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隊(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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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

章緣

彼得汪離開美國兩年多了,聽到有人說英語,還是會豎起耳朵。也許耳朵豎得更尖了,像獵狗嗅到野兔,忍不住腎上腺素的分泌,因為少聽到,更因為他聽得懂。

上海靜安寺地鐵站,從月台電扶梯上來,喧鬧的地鐵閘口處男人的語聲卻異常清晰,彷彿大家一時都靜默了,留出那片空白讓他去說。「給我收據,請,我會處理……」有口音的英語,辛苦地交涉。男人把手機緊貼耳朵,手摀嘴,身體朝牆,一種不願旁人聽到的姿態,可是他講話的聲音如此之大,在閘口迴盪共鳴。怕自己說不清或對方聽不明,他反覆說著那幾句話,「是的,我了解,我需要收據,請你給我收據……」來往的人面露好奇,他們不知道這男人在喊叫什麼,只有彼得汪聽懂男人語聲中那種近乎痛苦的緊張,崩潰前的掙扎。他踩上通往大街的電扶梯一級級向上,準備把語聲拋在底層、腦後,此時男人無效的溝通,爆發成一聲巨大的「幹」,緊接一連串的英語咒罵,我幹你,你這混蛋,你想耍我,我幹你,幹幹幹!

彼得汪被幹得頭昏腦漲,站在靜安寺前茫茫然。

「先生,看相嗎?」一個老婦靠近他。

「啊?」

「看個相,先生,您是男身女相啊!」

他往前走,老婦緊跟不放,「先生……」

彼得汪停步,轉身,對著老婦用流利的英文說: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老婦慌忙退下,彼得汪繼續往前。

彼得汪過了馬路往靜安公園走,跟幾個朋友約在公園裡一個峇里島風情的餐館,落地玻璃窗看出去一池荷花。但是老婦的聲音在耳邊念咒。男身女相。什麼意思?是褒是貶是福是禍?他在美國就知道自己長得太秀氣,但是來到上海,他的桃花運走不完。她們暱稱他咖啡王。

咖啡王有一把咖啡壼,玻璃壼身金屬圈,底下用酒精燈小火,白色棉芯浸在酒精裡,吸飽了漲滿了,不緊不慢吐出一簇藍藍的火焰,一下一下舔著壼底。用這把壼時,總是在兩個人關係剛開始不久,照例是夜晚,在外頭吃過飯後,到他住的地方喝咖啡。隨著小火不懈地舔舐,屋裡開始瀰漫一股咖啡香,香味越來越濃。水遇熱變成蒸氣,遇冷又成水,這冷熱過程成就了汨汨流出的咖啡。女客無一例外,總是睜著勾畫入時的明眸,目不轉睛看著酒精燈壼,讓他飽覽燈下美人嫵媚的側臉。

自從來上海,彼得汪從不缺美人。他生著一張娃娃臉,一頭濃密的鬈髮,兩個深深的酒渦,很能激發女人的母性。一米七的身量不算高大,跟嬌小的上海美眉站在一起也還般配。何況以他留美多年衣錦榮歸的背景,在講實際的上海美眉眼裡,賣相勿要太好噢!

這是彼得汪三年前無法想像的。他當時考慮要不要到中國,不知道在中國等待他的是什麼。從台灣到美國留學,是他那一代人的夢,他替父母和同代人圓了那個夢。在美國找到工作,拿到身分,是他順著夢的圖標,順著所有人的腳步往前,而他的運氣好,沒什麼困難就在美國安身立命了。至少父母和友人都這樣看,他也不多說,只是微笑著在返郷時送上一份份美國帶回來的禮物。

同樣,美人也常在耳鬢廝磨時,問他關於那些年的生活。哈,有什麼好說的?彼得汪會聳聳肩,伸手插入自己濃密的鬈髮中,那樣子是有幾分瀟灑的。他越含糊其辭,美人的興趣就越大,他文秀得近乎孩子氣的面容,他的多金,渾身充滿了待開發的祕密,都把美人的心緊緊拉住,不想走,也不想讓他走。彼得從不多作解釋,留美回憶是繡就他海歸榮光的金線,如果沒有這些,他也不是這些人眼中的彼得。只是,怎麼說呢?面對從未出洋的美眉,家中唯一的「寶寶子肉肉子」,不知道過去腥風血雨政治運動只知道歐美各國名牌,簡言之,不懂被貼標籤痛苦的嬌嬌女,他要從何說起?

