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我失身於你 (施叔青)

小說

你讓我失身於你

施叔青

公元一八四九年,兩名駐香港的英國軍官,某日黃昏喝多了酒,闖入赤柱漁民村子調戲屋中的年輕媳婦,公婆上前阻止,英國人揮舞皮鞭毆擊老人,激起漁民憤怒。

海盜徐亞保在海上聽到呼救聲,率領部隊手持長矛趕來,當場把兩個英國軍官戳倒,用竹竿挑起屍體抬到赤柱山頂峭壁拋入大海,大快人心。

英國殖民者明知兩個英軍咎由自取,卻懸紅一百金鎊緝拿海盜徐亞保,同時在聖約翰教堂立碑紀念這兩個調戲婦女、毆打村民的英國人。

1

三十歲生日那大,華人通譯屈亞炳從皇后大道的英文書店,取了剛下郵船的倫敦狩獵雜誌,回潔淨局雙手捧給亞當•史密斯,退後一步,垂下手緊貼褲縫,恭敬地問他上司是否還有其他吩咐。亞當•史密斯翻閱新到的雜誌,頭也不抬的揮揮手打發他下去。上回米埔觀鳥,潔淨局的幫辦溫瑟先生告訴他一個令他雀躍的消息,寄放祖家他夫人貴族伯父莊園的獵槍,已經裝箱海運,估計跟下一班郵船就可抵達香港。溫瑟先生憑他對獵物敏銳的嗅覺判斷九龍灣岩壁嶙峋的山坡,會是狩獵的好去處,他正積極準備一次實驗,亞當•史密斯自告奮勇充當他的助手,立即訂了狩獵雜誌惡補有關打獵的知識。

“沒別的吩咐了,先生。謝謝。”

屈亞炳呵腰打躬,躡手躡腳走出上司辦公室,小心翼翼帶上門,舒了一口氣,亞當•史密斯將把下半天消磨在這本新到的雜誌,海綿一樣吸收它的精彩內容,下班以前再不會差遣他。平日屈亞炳抱手坐在亞當•史密斯辦公室外一把椅子,守護神似的嚴陣以待,一聽裡面有些微動靜,彈起身,恭立門邊,等候上司使喚。瘟疫過後,潔淨局的工作很是清閒,只有一個月洗一次太平地,局裡才會忙得人仰馬翻。多半時候,屈亞炳坐在那裡,百無聊賴重複數著地上舖的紅方磚打發時間。右邊方磚的紅顏色淡了些,長年日曬的緣故,綠漆窗子斑駁剝落,有礙潔淨局觀瞻。沒有人有膽子——包括第二把手亞當•史密斯敢向局長反映那蟑螂四處爬的男廁。溫瑟先生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徹底重新翻修他的辦公室。

“我的上帝,趕快給我丟掉這些俗惡的中產階級垃圾!”他氣急敗壞地喊道。

不僅油漆剝落,說不定屋簷下到處結了蜘蛛網。屈亞炳事不關己地想著。每天他抱手坐在那裡,注視天色的變化,把心中猜測的時間與壁上的大時鐘對證,猜中的比率往往很高,今天也不例外。每天好不容易挨延到下班了,他照例輕手輕腳打開上司辦公室的門,垂頭恭立門邊,嘴裡喃喃:

“先生,如果先生不需要我的服務,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去了。”

然後頭也不抬的向上司鞠躬退下,​​拖著腳步回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與天黑後動物鑽入洞穴沒兩樣。

最近半個多月,亞當•史密斯經常早退,屈亞炳仍然守護門外,挨延到下班時間,還是推門進去,心中徵詢沒人坐的辦公桌准許他下班。一切習慣使然。今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人生中的大日子,除了他自己,沒有第二個人記得。他自覺在世上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惟一的親人長眠地下屍骨已寒。送進雜誌過後,屈亞炳抱手坐在那裡,門後傳來翻閱雜誌的聲音,這是一個沉悶的下午,壁上大時鐘的分針並不因沉悶而靜止挪動。光陰比平日更快地流逝,看得屈亞炳心頭直跳。過去二十九個年頭無聲無息的過去了,無從追悔也就算了。今天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難道就抱手聽任時光默默流逝?

為了這個不尋常的日子,他特地從箱子取出過年才上身的大襟衫褲,兩條竹布褲管摺痕清楚可見,腳上的布鞋也是新的,走路時捨不得太用力往下踩。他還新剃了頭,前額光亮,不能老坐在這裡任它憔悴,失去光彩。趁天還沒黑,他真想離開死氣沉沉的班房,到外邊為自己慶祝生日。上環街市的茶市仍未收檔,他還來得及進去沏壺又濃又香的普洱,叫一盅兩件:蝦餃和叉燒包,做壽總得來碗麵,對,叫碗牛腩撈麵,筷子撈起長長一條條,送到嘴裡之前,給自己念兩句:長壽吉祥。如果狠下心大肆鋪張,屈亞炳掂掂口袋裡的輔幣,乾脆招手喚來伙計,大聲嚷道:切一盤乳豬燒鵝雙拼,再來一小瓶珠江雙蒸燒酒。難得一回,喝它個痛快!

