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
花卵石
帶著朦朧晨霧的風, 將一朵花輕輕吹起來。 風是柔和的, 風是濕潤的。 光纖凈潔,那花, 泛著微微的紅暈, 掛著晶瑩逷透的露珠, 散發著地底的幽香。 不知那風, 會將這花帶到哪裏? 一潭溫馨寧靜的湖泊, 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綠叢環繞, 枝葉輕撫著漣漪。晚霞依依, 湖水斑駁, 時有水鳥掠過…… 然而風托著花, 將她一直吹上山崗。高高的峰頂, 一塊陡峭的山石。 花兒端詳著他, 向他問好。 山石雙唇緊閉, 默不言語, 只用深邃的目光, 和她對視。她的溫柔美麗, 對他彷佛遙遠;他不知道, 那花和自己, 是什麽關系。 一陣山風, 將花貼到了石上。 山巖冰冷堅硬, 沒有溫柔的擁抱, 沒有浪漫的親吻;鉤住她的, 只有他滿身的創傷磷峋。 她留在了那裏。山石底下, 有涓涓細流, 綠茵沃土。她沒有去試探。她的花瓣, 依戀著他的冷峻, 撫摸著他的稜角: 粗粗的, 她貼在那裏, 聽著裏頭的心跳。 天上飄下茫茫細雨。花兒貼著石的胸膛,對他細說著許多故事。 小雨, 不知下了多少日夜…… 山石慢慢變得柔和, 他發覺自己的稜角傷到了她, 他感到了她的疼, 他感到花瓣的透濕和沈重……真想有處地, 能讓她避避雨。 雲端瀉下暖暖的陽光。 陽光和細雨交替著, 不斷的,撒在花和石的身上。 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夜。那山石突然發覺, 那朵花, 他的花再也不見了。平生第一次, 他問她: “你在哪裏?!” 一個聲音, 從他自己的體內傳了出來: “我在這裏, 就在你的裏面, 往裏看, 你就能看到我— 你再也不會孤獨,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他才發覺, 他的花消失了自己, 他的花融進了他的生命裏。 熱淚, 湧出了他的眼底…… 一群小孩, 攀到山頂。他們用好奇的眼睛, 看著那塊奇異的花卵石 —— 曾經陡峭磷峋的山巖, 如今是一塊光滑圓潤的卵石;上面斑斑點點, 像是他淌下的淚珠, 包裹著隱約可見的美麗花瓣, 那是他的心, 他的魂, 他的愛和生命。
一只鳥和一個男孩的故事
我心碎了,心死了。 翅膀也受了傷,流著血。 全身內外都是痛。 天下著雨,我的羽毛濕透了。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在那蔚藍的一大片底下飛翔,再也不能呼應林間的吸引,也不盼雨停日出,食也不思,水也不想。我躺在一灘被風雨打落的花叢上,只等著回到沒有“我”的感覺的空無中去。 突然,我被一只手輕輕的,輕輕的摸著 —— 我這瀕死的、幾乎沒有了一切感覺的身軀,居然能感覺到那撫摸的舒服。 舒服呵 …… 又伸過來一只手,兩只手一起,把我捧了起來。 我也不害怕,我也不驚奇,我也不期盼,我只閉著疲乏的眼睛,任憑那雙手的驅遣。 我身上的雨水被擦乾了,我被放在一處溫暖的地方,像是小時候媽媽的翅膀底下,那麽溫暖,柔和安全。接著,我的翅膀被抹上了什麽。有點辣辣的。不是太舒服。不過感覺對我已經不是太重要了。我睡著了。 等我再醒過來,我沒料到的奇跡出現了:我的翅膀不疼了,我的肚子餓了,我口渴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吱呀喚了兩下,那是我饑渴覓食時通常要發出的聲響。 呀,突然,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水呀,一潭清水。