說時會有,要隔一個時期才寫得下去。寫不下去了,就放著不管,再回來時就通了。

姚:寫作對您是苦? 是樂? 還是苦樂參半?

聶:當然是樂,苦是在生活細節上,吃得有一餐沒一餐的,睡不好,情節發展不下去了,這種苦其實也是樂,甘願嘛! 作家隨時隨地都在生活裡面,寫作跟生活結合在一起。

姚:您和安格爾合譯毛澤東詩集,是何時開始的? 如何開始的?

聶:那是1971年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偶而談起的,是我們茶餘飯後的消遣。那天我在做晚飯,安格爾在一旁閒聊,說起毛澤東的詩詞寫的不錯,要我譯給他看,他是詩人嘛! 我譯了一兩首,他覺得不錯,我們就一起翻譯起來了,不知怎麼傳出去了,紐約的出版公司向我們要稿,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政治目的,那時我真是反共的。

姚:翻譯講究信達雅,很不容易,譯詩更難,何況牽涉到中西文化,時代背景,意識型態的差異。您和安格爾一起譯詩,最大的心得是甚麼?

聶:翻譯的時候是兩個文化歷史的差別。毛澤東的詩常是四行詩,有很多歷史背景,革命的歷史,共產黨的歷史。他的詩很有才氣,翻成英文,不容易顯露出來。為了四行詩,我們要寫兩頁註釋。為了兩頁註釋,要看很多資料,他的歷史,中國的歷史,常讓我想起自己童年的生活,國家的情況,政治的情況。安格爾到底是美國人,雖然也看參考書,但不像我感受這麼深。翻譯的時候,他有些想法,我就跟他辯論,最後他總是聽我的。很多事情我也聽他的,他比我年紀大,是美國人,美國的事,他比我知道得多。

姚:寫作帶給您最大的滿足是什麼?

聶:最大的滿足是寫下最後一個字,完成了。當時很滿意,可能以後不滿意,但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沒想過一定要有甚麼目標,要做就做,很自然地做和文學有關的事。

異鄉與故鄉之間

姚:您初來美國時,曾有過鄉愁和疏離感嗎?

聶:剛來時有,現在沒有了。汪曾祺說我比中國人還中國。我很中國,但某些方面也很美國,兩者並不衝突。我在這裡,各方面接觸的比較多,跟美國人在一起很自在,他們可能覺得我是中國人,但不把我當中國人。美國人的長處是他們總在改變。愛荷華城很開放,我很關心美國選舉,等於是美國人的一種心情。我和中國人在一起就是吃喝談笑,和美國人一起也很自在。國際寫作計劃四十週年的慶祝會上,主任 Christopher Merrill要我第一個發言,我能惹得他們大笑,我很自在,他們也很欣賞。我在美國、大陸、台灣,就像一個女人穿衣服,什麼式樣都很合身。我已經融入美國社會,不是努力地要融入,而是工作、婚姻、交往,很自然地融入。

姚:對兩岸三地和海外華文作家的語言特色,您有甚麼觀察?

聶:兩岸三地年輕作家的語言都不如上一代的作家精緻。大陸有些作家的語言受到壞翻譯的影響,受到文革的摧殘,都是靠自己磨練。但他們在本土生長,生活在本土文化中,整個生活經驗比較厚實,語言差一點,但還是本土的語言。現在台灣作家的語言,我總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大陸成名的作家壓力很大,一定要出書,每天都要努力寫。不像我們那一代,想寫才寫,沒有成名的壓力。

姚:愛荷華城最大的特色是甚麼?

聶:愛荷華城是文化非常集中,思想很開明。64年剛來時,人口兩三萬, 現在有六萬多,五分之四是學生,是個大學城。每天都有各種演講與活動,有普立茲獎得獎人演講系列,諾貝爾獎得獎人演講系列,很多名家來這裡朗讀作品。2008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命名為文學城.

姚:您曾居住過許多城市,他們在您的心中,各有甚麼份量?

聶:《三生三世》中的地方對我都很有份量,但是城市都在變,七十年代去台灣,九十年代再去,以前的家沒了,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大陸變得更大,小時候住的地方早沒了。在美國住得最久,愛荷華就是我的家。

 

1 comment to 放眼世界文學心 (姚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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