屈亞炳再也坐不住了。從椅子一躍而起,一鼓作氣扭開亞當•史密斯辦公室的門,開了一條縫,畢竟還是氣怯,輕輕清了喉嚨:

“先生……”

辦公桌後的上司沒搭理他。屈亞炳臉色轉為灰敗,握住門把的手僵在那裡。半晌,亞當•史密斯不耐煩的揮揮手,頭也不抬,像揮走一隻騷擾他的蒼蠅。

“把門關上,下去。”

受到呵斥的屈亞炳如獲大赦,甩著手步出潔淨局,想像中的乳豬香味繞鼻不去,把他引到西營盤街市。不出所料,敏如茶樓下午茶市尚未收檔,叉燒油雞乳豬燒鵝掛了一排,烤得焦黃油亮欲滴,令屈亞炳流口水。這家茶樓出了名的點心靚、茶靚,每次路過,他禁不住在剛出爐的燒臘前駐足,心想總有一天,他會把口袋的銅板搗得嘩啦響,大搖大擺走進茶樓坐下,自會有白衣黑褲的伙計提著長嘴的鋁壺過來掀開他面前的蓋杯給他泡茶。

屈亞炳捏緊口袋裡的銅板,側立茶樓門外正在猶豫是否進去。肩膀後一陣風,兩個身穿絲質團花襯墊長袍的男士,其中一個手中還拿了把象牙扇,看樣子像是隔壁順記大押當舖的東主,搖擺進了茶樓。趁店門還沒完全合上,屈亞炳本能地伸手擋住,探頭進去,最先觸目的是花磚上的痰盂,每張黑漆台桌腳下各擺一隻。伙計手提鋁壺,辮子盤在頂上,褲腳管紮緊,便於勞動,一見進來的客人,放下鋁水壺打躬作揖的讓到二樓。

“樓上雅座,樓上雅座!”

一前一後兩隻體面的緞面鞋一級級蹬上左邊的樓梯,團花絲長袍下擺走得生風。屈亞炳擋門的手一鬆,向下望自己傻頭傻腦的黑布鞋,口袋裡的銅板頓時失去重量,打消了進去飲茶的念頭。步出廊下,與街市過往行來的路人推擠,有個挑夫肩上挑了擔柴在人群中橫衝直撞,行人視若無睹,各自與之擦身而過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只有屈亞炳撫著下巴,在人潮中毫無目標踽踽閒蕩。這條街商店林立,德仁參茸玉桂藥材行、兆記號銀錢替換、興隆醬園、恆興號米油糖、得月老餅家禮餅月餅、廣州華龍絲綢行、正記元寶紙料扎作……一路下去,他卻走不進去其中任何一家。屈亞炳停在柱廊下,對著自己的人影默立,很是寂寥。在這個特別的日子,他很想抓住一點屬於他的東西,留下來等以後白髮蒼蒼齒牙動搖時,再一遍又一遍的回味。

“興昌影相”。廊柱上的一張招貼吸引了他。幾時這種英國人先進的照相館也出現在華人區了。屈亞炳曾經去過皇后大道中的維多利亞影相鋪,潔淨局的前任幫辦狄金遜先生派他去取一幀“照片”。這是遠在他感染鼠疫得病之前。狄金遜先生說出一個屈亞炳在字典上找不到的英文字。華人通譯憂心忡忡按址找了去,上到二樓一間陰暗的房間,四邊垂著黑色的布簾,樓梯口映著戶外的光線,可看出貼了一牆黑白色的紙片,紙上一個個小小的人臉。裡邊一位滿腮鬍須的英國人正拿一塊黑絨布罩住一隻箱子,露出下面三腳架。和黑箱子面對的一位英國紳士,大白天穿著赴隆重宴會的全套禮服,戴白手套、大禮帽,他茫然地聽著鬍鬚鬼佬抱怨香港潮濕的天氣如何糟踏他倫敦運來的化學藥品。又說了些銀版攝影術,濕玻璃負片法——據說是一種用鮮蛋白混合其他物質在臨曝光前塗在玻璃片上的程序——不適合長途旅行攝影師攜帶。

“我用的是光力攝影法,”鬍鬚佬又說,“用乾玻璃負片法取代了蛋白素,可以縮短曝光的時間。”

屈亞炳只聽懂一個“光”字。剛才他爬樓梯時,似乎有道光閃了一下。趁鬍鬚佬沒注意,他伸手摸了摸牆上的圖紙,平平的,圖紙中的臉看來和縮小的真人一樣,有的還在朝他微微而笑。它們與威靈頓街裕興通樓的圖畫不同,狄金遜先生曾經差遣過他去取一幅風帆大張的帆船油畫,屈亞炳親眼看到畫師擼起袖子,手握一根很長的筆對住豎立桌面的布框一筆筆點染丹青。

鬍鬚佬從牆上摘下一張圖紙,是狄金遜先生,看他硬領子擠出來的方型下巴,和一個頭髮燙成小卷,長臉的女人並肩而坐,想必是他的夫人了,背後是一扇中國刺繡的屏風,繡的是紛飛的柳枝,有黃鶯撲飛。山頂英國人家中也有這種屏風?屈亞炳的狐疑至今仍未得到解答。可憐狄金遜先生得鼠疫殉職,他的夫人一定把那張山頂家中拍的照片帶回英國做紀念吧?

本來照相館全是皇后大道英國人開的,現在也流行到上環華人區了。敏如茶樓進不成,屈亞炳掂了掂袋裡的銅板,不如改到興昌相館留影存念吧!一輩子就是一個三十大壽。他把姿態笑容都想好了:雙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開,一張臉對住黑箱子——他現在知道那道閃光的來源及作用了——絕對不可絲毫偏差,兩隻眼睛、兩對耳朵都要照出來,鼻子兩側不能留陰影。

想為自己留影存念,屈亞炳想到他可憐的母親,肺癆第三期吐完最後一口黑色的血嚥氣走了,連個影像也沒留下,他這孝子哀傷過度,沒記起請東華醫院門口長生店旁擺攤的畫師,用炭灰給亡母描個影容,擺在靈位旁每日看著,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也就不至於那麼孤清了。