我伸出脖子,大口喝了起來。 “好樣兒的,Good girl!” 我聽見有人誇獎的聲音。悄悄的,眼睛往上一眺,我看見一個男孩。他彎著腰正看著我。我喝足了水,又吱吱叫喚了幾下,肚子真餓呀。我看那男孩,給我遞過來一小碗東西,聞上去腥腥的。不管了,我開始用尖嘴去啄裏頭的東西吃。我不記得有多少天沒用上我的嘴巴了。 吃飽了,我擡起頭感激地看著男孩,不僅僅因為他救了我的命 — 不多久前我已經沒有了惜生命的本能 — 更因為他的眼睛裏,他的手掌間,他的懷抱裏,透露著那樣一種東西,那東西,不是風均勻吹過每一片葉子那樣的無意;那東西,是一種專注,還比專注多了點什麽。在他的專注裏,我像個我一樣活著。他給了我一個名字:微微。 “ 喜歡這名字嗎? ” 男孩問我。 我們對視著,我們對視了好久。不是因為互相不懂,不,太懂了。 我的體力一天好過一天,我就在男孩家後院的灌木叢裏落腳。我改變了以往的習慣,每天清晨,只要男孩沒起,我一定靜靜的閉著嘴巴,默不作聲。看到男孩的後門一開,我就展翅飛舞。飛到他肩膀上,繞著他飛,一邊飛一邊唱著歌兒。 “ 微微,去玩兒去吧,我得出去了。” 男孩和我擺擺手說再見,就離開了屋子。 我也有我的事忙。忙了一陣,我就回到門前的樹上,開始等著男孩回來。他要回來晚了,我會著急。他每次回來看到我,都會高興的開顏笑。我撲哧著飛到他肩膀上,繞著他一圈一圈的飛,我歡叫個不停。 夜晚,我會停留在男孩的窗外,看著裏面的燈光慢慢變暗。我會低聲吟著,直到裏面的燈滅了。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有一天,我把男孩等回來了,可回來的不光是他一人,還有另一位 —- 哇,她好像仙女那樣美。我看見男孩拉著她走進了家門。第一次,他沒有找我,他忘了和我打招呼,我連飛近他的機會都沒有。 一天,兩天 …… 好多天過去了,每天,都有那女孩來陪著男孩,我像是個多餘的,我像被遺忘了。 我默默回到我樹叢裏的窩,感到失落了什麽。失落的是原來男孩所給我的那種專注。沒有了那個專注,我再次有了自己並不存在的感覺,就像,就像幾個月前那樣 —— 往事不堪回首。心裏空蕩蕩,好怕。 每天晚上,男孩會彈很好聽的曲子,女孩會跳很好看的舞。我躲得遠遠的,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感覺。 終於有一天,男孩想起了我,他喚女孩過來看我:“喂,姍姍,過來看,我的小朋友微微恢恢。” 他居然叫錯了我的名字!兩人站在樹前朝我笑,說著什麽我聽不懂,眼淚在我眼裏轉,他們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男孩又一個人回來,只見他搭拉著頭,沒精打采的樣子。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我沒多想就本能的飛了過去,輕輕喚著,問他怎麽了。 “來,過來微微。” 男孩在門前臺階上坐了下來,向我伸出手。我飛到他手心上,那上頭彷彿每絲紋路我都熟悉。我臉貼著他的手,親著他,吱吱喳喳和他訴說這一段我的孤獨。 男孩把頭埋在他手裏,默不做聲。 “你怎麽啦?” 我問他。 “姍姍不理我了。” 男孩說。 “她不理你,還有我,我理你啊。” 我想,一個人只要有另一個人理,就足夠了。 “ 你?”男孩看著我,苦笑了一下,“來,微微,進來。” 我跟著他飛進了屋裏。 他開始彈起非常優美的曲子,優美,也憂傷。我拍打著翅膀,和著他的曲聲。 白天,我飛到田野裏去,去揀來各種鮮花的種子。我飛了回來,把種子撒到男孩看書寫字的窗外的小園裏。不多久,小苗長出來了,花蕾綻出來了,再多幾天,哇,滿地都是漂亮的花兒!我看著它們,好高興好得意。