彼得,我們要出去買咖啡,你要嗎?紐約大學研究所休息時間,跟他比較熟的尼克問他,他當然說要,其實獎學金沒到手,他中午吃的都是冷三明治,有時肚子實在受不了那個冷,到店裡要一碗蔬菜雞湯,附贈一個小麵包,就是一餐,他從不買咖啡。窮學生的日子結束後,冬天買咖啡,圖的就是手心那個熱度,握在手裡也不喝,直到燙手再換手。在美國他沒煮過咖啡,只是海灌公司的免費咖啡,為的是提神保住飯碗,更為的是人手一杯,想融入能不喝?是那麼一個生存的手段啊……真正開始買進口咖啡豆,買研磨機,買各種咖啡壼,竟是到上海以後了。這裡各式洋貨齊全,而他頭一回有餘裕去享受這些美式享樂。

「美國,真那麼好?房子很大,都開車?很有秩序,特別會排隊?」汀娜一口氣問了許多,彼得汪只是眼睛半睜半閉,指尖在她絲緞般裸肩上畫符。

「你說嘛,你說!」

「美國,哪有上海好?」

「我不信!」

汀娜比起前幾個女友較真多了,彼得汪歎口氣,跟她說起排隊。美國人很重視排隊,自覺排隊,誰也不敢插隊,插隊讓人瞧不起。剛去美國那時啊,不知道隊是怎麼排法。去郵局買郵票,看到一個窗口前排了一長條,其他窗口前只有一個人,他就等在了一個窗口前,前頭人辦完事輪到他,還沒開口,櫃台後的郵務員問:你,排隊了嗎?

「啊!我們這裡,外國人多的地方,上廁所也是排成一條。」

「所以我說嘛,上海不比美國差呀!」彼得汪不想再說,指尖往下探索。但是汀娜的問題特別多,「怎麼沒有在美國找個金髮美女呢?」

「我對洋女人不來電。」他斬釘截鐵。

如何不來電的?洋女人皮膚粗,眼睛大得像銅鈴。汀娜吃吃發笑。上海女人的皮肉細致,又比老家女人白上三分。他湊近香肩,輕咬一口,懷裡的人一陣戰慄。這一招是履試不爽,比親吻多那麼一點恰恰好的暴力,又不那麼口水相濡舌肉交纏的肉欲。

瑞吉夫也問過他,為什麼沒有在美國找對象。瑞吉夫是一家美國公司的亞洲總裁,印度人,每隔幾個月飛一趟中國。他給了一個理由:女朋友不想來中國唄。瑞吉夫很同情,能理解現代男人為了事業在各大洲當空中飛人,犧牲家庭和關係。

關係,各種關係。美國人總喜歡把關係掛在嘴邊。喜歡上一個人,談一段戀愛,就是產生一種關係。他的關係又是什麼?他在那裡從二十六歲待到了三十六,整整十年,黃金的十年。寂寞的十年。唯一能救他於水火之中的,就是結婚。找個晚上可以光明正大摟著睡,活生生的女人,不是成人錄影帶裡的,大馬路上的,夢裡的。能找的對象卻那麼少。女人對他視而不見。金髮、棕髮和紅髮,甚至黑髮,一個個眼高於頂,從他一米七的頭皮上掠過,四周都是魁梧的大漢,厚實的胸膛,虯結的臂肌,他這個玉樹臨風的白面書生,被比成了娘炮。

還有那個棕髮的喬漢娜。嬌小豐滿的猶太人,兩個琥珀色的眼珠,淡淡的雀斑,編貝似的白牙,臉上總是很認真的神情,聽他期期艾艾說著邀約的話時,也是這麼認真。喬漢娜大學時修過中文,支持環保,崇尚素食主義,做瑜珈並打坐,是那種看起來靈魂很乾淨的女孩。她跟他出去了,絕無僅有地,他跟一個棕髮的美麗女孩併肩走在紐約下城。晚風清涼,他們一步步踏過印度希臘義大利不同族裔組成的社區,看了一場東歐的藝術電影,吃素漢堡當晚餐,大多是她說他聽,她的辯才無礙,而他語不成句,他從未用英語談這麼多專業以外的話題。等她跟他談中國人權和西藏問題時,他只能沈默了。之後,喬漢娜客氣地回絕他的邀約,他覺得很冤,那些甚至不是他的問題,他是台灣人。