2

最近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不來託夢了。他惟一的至親把他都給忘了。最後一次夢見亡母縮著肩脖喊冷,屈亞炳把天主堂瑪麗亞修女施捨的舊衣服拿到墳前焚化,該不會為這生他的氣吧?母親入棺是黃袈裟道姑打扮,瑪麗亞修女對她改投道佛門下背叛天主,始終不能原諒。陰陽相隔,死生天涯,惟願母親理解,買棺木出殯殮葬已經使做兒子的差點舉債,以後一年多屈亞炳是束著褲腰數米粒度日。他曾經在亡母墳前許願,等手頭寬鬆些,一定從紙料扎作店訂一套彩紙糊的軟轎、男女僕傭、唐樓設備一應俱全,讓她老人家在下面享用不盡。

一抬眼,他來到正記紙料店門口,屈亞炳掏出捏得發燙的銅板實現對亡母的許願。紙紮店派了一個伙計,陪同他捧了彩紙軟轎來到太平山街與磅巷交界處的廣福義廟,屈亞炳雙手合十,在火光中祈求專司陰間的地藏王降福母親,令她亡魂安息。

他用紙料扎作店找的零錢為自己買了兩枚雞蛋和一束面,鬱鬱的回到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太陽還沒下山,他拿筷子挑起長長的面,就著黃黃的日頭吃著為自己煮的長壽麵,才三兩口下肚,胃立刻發漲,喉頭滿了,再也吞吃不下。摸摸臉,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屈亞炳放下瓦碗,對著石灰牆發怔,感覺到臉愈來愈濕,是淚水。他也懶得去揩,坐在那裡靜靜流淚。

暮色湧入,他還坐著,一直挨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他才惘惘地站起身,推門出去。臉上的淚痕被夜風一吹,繃得緊緊的,像蒙了一層透明的薄膜,緊得發疼。外面的天還沒全黑,域多利監獄一帶,大白天行人也忌諱不願路過,此時更是冷清,如同鬼域,連那個纏頭的印度警衛也不見了。屈亞炳佇立粗糙的監獄石牆下,仰望高不見頂的圍牆,牆那邊的犯人也和他一樣度日如年,怨艾人生無趣吧?監獄大門鐵閘鎖上,卻留左邊一扇小門,便於探監的出入。小門從裡邊打開了,探出一個綁了條黑頭巾的女人,她彎著身體鑽出門洞,手上挽了一隻空竹籃。女人探完監出來,剛與親人——極可能是丈夫——生離死別,耗盡了全部的感情與精力,整個人被抽空了,甩手搖晃走著。坐監的犯人仍有親人送食物垂憐,屈亞炳目送女人步履歪斜的背影,單身宿舍那碗壽麵還是他為自己買的。

屈亞炳額頭抵住粗糙的石牆,在他三十歲的生日過去之前,他只想有人陪他說兩句話。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有個孤身的女人。屈亞炳讓兩條腿把他帶下坡。他的上司亞當•史密斯豢養又拋棄的娼妓黃得雲,他每個月初去一次,把幾枚嶄新的輔幣丟在方桌上,說是鬼佬給的月費。第一次女人劈頭一句:

“鬼佬死了,爛了腳,派你這奴才來?”

下個月再去,被施捨的女人冷著臉,立在那裡,也不出聲道謝。屈亞炳很是沒趣,自覺多事,當初何不按照上司的指示,辦公事一樣交出整袋羊皮紙公文封套,差事完畢,他可一去不回。最近一次女人聽出他的聲音,上來給他開門,蹙著眉頭,臉黃黃的,頂著大肚子行動遲鈍。屈亞炳起了憐憫,主動開口要幫她做​​些粗重家事,劈柴打井水之類。女人手支方桌坐在那把玫瑰椅,肚腹幾乎頂到胸腔,出聲說話都困難似的,咬咬嘴唇,緩緩搖了下頭。客人只好告辭。女人掙扎著從椅子站起來,好像人要打旋似的,屈亞炳駭然,用手勢想按住她,一邊連連後退。

“我自己出去,別起來了。”

“也得去把門關上,再加把鎖,這陣子海上不平靜,中藥店的阿嫂說的。”

屈亞炳一聽還有人走動看顧,放了心,跨出門,舉步之前,回頭望了一眼跟上來鎖門的黃得雲,合上門的剎那,感覺到她的恐懼。那種生命由不得她掌握拿捏的深沉恐懼。

今天才十四號,離開給月費的初一還半個月,屈亞炳來到唐樓門前,心裡在編個進去看女人的藉口。大門虛掩,屈亞炳心跳了一下,想到黃得雲提到的海盜上岸滋事。突然,一聲畜牲一樣痛苦的哀叫從門縫鑽出,屈亞炳一個趔趄,一頭栽了進去。

“讓我死吧,不要活了!”

四柱床上的黃得雲雙手高舉過頭,打斜抓住床柱,把脖子以下的大腹拋甩扭擰,汗水滾落早已濕透的頭髮,連上身的短衫也浸了水似的。又一聲陣痛來襲淒絕慘絕的叫聲。屈亞炳按住方桌,燭光恍惚。他茫然的立在那裡,不知道怎麼會陷入這種淒厲的情境。他的本意極為單純,為了不願逗留單身宿舍,度過自己的生日,想起跑馬地成合仿唐樓和他同病相憐天涯淪落的女人。如果她不願開口,他可以陪她對著燭光靜坐,總比一個人強。黃得雲對他的防備一次比一次減少敵意,屈亞炳相信她不致趕他走。

他怎會陷入這煉獄似的淒慘情境,耳聽那不似人類的撕裂哀叫。他必需逃離。屈亞炳正欲推門,大門從外邊被推開了,一前一後走進兩個女人,為首的產婆放下臂彎的布包,俐落地爬上床,摸摸產婦的肚腹。屈亞炳被另一個女人拉到廚房燒水。

“產房血光,男人不好進。”女人點火燒水,“你是給那鬼佬打工的吧?她都跟我說了。唉,作孽喲,她跟鬼佬沒忌沒諱,也不知會生出個什麼東西。我們老中醫心地好,可憐她鬼佬、妹仔一個個跑了,她又懷了肚子,叫我三天兩頭過來看看。人倒沒什麼,說是東莞人,十三歲給綁了來賣到半掩門。命啊,腮邊那顆痣給生壞了。”

