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留存(胡剛剛)

散文

思維留存

胡剛剛

 ——由紙質書籍的漸逝所想到的

我們的一切字句,都是從心靈筵席上散落的殘屑。 (卡赫裏爾.紀伯倫)

一直認為求知者與書籍之間符合一種相似相溶的共生關系,人們在沈澱了戎馬倥傯與民安物阜的典籍中尋找著彌補自身認知缺陷的啟示錄。當懵懂迷惑與金玉良言碰撞交融時,會引發類似於減數分裂的過程——新知舊聞合二為一之後複製給大腦,佔據記憶中一隅內存,以備日後調用。沒有書籍,無論多麽縱橫馳騁的思維都會變得空虛怠滯。我們的精神世界需要書籍、或者說是前人心靈筵席殘屑的給養來不斷豐富完善。一直未曾茍同埃及國王土哈姆斯對文字發明者托特的批駁:“這項發明只會使學習者的心智健忘,他們只會相信外在的文書而不肯多用自己的記憶。”也許他不會預知過度的記憶採掘會對將來日趨繁復的社會分工施加多麽沈重的負擔——畢竟大多數人沒有生就左右腦混合的龐大記憶庫——但至少他未曾體會過當精微義理透過層層墨香映入眼簾,凝固在排沙撿金、如夢初醒的瞬間時,那種莫可名狀的欣喜與慰藉。

沈浸在紙頁摩挲的燈影中,密密麻麻的漢字彷彿化做阿布.哈桑命運轉折的隱語,在千百情愫拓樸結構的玄妙變化中,我擺脫了時空的束縛,親臨了中世紀遊吟詩人想像中的華美古堡,步入貝德爾奧騎士芳林迷蹤的凹凸山。我的語言被目的論的世界觀所同化,意識漂流到未來某個確定的場景——你無法與其接觸,哪怕僅僅是在夢裏。漫步在精美別緻的書房中,彷彿走進浩瀚銀河,遊弋於璀璨的星辰和蜷曲的蟲洞之間,“書房,是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禪床,操持著生命的盈虧縮脹”。圖書館則是更廣泛意義上的書房,與他人共用,空間依舊屬於自己,不變的是書籍本身散發的魔力。

的確,文字的感召會令思維因博廣而兼容,因恢弘而多彩。恍若以太虛空中叵測彌漫的麥哲倫星雲,充溢著異教徒詭魅奇譎的創世預言,和加速膨脹後岑寂的餘音——也許那正是基於根音為小二度關係的七和弦重疊,是狂野迷離的春之輪舞中斯特拉文斯基離經叛道的笑靨。人們期待著禁錮靈感的旋律黯淡支解,試圖以華章為節點,去觸發塵封過久的悟性,去融化高山流水的祭奠。同時,這種感召又可以令意識因精微而靈敏,因瑣小而銳利,猶如十一維空間中不息振動的弦,在起爆參數隨機合成的鏡像宇宙中做出試圖逃逸約束的布朗運動,卻終因無法抗拒因果鏈和決定論的引力驅迫,坍縮到末路文學被高度規整的文明範化直至消亡的起點。

誠然,沒人願意相信這般數字化歸依論的精緻結局。無論是藝術還是科學,如果喪失了其最基本的多樣性特質,則所趨向的格式不管多麽唯美優雅,終究是文明的悲哀。歷史鐫刻了貨幣從貝殼到信用卡,書籍從竹簡到數字電子文件的變遷,仔細想來,一切似乎確實在若即若離地擬合著殘雪筆下慣於構建的無物之陣,芸芸眾生被既定的存在狀態誘入密閉囚籠裏永恒的境界,走向一種無法逃脫的、規範冰冷的漠然。

畢竟思維是書籍的靈魂。但願,被日益精確的數學模型所規範統一的,僅僅是表象世界而已。

然而人們終究是要與書的實體道別的,幸而並不是道別它的靈魂。我並非極度留戀它經典的矩形紙頁,也並非極度鄙夷屏幕上愛倫.坡孤絕放曠的“Nevermore”周圍鮮麗閃耀的各式廣告。沒有概率,量子只是擾動的倒影,你無法抗拒——我只希望書籍在向更高階段的蛻變中,依然為人們留存著心靈筵席的和諧,留存著細雨霏微、秉燭夜讀時代的沈靜安逸和阿波羅長劍夢樣穿過身體的悸動。也許那是特德.蔣腦海中超越智慧的意識禁區,是“倉頡作書而天雨粟”後的無奈與釋然,是禪宗玄思醍醐灌頂的福祉,或者,僅僅是一個屬於我和書之間的、不可言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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