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妙計 陳少聰

散文

外公的妙計

陳少聰

項家樓上的解放軍不知究竟待了多久時間,可能有一兩個月,或者兩三個月吧。總之,有一天那個樓上突然空了。同天下午我聽見媽媽和項老闆在院子裡講話。項老闆放低了聲音說:

“打舟山去啦!聽說國民黨的海軍空軍勢力很強;這邊單靠陸軍硬拼,坐船過去的士兵根本上不了岸。聽說成千上萬的解放軍士兵都掉在海水裡淹死了。”

媽媽說:“好可憐啊,真作孽,一個個都是親爹親娘養大的呀。”

雖然如此,我知道媽媽心裡肯定是希望國民黨打贏的。如果國民黨能守住舟山群島,聽說蔣介石的軍隊或許還有機會用舟山作控制長江口的基地。國民黨還沒死心,還希望把情勢扳轉過來,邊打邊作著反攻的計畫。

媽媽聽說解放軍這一仗打得這般慘烈,眼見年輕的兵一個個死得這麼冤枉,這麼可憐,她自然覺得很不忍心。我在旁聽了,覺得大人世界裡的事情太難懂了。後院樓上那些個和我們玩捉迷藏的人,看起來都不像壞人嘛,而且昨天還好好地唱著歌的,難道再過一兩天他們就非去海裡作淹死鬼,個個都去喂魚了不成!

我也不理解為什麼我爸爸努力為國家辦事,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卻非被關起來不可,而且每天還要罰他到野地裡挑糞施肥,這世界被搞得是非顛倒,黑白不分,都該怪誰啊?我越想越不明白,恐怕永遠也明白不了。

項老闆的樓上空了。外公家四合院裡的解放軍也撤離了。我們又可以去五所巷找芳芳和小蘿蔔頭他們玩了。

比起五所巷井頭街的歲月,我們都長大了些,玩的方式也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我們會玩家家酒、喂蠶寶寶、鬥蟋蟀之類的玩藝兒;現在我們可要到城牆上去放風箏了。那時小舅舅小舅媽已經搬到外埠去了。表姐芳芳已升級作了我們幾個人的領隊。她的花樣真多 ,有天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個紙糊的風箏(當地的話叫紙鷂)。這個風箏正好是老鷹形狀的,所以是名符其實的一隻紙鷂。用一根細而結實的麻繩繫著,我們爬上城牆,選中城上一段稍稍平坦的地方,芳芳便開始做示範表演了。

芳芳逆著風向開始奔跑,一邊讓那只紙鷂在她身後順著風勢飛了起來。她邊跑,邊放長手中的繩索,一面頻頻回頭張望身後越升越高的紙鷂。等到手裡捲軸上的麻繩放完了,這時紙鷂也已高高在天空搖頭擺尾地飄揚著了。芳芳一手仍緊緊握住麻繩這一端的木軸,臉上掛著得意燦爛的笑容。我看著芳芳,覺得她好了不起。方才她在風裡奔跑的樣子真野,也真帥,羨煞我也。

放完了風箏,我們往外婆家走去。外婆的家就在牆角下,幾步路就可以走到她後院的菜圃。下了城牆先得經過一處破損的牆垛,牆垛的入口黑黝黝的,每次路過,我都有點害怕,總是加快腳步。這時卻聽到芳芳說:

“你們慢下來,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我和哥哥、小蘿蔔頭都停下來看著她,不曉得她又要耍什麼新把戲。

“我告訴你們,你們可先得發誓,絕不能告訴別人。”

一聽是秘密,我們的好奇心都被挑動了,哥哥立刻說:“好,我發誓。”“我也發誓,”我緊跟著說。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說了出去,爺爺會打死我的,”芳芳警告我們。

我們聽了更加好奇了,心裡也有些緊張起來。外公如果會動手打她,一定是天大的事情。這會是什麼樣的秘密啊!