女人端起腳盆的熱水,走出廚房,又回頭囑咐屈亞炳千萬別到前廳來。藉著灶裡的火光,屈亞炳看到木桌上沒動筷子的晚飯:一碗水瓜湯、一盤韭菜炒雞紅,半碗米線湯被吸乾了,黏成一團。可能坐下來剛要舉筷,陣痛來了,丟下筷子到前面生孩子去了。屈亞炳唇邊漾起不自覺的苦笑。這個東莞採香木的女兒家,本來應該是和鄰家姊妹結伴上香山,切下一段段香木,偷偷把最好一段私藏起來,高價賣給香販。有名的東莞女兒香。她怎會跑到香港來,讓綠睛高鼻的洋鬼在她肚子裡播下孬種,又忍心丟下她,讓她單獨面對死亡以外最大的恐懼?

前廳傳來的哀嚎一聲慘過一聲。屈亞炳雙手掩住耳朵,縮頭坐在那裡。灶裡的柴火燒完了,火光逐漸減弱,他三十歲的生日也快過完了,陪伴他的是廚房木桌上冷了的殘羹,火光一路暗淡下去,很快黑暗向他圍攏,淹沒了他。呵,他最熟悉的黑暗。夜晚他摸黑在單身宿舍走來走去,連油燈也懶得點。他無所期待,沒有感情的牽繫,使他的心靈在白天也一片漆黑。他甩著手,行屍一樣唯命是從,供他的主子奴役,不被使喚差遣時,就坐在上司辦公室外的椅子,翻著死魚一樣的眼睛,呆望牆上大時鐘的時針移到五點的位置,然後拖著腳步野獸天黑了回到洞穴似的,躲入黑暗的單身宿舍。如此周而復始。

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前廳三個女人各司其職同心協力要把一個生命接到世界上來,她們渾身透濕筋疲力竭與死神搏鬥,合力把幾度差點進了鬼門關的一身兩命拉回陽間。兩個女人跪在凌亂污穢泥濘枕席上,與躺著的那個摔跤,慘叫聲震動屋瓦,而屈亞炳被擋在門外,無從參與。他起身離開,臨走不忘記彎腰拾起柴火扔進灶裡,火光閃了幾閃,旺燒了起來,前廳陷入寂靜,帶著不祥。屈亞炳駐足傾聽,突然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打破死寂。

“快去告訴後面他爹,”抱住初生嬰兒的產婆用手肘戳戳一旁的阿嫂,“是個仔,哇,一隻大鼻子!”

阿嫂擄起袖子擦臉拭汗,湊近產婆耳邊嘰哩咕嚕一番。產婆將信將疑把嬰兒舉到燭火前,端詳了一下,若有所悟。

“怪不得這麼大隻,足足六七斤重,洗三那天再看個仔細!”

阿嫂端著腳盆回到廚房,男人已經走了,灶裡的柴火燒得正旺。

“走了也好,反正個仔不是他的。”

3

香港一遇有英國王室皇親國戚蒞臨,殖民地從總督到小老百姓便大事鋪張,迎接貴賓,​​從下船的皇后碼頭起,一路懸燈結彩。上回英女王皇太子訪印度回國,途經香港,總督率領華人太平紳士長袍馬褂碼頭恭迎,太子乘坐八人抬的大轎下榻女皇雕像東邊的行宮。當夜華人領袖聚資以中國美食款待太子,席上中菜西吃,燕窩鴿蛋、鵲肉燒雞等共十味,臨別贈以繡屏,屏上繡的頌詞,竟有“維我王子”一類的措詞。

每年大英帝國重要紀念日或盛大慶典,照例慶祝粉飾昇平。公元一八八七年維多利亞女皇登基五十年,慶祝長達三天三夜,殖民地的子民都被迫出錢助慶,表現太平景象,盛況空前。親友從廣州搭船來觀賞會景者,不計其數。十年之後,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年的鑽禧大典,地球上有四大洲輪著慶祝,名副其實的日不落國,帝國海外霸權臻至巔峰。香港早在一年前,港府的華民政務司便召集各行各業的商會,推派負責人員,組織慶祝女王登基鑽禧大典籌備會,規定三天兩夜的會景,只許鋪張,不計浪費,預算為上百萬港幣。太平紳士、買辦認捐開支的十分之二,其餘由街市五行及客棧商會籌足。大典前足足一年,菜市的豬鴨、魚蝦豆腐青菜價格高了一成,客房住店也提高了,慶典的費用是這般籌來的。

十一月九日那天,港督羅便臣禮服勳章披掛,戴上插羽毛的大禮帽,在花園道口的操兵地檢閱海陸軍,舉行閱兵典禮,然後以銅號樂隊為前導,港督率領三軍至維多利亞女王像前致敬,遊行至德輔道、皇后大道,沿途武裝警察維持秩序。華人顯貴分別在維多利亞城中主要街道繞行一周,由銀行買辦、太平紳士領袖為首,東華醫院及保良局的總理隨行,三天路線各不相同,最後行至總督府門前,舞龍舞獅奏樂慶祝。結束日間遊行,晚上總督府的宴會更是千載難逢的盛會,總督夫人為了安排來賓座位,偏頭痛發作,幾位高官夫人早已私下相互揚言,到時不惜一切爭取海軍總司令旁邊女客首位。當提花燈遊行隊伍由籌備總理率領,魚貫而來,龍騰獅躍又一次獻技總督府外,府內燈火通明的宴會廳,幾位夫人各拉著長及臂彎的白色長手套,蓄勢待發爭坐主客位。

