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童話三則 (虔謙)

散文

愛情童話三種

虔謙

花卵石

 

帶著朦朧晨霧的風, 將一朵花輕輕吹起來。

風是柔和的, 風是濕潤的。

光纖凈潔,那花, 泛著微微的紅暈, 掛著晶瑩逷透的露珠, 散發著地底的幽香。

不知那風, 會將這花帶到哪裏?

一潭溫馨寧靜的湖泊, 也許是她最好的歸宿。綠叢環繞, 枝葉輕撫著漣漪。晚霞依依, 湖水斑駁, 時有水鳥掠過……

然而風托著花, 將她一直吹上山崗。高高的峰頂, 一塊陡峭的山石。

花兒端詳著他, 向他問好。

山石雙唇緊閉, 默不言語, 只用深邃的目光, 和她對視。她的溫柔美麗, 對他彷佛遙遠;他不知道, 那花和自己, 是什麽關系。

一陣山風, 將花貼到了石上。

山巖冰冷堅硬, 沒有溫柔的擁抱, 沒有浪漫的親吻;鉤住她的, 只有他滿身的創傷磷峋。

她留在了那裏。山石底下, 有涓涓細流, 綠茵沃土。她沒有去試探。她的花瓣, 依戀著他的冷峻, 撫摸著他的稜角: 粗粗的, 她貼在那裏, 聽著裏頭的心跳。

天上飄下茫茫細雨。花兒貼著石的胸膛,對他細說著許多故事。

小雨, 不知下了多少日夜……

山石慢慢變得柔和, 他發覺自己的稜角傷到了她, 他感到了她的疼, 他感到花瓣的透濕和沈重……真想有處地, 能讓她避避雨。

雲端瀉下暖暖的陽光。

陽光和細雨交替著, 不斷的,撒在花和石的身上。

不知又過了多少日夜。那山石突然發覺, 那朵花, 他的花再也不見了。平生第一次, 他問她: “你在哪裏?!”

一個聲音, 從他自己的體內傳了出來: “我在這裏, 就在你的裏面, 往裏看, 你就能看到我— 你再也不會孤獨,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他才發覺, 他的花消失了自己, 他的花融進了他的生命裏。

熱淚, 湧出了他的眼底……

一群小孩, 攀到山頂。他們用好奇的眼睛, 看著那塊奇異的花卵石 —— 曾經陡峭磷峋的山巖, 如今是一塊光滑圓潤的卵石;上面斑斑點點, 像是他淌下的淚珠, 包裹著隱約可見的美麗花瓣, 那是他的心, 他的魂, 他的愛和生命。

 

一只鳥和一個男孩的故事

 

我心碎了,心死了。

翅膀也受了傷,流著血。

全身內外都是痛。

天下著雨,我的羽毛濕透了。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樣在那蔚藍的一大片底下飛翔,再也不能呼應林間的吸引,也不盼雨停日出,食也不思,水也不想。我躺在一灘被風雨打落的花叢上,只等著回到沒有“我”的感覺的空無中去。

突然,我被一只手輕輕的,輕輕的摸著 —— 我這瀕死的、幾乎沒有了一切感覺的身軀,居然能感覺到那撫摸的舒服。

舒服呵 …… 又伸過來一只手,兩只手一起,把我捧了起來。

我也不害怕,我也不驚奇,我也不期盼,我只閉著疲乏的眼睛,任憑那雙手的驅遣。

我身上的雨水被擦乾了,我被放在一處溫暖的地方,像是小時候媽媽的翅膀底下,那麽溫暖,柔和安全。接著,我的翅膀被抹上了什麽。有點辣辣的。不是太舒服。不過感覺對我已經不是太重要了。我睡著了。

等我再醒過來,我沒料到的奇跡出現了:我的翅膀不疼了,我的肚子餓了,我口渴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吱呀喚了兩下,那是我饑渴覓食時通常要發出的聲響。

呀,突然,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水呀,一潭清水。我伸出脖子,大口喝了起來。

“好樣兒的,Good girl!” 我聽見有人誇獎的聲音。悄悄的,眼睛往上一眺,我看見一個男孩。他彎著腰正看著我。我喝足了水,又吱吱叫喚了幾下,肚子真餓呀。我看那男孩,給我遞過來一小碗東西,聞上去腥腥的。不管了,我開始用尖嘴去啄裏頭的東西吃。我不記得有多少天沒用上我的嘴巴了。

