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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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果然是不一般。天確實是藍的,水是碧的,倘若以分規針仔細斟酌,恐月亮也確是特別圓的。教會的地盤,更是惠風和暢,鳥語花香,人皆雷鋒。校園內外,雖未見有懸樑刺股之勇士,然不缺爲了學業成就而銳意進取通宵達旦者。如此看來,能在上帝腳下修習,倒也不枉遠渡重洋。 我想,虔誠地接受教化,樗椿也是有成爲松柏的希望的。倘在中國,惡木大抵也就是被用來栽培真菌的命運,還沒資格入爐膛火化發揮餘熱。 早先的入學考試文章,我大約辭不達意,便不得不接受語言基礎類訓導。這本也無妨正業,因此在擇課上也無意花費心機。此後被譏很傻很天真,我亦深以為然。 課前,因為不曉得美國居然還是有秋天的,在我所認為當是夏冬之交的時節,雖是日晴朗溫和,為了應付反覆無常的溫度,出門前帶上了不少衣物。然而衣物出乎所料地很快派上了用場,因為冷石先生的到來。 說起冷石先生,倒不是這位先生原名冷石,更不是指那位家喻戶曉的冷石奧斯丁——事實上那位老兄除卻銀幕形象,被稱為熱石還差不多。此名僅取義於冷如石。他的臉不但冷峻,而且光滑,以至於掛不住一丁點笑容,寒氣逼人。 大抵中國學生見了先生,大都有如老鼠見了貓的神情。這其實是怪不得的。然而貓再厲害,也得抓到老鼠才能得以玩弄於股掌;先生的本領就大不一般了——一動念,一揮筆就判了學徒的成敗,影響了求學生涯。憑著這從下界判官借來的神通,先生倒也無愧列於天地國親之後了。然我究竟是不知道原來這項神通早已經廣傳宇內了,縱然生了大逆不道之念,又有了不懼“千古偏見”之勇氣,還是在冷石先生處吃了虧。 冷石先生總是習慣課前點名的。這也難怪,多至十名學員,不逐一核實身份,倘來了冒名頂替,不願爲無價之知識付出萬能之金錢的無恥之徒,於先生大抵是有損失的。 課上,冷石先生一再強調他很疲倦,儘管我無法從他臉上讀出睡意——事實上我也未曾有道行能從他臉上讀出什麽。開始的時候我斗膽積累了一些不滿的情緒,但仔細一想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誨人不倦的是聖人,聖人只有一個;凡人是理所當然“誨人而倦”的。如此一來,問題就必然是出在我們學徒的身上了。 大凡受過中國特色英語教學的人,在遣詞造句時或多或少會有一些雖然無語法上之錯誤,但在西人看來大抵不順眼的地方。冷石先生總是將這些使他惘惑而疲倦的地方統統歸結爲錯誤,并以基於巴甫洛夫行為強化理論的高級教學法要求學生們不需知錯之所以爲錯,而只對所謂“正確的面貌”機械地重複并最終達成條件反射。如此一來,既使學生習作規範化,又避免了疲勞的進一步深化,可見他還是高明的。 然而他對於我用詞的批判終於激發了我的異議。冷石先生說我搞不清楚詞性,然我是有查字典的——當然我彼時實在沒辦法判斷冷石先生和詞典到底誰更權威一點。我試圖對他辯解,然而白駒未過隙我便被喊停了。 “我不清楚中國人的求學傳統,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中國人如此受不得批評。在美國,即使作為先生也有不得不挨學生批評的時侯。”…… 我想,我若不是那咬貓的耗子,便幸甚至哉的代表了一回全體中國人了。這是很多人一輩子遙不可及的無上榮耀。茶餘飯後,這是足以為談資的。堂下的中國學生,聽到自己被代表了,紛紛豎起耳朵,露出吃驚的表情。對於大華夏謙遜、尊師重道的作風的印象,於此似乎就要顛覆或被埋沒了。而我那有詞法問題的習作,在冷石先生公正嚴明的判決下得到了它應得的分數。 談起中國的學術界,人們莫不面面相覷,或是心照不宣。倘若要翻出點當下教育的正面的消息,彷彿要從烏煙瘴氣的墳墓裡扒開腐朽的棺材尋求珠玉一般。或說師道不存,傳統不再,上不足爲表,下難以效之;或說其風已不正,評判武斷而公平盡失,教育前途堪憂——總之,一副大勢將頽,逃未爲恥的境況。那麽海外如何呢?一人之所見,不過滄海一粟。如冷石先生者,是多是寡,我自不得而知,然而總歸美國是有冷石先生的。 海外月之所以圓者,大概是因為所用之測圓針是中國產的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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