節慶的氣氛飄浮小島每一個角落。跑馬地成合仿唐樓的黃得雲終於說服屈亞炳陪她去中環看會景。從灣仔海旁望去,皇后碼頭燈火輝煌,籠罩於一片光圈中,閃閃亮光把闇暗的夜空推得更高更遠。一路過去家家張燈結彩,樹上懸掛紗燈,火樹銀花,燦爛得不可收拾。維多利亞海港停泊大小船隻,也掛滿了耀眼的小燈籠,隨著微微海風搖曳生姿,遠處海面洋商載運生絲、茶葉、瓷器的大火輪,多桅大帆船檣也點綴得五光十色。海上的燈火與岸上英商洋行的燈飾相互反射輝映,整個香港島飄浮於燈火之上,璀璨如寶石。

提燈隊伍從總督府下來,絡繹來到中環向維多利亞女王雕像行禮致敬,幾里長隊伍由鼓樂隊敲鑼打鼓做前導,彩牌彩旗傘肩迤邐而行,高燈照耀。踩高蹺的藝人居高臨下,危險的搖擺,路人旁觀喝彩。一隊潮州八音小童樂隊,絲竹弦管一路吹奏,引來身長數丈的草扎火龍。二十多位壯士舞動,由前面龍珠火球相引,盤旋游向畢打街。接下來佛山的花燈魚燈,形狀逼真,當中插了大蠟燭,精巧繽紛,觀者不約而同發出讚歎,又對彩紙紮的水果盤、紙花籃拍手喝彩。

黃得雲不知不覺也跟在提燈隊伍裡,手上拎了盞南瓜燈,緊挨身旁屈亞炳,亦步亦趨。轉入德輔道中,突覺眼睛一花,閃過一道綠油油的光芒,一頭彩綢扎的麒麟,有如平空而降,身上釘的金線,亮得令人眼盲。人群起了騷動,隊伍被沖散了,後頭潮水般湧來的人潮把黃得雲向前推去,她腳下蹭前兩步,轉過頭,原本拿著彩旗和她並肩的屈亞炳化入人流消失了。

黃得雲趕緊抽身在路旁站住,手中的南瓜燈擎得高高的,等待屈亞炳找到她。人群隨著忽閃忽隱的綠綢麒麟簇擁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從她前面呼擁而過。遍尋不獲屈亞炳的影子,黃得雲失去了主意,腳下不由自主的跟著人流,睜眼東張西望。中環這一帶洋行商家,響應歡慶情緒,除了在洋行兩邊陽台簾子下,佈置漂亮的燈飾,並在正門上方懸掛代表各洋行的徽章旗幟,旗子以金線繡在織錦上,圖案從英女王加冕的王冠,威武神氣的海獅,到中國貿易的帆船等等,各自炫耀海外經濟的成就。半個世紀前荒涼的漁村,搖身一變,壯麗的花崗岩建築沿岸而築,氣派非凡,大班們隔海遙祝女王鑽禧大喜,尤其得意非凡。

黃得雲拎著南瓜燈,穿走洋行商家廊下,大班們過往今朝的感觸與她無關。今天晚上她是來觀賞迎神賽會的,陪她來看熱鬧的人被擠散了,她擔心到哪兒找人?黃得雲被簇擁著往上環走去。華人商店聚集之處,慶祝的方式更是別番風情,街上搭的木偶戲棚襯以亭台樓榭佈景,師傅隱身拉動機關,牽曳木偶演起戲來。開埠後華人第一個商業中心——南北行,橫跨文咸東、西街的店面,搭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牌樓,雕樑畫棟金光閃閃,廊下垂掛紅絲綢扎的彩燈,墜下長長的金穗,矜貴妍麗,一看即知非海旁樹上的紙燈籠所能比。牌樓兩旁各雇了印度人看守,黃得雲禁不住好奇,趁印​​度人沒察覺,伸手撫摸雕龍刻鳳的花堵,發現竟然是用紙紮糊搭而成,然後用竹子撐起來的,並非木頭雕刻。被紙紮匠的絕藝所感動,黃得雲發出歎賞。她的驚嘆得到了共鳴,來自一對遊園會打扮的洋人男女,女士粉紅長裙及地,用戴長手套的手輕觸花堵上彩鳳向上揚的羽毛。這麼美麗,啊,不可能的,竹片和彩紙糊搭的……這麼美……

黃得雲心有同感地向女士點點頭,眼角掃到她旁邊男伴的側面,一恍惚,她以為看到了亞當•史密斯。真會是他嗎?一年半以前,她足跡踏遍香港每一個角落,找尋不告而別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為他在她肚中留下的骨血找依靠。自那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她的異國情人走出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就此一去不回。黃得雲捧起隱約可見的肚腹,穿街走巷逢人便問紅棉道山頂纜車的方位,她打聽出異國情人住在半山一棟兩層樓房,纜車第二站下車,穿過樹叢便可看到他漆成湖綠色的家。天氣極好的時候,亞當•史密斯形容,從二樓陽台極目望去,可看到隔著維多利亞海港,山巒起伏的九龍。

她始終沒找到半山那湖綠色的樓房。

害怕被辨認出來似的,黃得雲心虛的退到廊柱後,在陰暗包圍中吐了口氣,撫住狂跳的胸口,忍不住偷看燈火下那人的側臉,唇上一撇小鬍子,僵硬的往上翹,使黑禮帽下的他顯得矜持莊重。側向她這邊的臉頰,映著溶溶的紅紗燈,不僅不像從前蒼白如紙,似乎還漾著自滿的豐腴。他殷勤陪侍,與女伴談笑自如,看在黃得雲眼裡,感到刺心。跑馬地成合仿唐樓躺著剛滿月的兒子,出生紙上父親一欄空白,聖約翰大教堂也不見有洗禮的記錄。即使她的兒子在教堂受洗,按照英國殖民者定下的規矩,限於黃得雲的膚色,她的名字也不會被登記在名冊上,而且混血的孩子不准沿用白人父親的姓氏,規定只能以父親的名字,如喬治、彼得等作為姓氏,這還必須是經手的父親有勇氣挺身而出,當著同胞的面公開承認是他的骨肉。混血子女長大議論婚嫁更是困難重重,即使勉強成親,做父親的也當做不名譽的事避開婚禮。曾經有位香港總督的夫人從加爾各答乘船來與丈夫團聚,一經證實總督曾蓄養華籍情婦,夫人立即搭下一班船回英國去。