吃飽了,我擡起頭感激地看著男孩,不僅僅因為他救了我的命 — 不多久前我已經沒有了惜生命的本能 — 更因為他的眼睛裏,他的手掌間,他的懷抱裏,透露著那樣一種東西,那東西,不是風均勻吹過每一片葉子那樣的無意;那東西,是一種專注,還比專注多了點什麽。在他的專注裏,我像個我一樣活著。他給了我一個名字:微微。

“ 喜歡這名字嗎? ” 男孩問我。

我們對視著,我們對視了好久。不是因為互相不懂,不,太懂了。

我的體力一天好過一天,我就在男孩家後院的灌木叢裏落腳。我改變了以往的習慣,每天清晨,只要男孩沒起,我一定靜靜的閉著嘴巴,默不作聲。看到男孩的後門一開,我就展翅飛舞。飛到他肩膀上,繞著他飛,一邊飛一邊唱著歌兒。

“ 微微,去玩兒去吧,我得出去了。” 男孩和我擺擺手說再見,就離開了屋子。

我也有我的事忙。忙了一陣,我就回到門前的樹上,開始等著男孩回來。他要回來晚了,我會著急。他每次回來看到我,都會高興的開顏笑。我撲哧著飛到他肩膀上,繞著他一圈一圈的飛,我歡叫個不停。

夜晚,我會停留在男孩的窗外,看著裏面的燈光慢慢變暗。我會低聲吟著,直到裏面的燈滅了。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有一天,我把男孩等回來了,可回來的不光是他一人,還有另一位 —- 哇,她好像仙女那樣美。我看見男孩拉著她走進了家門。第一次,他沒有找我,他忘了和我打招呼,我連飛近他的機會都沒有。

一天,兩天 …… 好多天過去了,每天,都有那女孩來陪著男孩,我像是個多餘的,我像被遺忘了。

我默默回到我樹叢裏的窩,感到失落了什麽。失落的是原來男孩所給我的那種專注。沒有了那個專注,我再次有了自己並不存在的感覺,就像,就像幾個月前那樣 —— 往事不堪回首。心裏空蕩蕩,好怕。

每天晚上,男孩會彈很好聽的曲子,女孩會跳很好看的舞。我躲得遠遠的,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感覺。

終於有一天,男孩想起了我,他喚女孩過來看我:“喂,姍姍,過來看,我的小朋友微微恢恢。”

他居然叫錯了我的名字!兩人站在樹前朝我笑,說著什麽我聽不懂,眼淚在我眼裏轉,他們不知道。

突然有一天,男孩又一個人回來,只見他搭拉著頭,沒精打采的樣子。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我沒多想就本能的飛了過去,輕輕喚著,問他怎麽了。

“來,過來微微。” 男孩在門前臺階上坐了下來,向我伸出手。我飛到他手心上,那上頭彷彿每絲紋路我都熟悉。我臉貼著他的手,親著他,吱吱喳喳和他訴說這一段我的孤獨。

男孩把頭埋在他手裏,默不做聲。

“你怎麽啦?” 我問他。

“姍姍不理我了。” 男孩說。

“她不理你,還有我,我理你啊。” 我想,一個人只要有另一個人理,就足夠了。

“ 你?”男孩看著我,苦笑了一下,“來,微微,進來。”

我跟著他飛進了屋裏。

他開始彈起非常優美的曲子,優美,也憂傷。我拍打著翅膀,和著他的曲聲。

白天,我飛到田野裏去,去揀來各種鮮花的種子。我飛了回來,把種子撒到男孩看書寫字的窗外的小園裏。不多久,小苗長出來了,花蕾綻出來了,再多幾天,哇,滿地都是漂亮的花兒!我看著它們,好高興好得意。我總算能幫男孩做點什麽。

男孩還是不高興。他神情萎靡,完全不是我所認識的他了。

我好像懂得了什麽。男孩是使我生命完成的那一個,但是使他生命完成的那一位,也許不是我,也許必須是那位女孩。這會兒我,只想幫助他,只想他高興。於是我有了一個宏偉的計劃。我飛去找到那位美麗的、使我的男孩寢食不樂的女孩。我竭盡我的所能。我使勁對她吱呀叫著,我著急的飛來飛去,最後,我停在她肩膀上,親著她的脖子和臉。

“你,你怎麽啦?你不是那只……鳥?”姍姍詫異不已。

“跟我來,跟我來。”我在女孩前頭不停的撲打著雙翅,示意她跟著。

“他?他怎麽了?” 女孩問。

“跟我來,跟我來!”