我總算能幫男孩做點什麽。 男孩還是不高興。他神情萎靡,完全不是我所認識的他了。 我好像懂得了什麽。男孩是使我生命完成的那一個,但是使他生命完成的那一位,也許不是我,也許必須是那位女孩。這會兒我,只想幫助他,只想他高興。於是我有了一個宏偉的計劃。我飛去找到那位美麗的、使我的男孩寢食不樂的女孩。我竭盡我的所能。我使勁對她吱呀叫著,我著急的飛來飛去,最後,我停在她肩膀上,親著她的脖子和臉。 “你,你怎麽啦?你不是那只……鳥?”姍姍詫異不已。 “跟我來,跟我來。”我在女孩前頭不停的撲打著雙翅,示意她跟著。 “他?他怎麽了?” 女孩問。 “跟我來,跟我來!” 女孩終於跟著我,再一次出現在男孩面前。當我看到男孩的那個難以形容的高興勁,當我看到他倆言歸於好,又一起歡歌起舞,我心裏滿足了。讓我更滿足的是,男孩這回沒忘了我,也再沒叫錯我的名字。每天早上,他一定和我說早晨好;每天夜晚他一定和我道晚安。我重新得到了他的專注,儘管這專注和他對女孩的專注不盡相同,但是,在更高的地方看,或者說,在我 —— 一只鳥的眼裏,是一樣的。
大海,最後的愛
我去揀貝殼,我碰到了大海。 它認識我手上的貝殼;它認識我腳下的沙灘;它認識我。它的水珠濺到了我臉上,輕輕的,濕濕的,暖暖的 …… 我愛上了它。它也像是愛上了我。它深邃的蔚藍,無語的歌聲,不停的,在我眼前拍打著,蕩漾著,彷彿是它脈的博動,彷彿是我心的律拍。 我忘了貝殼。我看不見噴薄而出的朝陽, 看不見霞輝萬道的落日。 我坐在細細的沙灘上,聽著海濤向我而來。帶著渴望,它一點點逼近 ……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等待著海浪澎湃,掀起它全部的力量,將我覆蓋,將我包裹 …… 可是就在它快到我跟前的時候,它無力的退了回去。它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目送著它,聽著它遠去的低吟,像是不捨,像是依存,像是呼求,像是思念。 …… 當我再次回到海灘上,那大海成了乾枯的、裂開了無數傷痕的地。 “你到了哪裏去了?到了哪裏了?……” 我聲嘶力竭,呼喚著我那茫茫的蔚藍靈魂,感覺胸膛也要裂開了。 一只神鳥,朝我飛了過來。它問我:“孩子,你真的想再看到那大海嗎?” “神鳥啊,我想!” “孩子,有多想?” “神鳥啊,我說不好,反正是,沒有了它,我自己也將很快枯竭。” “那好,你把眼睛閉上,不要睜開,直到我叫你睜開。” 我聽話地閉上了雙眼。一陣颶風,把我托了起來。颶風不停地吹,旋轉的、強烈的風力,拋在我身上。我覺得自己輕了,那樣輕,最後,輕得象飄浮的雲。我還閉著眼。 “孩子,你現在變成了滿天的雲 ——別睜眼!如果你願意,你將化為滂沱的雨。你的水珠觸到了那片乾涸之地,它就會立刻變成原來你所深愛的那個海,但是你也就不再是你,“你”就沒有了。好好想想,你願不願意。若不願意,你現在就睜開眼睛;若願意,你閉著眼睛,流出一滴淚珠來給我看看……” 神鳥的話沒說完,我已經熱淚漣漣。 於是,我聽到了電流的奔馳和撞擊,全身是撕裂的灼和痛。我聽到了雷的轟響, 它的劇烈爆發,將我震得粉碎。剎那間,我再也不疼,再也不痛,帶著前所未有的能量,我正在下降,柔和地下降。我觸摸到了乾硬的地,它立刻變了,變得柔軟,變得濕潤,變得溫暖。它流動了起來,它洶湧了起來,它奔流了起來! 這時,我聽到了神鳥的聲音,它變得十分遙遠:“孩子,你可以睜開眼睛了,享受還屬於你的瞬間。” 我睜開雙眼 — 滿眼是蕩漾的蔚藍!我在我的大海的懷抱裏,它用夢一般的溫柔,愛撫著我的全部身心 … 感覺消失。(2006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