黃得雲對這些歧視一無所知。她只覺得必須把握時機,趁亞當•史密斯伸出左臂溫柔地挽住女伴離去之前,上前攔住他,拉他同回唐樓去認搖籃裡的兒子,他的親生骨肉。當做父親的第一次雙手抱起那又醜又可愛的嬰兒,黃得雲將退到窗前,拉起袖子拭淚,被這團圓的場面所感動。然而,她只能在廊柱後僵立,因腳下無法舉步向前而感到痛苦,患了瘧疾似的顫抖,她捧著頭倚靠廊柱。才一恍惚,牌樓下賞燈的男女走了,人去燈火猶在,只是暗淡了些。黃得雲扶著前額,懷疑剛才那一幕會不會是自己的幻想。亞當•史密斯不戴那種大禮帽,唇上也不蓄小鬍子,還有頰邊那一點豐腴。會是她為搖籃中的私生子找名份的心太迫切了,抑或是對那人癡情未斷?

轉過街口迎面遠遠向她走來的這個男人才是真實的。如果他讓她——在今晚之前,他從來不肯——她可以上去拉他垂在腦後鬆鬆的長辮、碰觸他灰色對襟的衫角,竹布經久不洗,摸在手中,因骯髒而產生一種柔軟。一個不懂得照顧起居的單身漢。起碼他是沒牽掛的,不像那洋人旁邊的女伴形影不離。來人走動的袖子、寬鬆的褲腳管因焦慮而扇出一陣陣風,腳下的黑布鞋踢起一股灰塵,他削得泛青的前額冒著緊張的冷汗,他東張西望四處找尋走散的女人的踪影,還沒發現要找的人正立在燈火闌珊處等待他。黃得雲分辨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她的心確是踏實的。逐漸暗淡下去的街心有一個人邁著內八字的腳向自己走來,儘管這人青色頭皮下一張總是陰鬱的臉,晦暗的皮膚還殘留天花的疤痕,愈往頰邊愈為明顯。他緊抿醬紫色的嘴唇,他是個木口木面、三十歲的光棍,殖民地毫無背景家世的華人通譯。他甚至很少正面看她,為了躲避她哀怨自憐的眼光而不敢回頭。

黃得雲斂衣迎接疾走向她的男人。她別無選擇。她的一生正像會景逐漸暗淡下去的燈火,她並非為自己的終身設想,她是為了唐樓那個無名無姓的兒子。她願意犧牲。屈亞炳終於看到了她,陰鬱的眼睛亮光閃了一下,或許是燈火的餘光,他三步並成兩步,奔向她。直到走近了,又放緩腳步。她向來人伸出手,重逢的激動。屈亞炳沒有去接她的手,只拿眼睛從下到上瞄了一眼,看她是不是和走失前一樣完整無缺。今晚出街看會景,她穿回懷孕前的衫褲,湖綠荷葉袖雙滾的呢織上衣,緊繃著她產後豐滿的身體,嫌太小了些。屈亞炳讓自己的發現嚇了一跳,趕緊垂下眼瞼。 “天晚了,人都走散了,回去吧!”

4

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

屈亞炳向躺在旁邊的黃得雲抱怨。他,三十歲的童男子,從小​​到大聽多了信佛的母親的告誡,萬惡淫為首,佛陀勸眾生守五戒,對男人而言,不可姦淫最是難守。母親臨終,用最後一口氣重複她的告誡。屈亞炳守身如玉,沒有辱沒母親對他的期許,直到遇上擺花街南唐館的前妓黃得雲。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黃得雲嫻熟的導引著他,有點性急。她禁慾十月的內裡在呼喊空虛。她與男人摔角一樣扭擰著。她使出從前妓寨對付年紀大而又​​多金的恩客的功夫加倍曲意奉承。屈亞炳再也抗拒不住,生平頭一遭進入女人陰暗潮濕的裡面,涼颼颼的,眼前一暈眩,他以為整個人報廢了。地下的亡母怒目瞪視著他,黑窟窿似的嘴無聲咿啞,咒罵他的背叛。冷汗從頸後滲開來,一路下去,他全身似從水裡撈起一樣,趴倒在柔若無骨的女體上泅泳,睫毛的汗漬使他視線模糊,屈亞炳以為報應臨頭,眼睛瞎了。他一驚,抽離水母一樣盤吸住他的女體,雙手蒙住眼睛。完了。母親在懲罰他。

翻身跳下娼妓的四柱床,屈亞炳雙眼睜開一條縫,映入眼簾的腳下紅方磚使他聯想到血,從他流出來的處男的血。你讓我失身於你,都是你害的。屈亞炳回家吞了三個生雞蛋補身。第二天從潔淨局收工,他繞道蘭桂坊買了一束已經不太新鮮的紫紅雛菊來看黃得雲。面對面,勇氣頓失,不敢照洋人送花的禮儀雙手捧上,趁黃得雲沒注意,把一束花丟在方桌上,然後假裝沒事,雙手抱膝坐在那裡,斜眼偷偷瞄了女人幾眼。今天她穿回家居衫褲,胸前豐滿的鼓起,還滲了點乳汁。屈亞炳咽了口口水。昨晚才抱個滿懷的女人近在咫尺,只消他主動出手一攬,她準是星眸微合順勢靠過來。男人拼命克制自己,他不願再一次投降,扒扶在這產後粉紅色皮膚繃得很細、很薄的女體,任她駕御,反賓為主又一次失身。他已經對不起自己了,他必須請求地下的母親饒恕他的罪愆。