懷裡的汀娜也是棕髮的,髮根微露黑夜的底色。再咬一口,香肩上留下齒痕,汀娜不依了,往他懷裡磨蹭,他順勢撈起她的上衣。予取予求,她們都在討好他,一個完美的結婚對象,或是一個完美的情人,他都可以是。她們假裝天真地坐在他懷裡,彷彿無所企圖,不知自身的媚力和男人的一觸即發,管不住他的手似地躲,又能往哪裡躲?兩人吻著咬著舔著黏在一起。

女人的浪笑,讓他從夢中驚醒。鬧鐘螢光針指著一點。每個周末,隔壁的謝恩都會從酒吧帶女人回來。他從未見過這些在吧裡尋歡的女人,金髮棕髮紅髮,甚至黑髮,只聽到她們的浪笑、叫喊和呻吟,一波波越推越高,勾走了他的魂,吸走他的精氣神,還使勁撞他的這堵牆,死撞活撞,他感覺床搖晃起來,斗室的四面白牆往他抽搐的裸身轟然倒塌。白天,他在走廊上遇到謝恩,彬彬有禮的瘦高個子。嗨,怎麼樣?很好,你呢?兩人擦身而過。他暗地裡叫他Shame,可恥,但他不知道,相對於牆那頭的熱鬧,他這頭的安靜,是否更令人感到恥辱。

現在美眉在他身底下嬌喘,她們的叫喊和呻吟比洋女人的明顯節制多了,但她們非常配合,她們討好他,就像他討好他們。他們是懷特先生,是史密斯女士,是菲利普,是寶琳……

艾美,二十二歲,五呎四吋,身材曼妙,要找有誠意有專業的洋男子,先友後婚。

琳達,大學生,英語系,喜歡爵士和舞蹈,要找洋男子語言交換。

你想要認識上海嗎?我可以當你的嚮導。艾曼達,二十五歲,漂亮活潑,通英文、法語。

米色的帆布大陽傘撐開來,一張鋪了橙色桌巾的圓鐵桌,四張鐵椅,彼得汪坐在其中一張,翻著別的客人遺落的一本英文小冊,這種小冊在涉外社區的會所和西洋食品專賣店裡免費散發,裡頭全是餐館和酒吧夜店的廣告,後面數頁的徵友啟事。許許多多的東方美眉,以似通非通的英文,諂媚地求著哪個西洋男人青睞。

田子坊的初夏,空氣裡充滿一種奇異的騷動,那是分合之間的緊張暗流,狀況未明前的興奮,更是東西雜燴的混亂。這裡本來是一大片上海傳統民居石庫門,石板小路邊兩層樓的磚面木造老房,漆成黑色的兩扇對開石框木門,門上是半圓形或長方形的石頭門楣,講究一點的人家還有石雕。當其他都支離破敗後,這石頭箍就的石庫門仍然神氣挺立,把所有狗皮倒灶擋在門後。現在這裡被開發成個性商店和藝品區,咖啡館林立,上海人家把底樓讓租成店面,賣各種流行服飾、陶瓷器和絲巾,婦人還照常在二樓窗口伸出長竿曬衣裳,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褲被風吹成旗幟,她探出頭來,遙遙喊過對面,那裡也有個婦人在窗口,飯吃過了伐?就是這種里弄家常混合了紐約蘇荷式的新潮和波西米亞,在這夏日的午後,吸引來許多洋客。

只有上海能泡製出田子坊這樣的地方,讓洋人舒服地像在歐美城市的某個熱鬧街道,卻又不乏刺激的異國情調。上海讓他們住得愜意,在舊租界那些時髦高級區,開著一爿爿小店,專賣洋酒和乳酪,還有從歐美進口貨源的城市超商連鎖。想要尋歡作樂,這裡有各種奢華淫靡的地方可去。單身男女泡酒吧夜店,在健身房和網球場鍛鍊,攜家帶眷的也有他們的樂子,到私人俱樂部,住在別墅或高檔公寓。他們的孩子周末踢足球打棒球,有模有樣,跟在家鄉時一樣。不一樣的是,媽媽什麼事都不用做了,有阿姨有司機。他們把錢帶來,把西洋禮儀留在家鄉,因為這裡用不著。少了西洋禮儀的潤滑劑,上海的洋人更不可親近。他們提防著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對他們敬而遠之。彼得汪是例外,因為他的存在,跟洋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洛伊來了,騎著閃閃發亮的鋁鈦合金腳踏車,隨意把車往店前梧桐樹幹上一靠,大步走向他。洛伊跟很多歐洲客一樣,喜歡騎單車穿梭於大街小巷,所住的舊法租界,林蔭夾道較為僻靜,的確適合騎車,但是租金貴得嚇人,只有駐外的福利和薪資才供得起。彼得汪在台資企業工作,不能相提並論。