女孩終於跟著我,再一次出現在男孩面前。當我看到男孩的那個難以形容的高興勁,當我看到他倆言歸於好,又一起歡歌起舞,我心裏滿足了。讓我更滿足的是,男孩這回沒忘了我,也再沒叫錯我的名字。每天早上,他一定和我說早晨好;每天夜晚他一定和我道晚安。我重新得到了他的專注,儘管這專注和他對女孩的專注不盡相同,但是,在更高的地方看,或者說,在我  —— 一只鳥的眼裏,是一樣的。

 

大海,最後的愛

 

我去揀貝殼,我碰到了大海。

它認識我手上的貝殼;它認識我腳下的沙灘;它認識我。它的水珠濺到了我臉上,輕輕的,濕濕的,暖暖的 ……

我愛上了它。它也像是愛上了我。它深邃的蔚藍,無語的歌聲,不停的,在我眼前拍打著,蕩漾著,彷彿是它脈的博動,彷彿是我心的律拍。

我忘了貝殼。我看不見噴薄而出的朝陽, 看不見霞輝萬道的落日。

我坐在細細的沙灘上,聽著海濤向我而來。帶著渴望,它一點點逼近 ……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等待著海浪澎湃,掀起它全部的力量,將我覆蓋,將我包裹 …… 可是就在它快到我跟前的時候,它無力的退了回去。它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目送著它,聽著它遠去的低吟,像是不捨,像是依存,像是呼求,像是思念。

……

當我再次回到海灘上,那大海成了乾枯的、裂開了無數傷痕的地。

“你到了哪裏去了?到了哪裏了?……” 我聲嘶力竭,呼喚著我那茫茫的蔚藍靈魂,感覺胸膛也要裂開了。

一只神鳥,朝我飛了過來。它問我:“孩子,你真的想再看到那大海嗎?”

“神鳥啊,我想!”

“孩子,有多想?”

“神鳥啊,我說不好,反正是,沒有了它,我自己也將很快枯竭。”

“那好,你把眼睛閉上,不要睜開,直到我叫你睜開。”

我聽話地閉上了雙眼。一陣颶風,把我托了起來。颶風不停地吹,旋轉的、強烈的風力,拋在我身上。我覺得自己輕了,那樣輕,最後,輕得象飄浮的雲。我還閉著眼。

“孩子,你現在變成了滿天的雲 ——別睜眼!如果你願意,你將化為滂沱的雨。你的水珠觸到了那片乾涸之地,它就會立刻變成原來你所深愛的那個海,但是你也就不再是你,“你”就沒有了。好好想想,你願不願意。若不願意,你現在就睜開眼睛;若願意,你閉著眼睛,流出一滴淚珠來給我看看……” 神鳥的話沒說完,我已經熱淚漣漣。

於是,我聽到了電流的奔馳和撞擊,全身是撕裂的灼和痛。我聽到了雷的轟響, 它的劇烈爆發,將我震得粉碎。剎那間,我再也不疼,再也不痛,帶著前所未有的能量,我正在下降,柔和地下降。我觸摸到了乾硬的地,它立刻變了,變得柔軟,變得濕潤,變得溫暖。它流動了起來,它洶湧了起來,它奔流了起來!

這時,我聽到了神鳥的聲音,它變得十分遙遠:“孩子,你可以睜開眼睛了,享受還屬於你的瞬間。”

我睜開雙眼 — 滿眼是蕩漾的蔚藍!我在我的大海的懷抱裏,它用夢一般的溫柔,愛撫著我的全部身心 … 感覺消失。(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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