黃得雲心裡好笑。這麼一個鉤頭聳背、倒眉順眼的男人,在她閱歷無數的眼睛裡,本來不值一顧,花了錢還不一定能一親她芳澤的,哪輪得到他這般惺惺作態。昨晚委身屈亞炳之前,眼前閃過南北行牌樓洋男女觀燈火那一幕。她把排練無數次的腹稿,以最若無其事的語氣問起負心英國鬼的下落。被問的隨口回答:

“調到加爾各答去了,坐東印度公司的船,那邊有暴亂,需要英國鬼去鎮壓。”

怕聽的人有絲毫懷疑,又加了一句:“我親自去送行,上個月走的,坐東印度公司的船。”

黃得雲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就這樣吧!為了搖籃裡可憐的孩子。她緩緩解開荷葉袖衫祆的盤扣,一粒又一粒。床上的男人蜷縮著,為即將不保的貞潔感到恐懼,莫名的興奮使他悚悚顫抖。三十歲的童男子,黃得雲眨眨眼,不無惡戲。她剝開最後一粒鈕扣,嘩一聲,一手一邊,把衫祆扯開,像一面旗,全無遮掩暴露在男人眼前。她主動拉過男人雞爪一樣濕冷拳曲的手,往自己飽漲乳汁的乳房按上去。母親的乳房。拳曲的手指伸開了,撫摸著,出其不意的捏緊。黃得雲頭臉往後一甩,發出不是被愛撫的快樂的呻吟。今晚她是個自我犧牲的母親,帶著慘烈的悲壯心情,向這木口木面的男人奉獻自己。除了身體,她別無其他。從前在擺花街妓院,她靠這身軟骨輕軀交換恩客的夜度金,然後她讓她的異國情人十指徐徐插入她的鬢邊,捧著她美得不近情理的臉。蝴蝶,我的黃翅粉蝶。短暫的柔情蜜意給她留下一個沒有名姓的生命。出生紙父親一欄空著,等待填上。

就是他吧!燈火闌珊處向她疾步找來的男人。黃得雲把男人帶回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掀開帳篷一樣雪白的蚊帳。這一次不能再是露水姻緣,雙雙躺下的將是天長日久的夫妻。她委身於他,她要成為他結髮的妻子。黃得雲從壓在她上面水裡撈出來似的濕透的身體掙扎地伸出臉來。她無法不想另一個同樣汗濕的白色的身體,離鄉背井的遊子,把童真失在自己妓女的紅肚兜。同樣笨拙的姿勢,同時趴倒著不敢看她,也羞於對自己的表情,所不同的,是那個白色的身體毫無保留的交出來,傾注所有的熱情,向她擠進去,擠進去,和她溶化在一起。她的無怨無悔的愛情,終生難忘。

自從會景那晚,黃得雲脫下湖綠荷葉的衫襖,從此便沒再穿上身,倒不是嫌它太小不合身,緊束她哺乳的胸令她難受,而是從她決定委身屈亞炳之後,不願再去穿從前那些青、綠色屬於娼妓顏色的服飾。雖然與屈亞炳並無正式拜天地,但她私下以心相屬,自認從良,脫了妓籍。七夕那天也不按照從前習慣佈置七巧會過女兒節,黃得雲手持一把葵扇,立於​​唐樓窗前,對著牛郎織女分別在即,洒淚惜別的雨絲回想從前花街妓寨。七夕乞巧是一年當中最浪漫的節日,姊妹們以恩客從廣州帶來的芝麻、佛山紙蓪等美麗迎仙工藝品佈置乞巧會,鮮花脂粉清供仙女。妓女沐浴淨身素扮上香祈求如意郎君代為贖身脫離火坑,從良做主婦。誠心的姊妹還吃了一星期的素齋,也有的只以生果充飢。

脫下妓女的顏色,黃得雲穿著家居的衫褲,腦後鬆鬆挽了個髻,臉上脂粉不施,稀疏眉毛下的眼睛仍舊是顧盼生姿,不過淡褐色的眸子直直看人時,又多了點正氣。她像妻子一樣照顧屈亞炳,幫他縫衣做鞋,按時令煲湯給他進補,往返長春堂老中醫處,抓回茯苓、當歸、杞子等藥材。屈亞炳晦暗的氣色逐漸清朗,連頰邊因天花留下的麻點也漾著光彩。

最近屈亞炳每天下午班房收工,他單身宿舍也不回,直接來到跑馬地成合仿的唐樓,人沒進門,先聞到廚房飄來的炒菜香。黃得雲背著孩子在灶上炒芥蘭,旁邊瓦鍋文火燉著他愛吃的苦瓜排骨。熱油從炒菜鍋濺起,螫痛孩子細嫩的皮膚,哇哇哭了起來。屈亞炳也不招呼灶上的女人,逕自解下孩子,動作俐落,抱著止住哭聲的孩子出了廚房。天井竹竿晾著他換下的衫褲,曬乾了,在黃昏的風中擺盪。竹椅擱了一隻納了一半的鞋底,針腳疏密不一,一看即知初學不久的手藝,她為他納的鞋。屈亞炳空出一隻手從米缸抓起一把米,餵井旁的蘆花雞。他看柴房的柴火快燒完了,放下孩子,摸出一把斧頭,捲起褲腳,把長辮盤在腦袋上,就著天光劈柴,記起水缸的水可能淺了,等下別忘了注滿。