「外頭或裡頭?」他問。外國朋友一般都喜歡坐在街邊,而他自己並不喜歡在太陽曝曬下吃飯。

「到裡頭去吧,越來越熱了。」

這家餐廰依著石庫門原來的格局,一樓設了飲料吧,玻璃櫃裡擺著起司蛋糕和巧克力布朗尼,二樓的大房間擺了幾張檯子,三樓是陽台,同樣撐著幾把大陽傘,排了座椅,還有一個木頭秋千。擺飾力求營造老上海的腔調,留聲機、老電話和老電風扇,牆上貼著周璇胡蝶美女月份牌。老闆是台灣人,口音一聽就知道。

服務員來點餐,笑容滿面聽著洛伊半生不熟的中文,沒看彼得汪一眼。洛伊點了雞肉三明治,他點了義大利海鮮麵,兩人都叫了德國啤酒。洛伊是法國人,在美國成家立業,被派駐上海,從事亞洲手機市場研發,彼得汪在台資企業手機部,接的是美國訂單,兩人有時會聚聚。

點的餐來了,雞肉三明治做成了豬排三明治。「我要的是雞肉,」洛伊說。

服務員笑得惶恐了,「您要的不是豬肉嗎?」

「不,是雞肉!」洛伊改用英文,把雞肉的兩個音節發得特別清晰,chi-cken。

服務員像在上英文課一樣跟著念了一遍,「企—啃?」

彼得汪插嘴了,「這位先生要的是雞肉三明治,請你換一下。」

「換一下?」服務員面露難色,大概是怕廚房那裡吃排頭,或老闆扣錢。

「去換吧,」擔心服務員再猶豫,他很快說了一句,「他是回教徒,不吃豬肉的。」服務員哦了一聲,把盤子端走了。

「你剛跟他說什麼?」洛伊好奇。

「我說,找你們老闆來。」

洛伊嗤笑一聲,「這些人。」

「哦,是啊!」他也搖頭。巴結去吧,任你把臉笑僵,這個洋人也不會算了,雞肉就是雞肉,沒得商量。天氣燠熱,彼得汪有點心煩。他為什麼捱不住要跳出來打圓場?自己明明跟洛伊同行,服務員丟臉,為什麼就是他丟臉?面前的洛伊好整以暇吃著新做好的雞肉三明治,不笑的時候,他的臉容透著冷肅和不耐,一雙冷冷的藍眼珠。

洛伊的報應很快就來了。餐畢兩人走出來,停在店前的腳踏車已不翼而飛。

彼得汪沒有走到大路上打車,抄近路往田子坊另一頭走去,那裡通往真正的石庫門民居,空氣更陰溼更混濁,是因為橫掛的繩子上垂著魚乾和肉脯,晾曬的衣裳擋住了天光,還是後門廚房牆上厚厚的油污?門口幾無例外都釘著好幾個郵箱,一個房間就能住上一戶,郵箱上墨字歪歪扭扭寫著各家訂閱的報紙和牛奶。從前台繞到了後台,這是洛伊不知道的角落。彼得汪一身名牌恤衫和休閒鞋褲,穿過這片外人罕至的石庫門,午餐時的不悅漸漸退潮,被另一種無力感充滿。

美國最大的客戶到上海來,巡檢合同下幾家公司的工廠。這是一年一度的考核,成績攸關明年的訂單和公司的發展,公司上下只有品管部處長彼得汪最清楚美國公司的作業習慣,由他統籌接待,從之前的協調安排,當中的參觀簡報,之後的資料彙整,每一環節都做得得體麻利,客戶十分滿意。考核結果出來,老闆特別把他請到虹橋的別墅家裡吃飯,勉勵有加,年底的分股和紅利,定不教他失望。