“你們看,就在這個牆洞裡頭”,芳芳指著黑黯的牆垛進口。“他就躲在這裡—那個兵。那天爺爺從外頭回家,因為不想經過前庭,懶得跟那兒的駐軍打招呼,改道由後門回家,正好從這裡經過,他突然尿急了,就轉進洞裡來小解,沒想到就教他撞上啦。爺爺說那個兵一直哭,跪著求爺爺救他。他說他家在江西鄉下,家裡還有爹娘。他才十九歲,他不想死,他死了將來誰養他爹他娘?他說他前面一批隊里的的兄弟們去打舟山的,沒見有人生還的,他怕一去永遠也回不來了。爺爺說那個兵一邊哭一邊發抖。爺爺看他實在可憐,叫他在洞裡等著別出來,因為他一身軍裝,出來的話立刻就會被抓回去槍斃的。爺爺叫他在原地等他的消息。大概要天黑之後,才能派人來幫他……。”

我們幾個屏氣凝神聽芳芳說下去:

“那天天快黑時,我剛剛吃過晚飯,聽到爺爺在門外叫我,要我到他們家去一下,他說外婆有事要我做。”

“我三步兩步跑到他們家,爺爺把我帶到小閣樓上,交給我一個黑布袋,裡面放了一套鄉下人穿的粗布褂子和長褲,幾塊用油紙包著的發糕和番薯,另外交給我一隻大洋,和一些零星的銅錢,對我說要我四下多多張望著,看清楚,見四周沒人時才到牆垛裡去,把東西交給那個兵,進洞前要先發個信號。你們猜爺爺叫我用什麼作口令?”沒等我們接腔,芳芳咯咯笑起來說道:

“一管大蒜一管蔥!”

我們幾個聽了都樂翻了天,忍不住鼓起掌爆笑起來。這句話是臨海的小孩子常用的一句話。平日一群人聚在一處,其中若有人放屁,臭氣四溢之時,小朋友就會齊聲道:

“一管大蒜一管蔥!(“管”在臨海方言裡與“根”同義);何人放屁在當中。”

一邊說一邊用指頭照人頭一個個數過去,說第二句最後一字時,數到誰就算誰倒楣——硬被認定他是放屁的人。

外公在緊急時刻也不忘戲謔,大概因為他根本把人生整個當一場戲來看吧。兒提時代的我們,自然不懂得外公的處世哲學,只覺得外公真妙真絕,我們聽到芳芳說“一管大蒜一管蔥”,不禁笑得人仰馬翻,樂不可支。

現在回想起來,不禁要對外公的膽識欽佩三分。當時正處國共內戰時期,軍紀尤其嚴竣,無論是哪一邊,逃兵若被抓到,肯定會遭到槍決,連幫逃兵脫逃的老百姓也會遭到重判,甚至一起槍斃都有可能。

芳芳還說,“爺爺問我害怕不,我說不怕。他說派我去是因為小孩子比較不會引起注意。而且萬一事情被人發現了,軍方對小女孩子總不至于太過為難吧。我告訴爺爺我會很小心,叫他放心。你們看,不是沒事嗎?”芳芳得意地眨了眨眼,把頭一扭,長辮子往後一甩。

我們都想知道的是那個兵後來怎麼了。

“爺爺叫他換上這身村服,等夜晚人少時,再到靈江邊碼頭上去搭船。先去大一點的城,像溫州。到溫州之後,交通就容易得多,叫他到那邊再另做打算。不知他後來走成了沒?”

“一定是走成了,不然我們一定會聽到一點風聲的。”我們三個人幾乎同時說了出來,反映出我們心裡共同的深切願望。

聽了芳芳講的故事,我對芳芳真是肅然起敬。以前只把她當作是個和我一樣的小女孩看待;今天看她放風箏放得這麼神氣,現在又聽到她這麼勇敢,在我心目中,她一下子由小女孩升級成了女英雄,簡直是與花木蘭同等級的人物了。

(摘自《永遠的外鄉人》)

 

2 comments to 外公的妙計 陳少聰

  • Margaret Chang

    少聰,
    愈寫愈好,再接再厲勵, 恭喜!希望再看到新的文章!

  • 凌詠

    是的。寫得真好,令我欲開懷大笑;但又要撇著,因休息室尚有別人。現在精
    神大振,可回去辦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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