昨天黃得雲詢問他的意見,葫蘆爬藤的竹架應該搭在天井的何處?讓它沿著土牆往上爬呢?還是在古井上搭了棚架,結了葫蘆,一粒粒垂下來,像一隻只束腰的燈籠。屈亞炳直起腰,拄著斧頭四下望著,決定把棚架搭在古井上。暑天酷熱,棚下遮蔭大人有了可乘涼處,孩子騎木馬在棚架下溜達,可把剛學走路的孩子樂的,他都設想到了。

黃得雲來喚他吃飯,洗臉盆倒上半盆清水,軟毛巾搭在她手臂上侍候他洗手。屈亞炳擦乾手又抹了把臉,擺開腿坐下來。黃得雲把廚房的油燈芯挑高,拂落男人肩膊的木屑,抱著孩子看他吃苦瓜排骨。燈下男人的鼻尖,額頭閃著油光,吃得有滋有味。黃得雲心滿意足。從前青樓大寨飲宴,闊佬一擲千金,佳餚中少不了燕窩魚翅。開筵時,食客所召的妓女坐在客人身後侍候,每逢東道主是黃得雲的恩客,她便以女主人自居,待立行觴,上翅時動用筷子夾翅勸客,排場極大。此時黃得雲看著油燈下她的男人——起碼她這樣認為——把她親手做的羹湯喝得窸挲作響,從前妓院飛觴醉月徵歌逐色的飲宴排場恍如隔世。

平時柴米油鹽的過日子,倒也相安無事。把孩子哄睡,兩人洗腳上床赤膊相見,問題就來了。屈亞炳仍然擺出那份痛遭失身的姿態,雙手交叉抱住胸前,背對她躺在那裡。首先屈服採取主動的總是黃得雲,她舒手探足去撩撥他。再不濟,他好歹​​也還算是個男人,她渴望他壓在她身上的重量,環抱他厚實的肩胛一路撫摸下去,甚至堅硬鼓起的腿肚,都令黃得雲的心觸電一樣縮緊。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異性恩澤。黃得雲願意憑著她先天的禀賦,加上當琵琶仔時倚紅閣鴇母私相傳授的床上密術,來調理這個不解風情、木口木面的男人。她生產後旺盛的情慾需要靠屈亞炳來舒解撫平。

撩撥得到了反應,男人心不甘情不願的轉過身來,生氣自己這麼不堪引誘。沒料輪到女人背對他。所不同的是赤裸裸的背,濃密漆黑的秀發是惟一的遮掩,黑髮映著雪白肌膚,美得妖氣,摸上去,絲綢一樣滑不溜手。這個天生淫蕩的女人,連她的背也寫滿七情六欲,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到肚子裡。女人感覺到她的挑逗起了反應,作態的轉了個身,攤手攤腳風情十足的躺在那裡,像一朵盛開的花等待被攀摘。屈亞炳反射性的閉上眼睛,又撫著心跳猛烈的心張開眼,她怎麼可以在燈火光下赤身袒露不應該袒露的部位,這不知羞恥的女人。屈亞炳翻身坐起,要去吹熄方桌上的油燈,被女人制止了。燈火下她兩頰緋紅,赤裸的身體像流水一樣往後淌等待著他。她讓黑暗中的交合變成有如光天化日下一覽無遺的行淫。這妓女以出售身體維生,在火光下脫得赤條大精,把羞恥之心也一併脫掉。我又一次被玷污了。屈亞炳心中嗚咽。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他可以立即披衣而起,跨出娼妓的門,回到域多利監獄旁的單身宿舍,棉被蒙住頭臉在黑暗中進行他失身於黃得雲之前常做的自我滿足勾當。

點燈行淫,一定是英國鬼留下來的習慣。屈亞炳恨恨的十指奮張撲上去抓她的乳房。這一對飽滿的天乳,曾經令她的異國情人亞當•史密斯撫摩不厭迷戀深深的乳房,摸在屈亞炳手裡,卻變成一種恥辱。大乳闊臀是蕩婦的本色,應該怪倚紅閣的老鴇,調理她當琵琶仔時,算準她日後侍枕的會是藍眼赤髮的洋人,不讓她照華人纏胸的習慣,穿上緊窄的胸衣,聽任這對天乳發育。生了孩子後,盛滿乳汁漲得屈亞炳掌握不住。他心目中的乳房是小小盈盈一握,包在掌心有著征服的快感。

被抓痛的女人躍起頭,蛇一樣信信然,上去欲啄對方的嘴唇。屈亞炳躲閃著,負氣的不去遷就她。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經投降,任她駕御,他必須守住最後的領地,令她攻不下的城。屈亞炳閉嘴躲閃的姿態可笑又可憐。

從這以後,每次與黃得雲上床過後,他重複地講給她聽發生在赤柱,海盜徐亞保揮刀殺死侵犯民女的兩英軍的故事。

兩個駐紮赤柱軍營的英國人,某日黃昏喝得醉醺醺的,闖入漁民村子調戲屋中的年輕媳婦。公婆上前阻止,英國人揮舞皮鞭毆擊老人。徐亞保海上聽到村民喊救命,率領手下手持長矛趕來,把鬼佬戳倒在地,用竹竿挑起屍體抬到赤柱山頂峭壁拋入大海。法院懸賞一百金鎊緝拿徐亞保。當然捉拿不到。

屈亞炳一味強調海盜頭子徐亞保神出鬼沒本領高強,每次結尾總是略去聖約翰教堂為英國軍官立碑紀念不講。

黃得雲一邊聽著,眼前閃過優天影粵劇團武生姜俠魂的影子。去年紅棉花落時,她在上環暗巷與一個右耳戴銅圈的三合會好漢撞了個滿懷。她疑心這眼露凶光的漢子和戲台上伏虎的武生是否同一個人,她又看到那雙眼角上吊插入兩鬢,曾經令她顫慄神迷的單眼皮的眼睛。

呵,她的伏虎的英雄!

(摘自《三世人》—香港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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