彼得汪泡妞一定約在情調優雅的西餐廳,如是初到上海的洋客,則請在懷舊老洋房裡吃上海菜,長住上海的洋朋友,通常就在西餐小館碰面或是吃吃內地各地特色菜。今晚,他挽著汀娜從街角一家牛排館出來,撫著汀娜長長的鬈髮,一溜而下停在水蛇腰,正想提議去他住的地方喝咖啡,手機響了,是瑞吉夫。

瑞吉夫說周末晚在法租界包下一個洋樓開派對,請了很多人,有個名叫喬漢娜的,跟他本是同一個公司,現在調到上海。

「哦,做市場研發的喬漢娜?喬漢娜.考夫曼?」

「不確定,總之,你一定要來。」

兩人又聊了幾句,掛了電話,汀娜以崇拜的眼神仰視他。其實他沒有比她高多少,何況她還蹬著個三吋高跟鞋,她一定是不自覺矮下身去。

在上海能說流利英文的小姐,可能是為了釣洋客,能說流利英文的男士,則都是專業人士。從路人的注視,其他食客的抬首中,他一次又一次的驗證所說的是某種更高級的語言。像他這樣條件的人還真不多。在公司裡,他輕巧越過兩個排隊的資深副處長,坐上品管部處長的位子,斡旋於美國客戶和公司生產線之間。彼得汪完全理解汀娜崇拜的眼光,但他無心陶醉,幾個香吻匆匆把她送走,獨自沿著森森梧桐樹道踱去。

喬漢娜?他們竟然會在上海重逢?怕不有五年了,自從那次失敗的約會後,他們幾乎不再交談。每次回想,總覺得那約會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就像吃的那個素漢堡,用煎豆腐替代了豬絞肉,再怎麼健康掛帥,口味總是奇怪。

喬漢娜,這個喜歡辨論道德文化議題的奇怪女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晶球般的明亮。在美國時,他一杯又一杯灌下苦咖啡,吞嚥冷沙拉和硬麵包,學習那種音調上揚陽光燦爛的社交英語,言不及義。他從來不能真正說什麼,也沒有人要聽。現在他回到中國,主動擁抱洋文化,穿戴歐美品牌,出入於上海的洋人區,跟洋人敷衍得很好。英語不是他的短處了,是強項,是他穿梭於上海國際社區的通行證。他的洋朋友比以前在美國時多得多,他們下了班要找樂子要打球,會記得叫上他。他們需要他,一個現成的橋樑,已經打好磨光,即時可用。

入夜,位於僻靜巷底的這幢洋樓,十來株香樟樹一起發出清香,玫瑰小徑的路燈亮起,煌煌的屋內客人大多到了,識與不識,都手持酒杯談笑。負責接待的侍女穿著一式的淡綠色短旗袍,開叉到腿根,端著飲料和點心,四處走動。彼得汪刻意晚到了,他今天破天荒穿一件短袖白色麻紗中衫,配上一條黑色夏褲,頭髮用髮膠抓出一種不經意的帥氣。一看到穿旗袍的侍女,他又對身上的中國元素感到後悔。

「彼得!」人群裡有人對他招手,他連忙定定神,露出招牌的瀟灑微笑,往熟人那兒去。許多的介紹、握手,許多的現在和未來,他們的舌尖彈跳著國家城市的名字,世界就像一個地球儀,隻手可以轉動。空調開得死冷,彼得汪臉上卻開始冒汗。他心裡詛咒,臉上帶笑,excuse me,暫別這一屋的熱鬧,站到了陽台上。陽台這一刻是安靜的,他閉上眼睛,有沒有風?好像有,有一絲風,夾著底下花園的香氣拂面,彼得汪深吸一口氣。

「彼得?是你嗎?」

彼得再吸一口氣,轉身。「嗨,好久不見!」

喬漢娜。琥珀色的眼珠子好像淡了一些,眼角漾出細紋,但臉上仍是那副認真的神情。「我不能相信是你!」喬漢娜說得好像過去五年都在找他似的。她穿一件剪裁合身的黑色連身裙,深深的V字領,乳溝處躺著一枚金閃閃的墜子,皮膚是飽浸陽光的黃熟。

彼得汪喉嚨發乾,他當然知道洋人應對的那一套,但一時真不知要說什麼。難道故人的出現像一道魔咒,一記就把他打回那個緘默的歲月?

「看看你,跟過去完全不一樣,變得,」喬漢娜認真尋找字眼,「變得好有自信,你整個存在都在發光!」

彼得汪笑了。好個喬漢娜,存在?他頭一回在派對上聽到這個字眼。他鎮靜下來,談天說地如一位紳士。

「回到上海,你可說是如魚得水,」喬漢娜如此總結。

彼得汪故意一本正經地接口:「不是魚,是一隻海龜!」他解釋諧音的海歸之意,說得喬漢娜頻頻點頭。

喬漢娜跟他的談話裡,不時穿插幾句生硬的中文,很認真地要他教她中文,實用一點的,例如「不要插隊」。看來她才來上海不久,還在接受上海給予的文化震撼,彼得汪這時總是跟洋人靠邊站,對一切不合西方文明的事嗤之以鼻。有一堵堅固厚實的石庫門,把那些擋在後頭,跟他不沾邊。

喬漢娜突然若有所思,「我們說的這個插隊,有別的意思吧?」

「妳是說?」

「我記得在學校讀過,文革時候發生的,插隊什麼的,到鄉下去?」

彼得汪無法置信。難道五年之後,在那個難堪語塞的約會之後五年,喬漢娜又來詰問他,拿的又是不屬於他的問題?

「妳為什麼要問?」他維持著紳士風度,但口氣明顯冷淡。

「哦,別誤會,我只是聯想到,你知道的。」

彼得汪微笑頜首,「今天真高興又見到你,相信我們會有很多機會再見面,現在,請原諒……」

彼得汪走出那個派對時,腳步有點踉蹌。他今天的表現相當出色,不是嗎?喬漢娜給了他高度的肯定。這次成功的演出,終於可以取代那次約會的記憶,幾年來,它像個溼手印陰涼涼貼在胸口,焐不乾焐不暖。她沒結婚,還是離婚了?總之看起來是寂寞的,他有絕對把握可以約她出去……他這麼盤算著,卻又分明知道不會再見她。

一股熟悉的味道逗引著他。深夜的街角,拉上鐵門的報攤後頭,竟有一家小咖啡館。他往那裡走去,整個派對上除了酒,什麼也沒吃。他點了咖啡和金槍魚三明治帶走,正要付錢,旁邊一個低沈的聲音用英語說:「我在排隊。」

這個高大的男人看起來聽起來都是英國佬,比美國人更有一種傲慢。

「你是說,我插隊了?」彼得汪反問。

「我是說,我正在排隊,難道你沒看到?」男人俯視著他。

彼得汪冷笑,「我沒有插隊,剛才這裡沒人,你搞錯了。」

男人露出一絲訝異,本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手,彷彿是說算了。

那個手勢更加激怒彼得汪,酒窩深深陷入抽搐的臉頰,好像有人突然從他臉上剜去兩塊肉。什麼意思,我們就是不懂得排隊,不可理喻?他高聲喊:「我是絕、絕對不、不可能去插你的隊的,你、你最好搞清楚。」也許是太憤怒了,他的英語竟然結巴起來。

男人瞪著他,彼得汪從那對冰藍的眼珠子裡看到兩個字:瘋子。

收銀員皺起眉頭,「到底是誰先來的?」

「是我!」他吼,噴出濃濃的酒氣,收銀員的眼光帶著懷疑。

「是我,我先來的。」他試圖控制自己,像個有教養的紳士,這是他整晚,不,多少年來都在扮演的,他這麼體面的一個人,怎麼會不排隊?

收銀員的眼睛猶疑望向英國佬,然後朝他眼珠子一瞪,「是你就是你,付錢呀!」

什麼態度?妳巴結去吧,再巴結他也不會把妳當回事。他猛力一捶桌子,開始大聲咆哮。英國佬試著說什麼,收銀員也在說什麼,但他的聲音蓋過他們,蓋過所有,在咖啡館裡迴盪、共鳴,放大到無限,我幹你幹你,幹幹幹!

彼得汪第二天醒來想到這一幕,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咆哮的人,他自己都不認識。認真一想,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四仰八叉躺在席夢思軟床上,只是發呆,然後,他看到了自己。到達美國的第二天,他站在無人排隊的郵局窗口,望向那名郵務員,好奇而無辜,不知道羞辱正在等他。

(原載2009年8月號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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