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皮箱–詩文二貼 (喻麗清)

紅皮箱

文/圖: 喻麗清

 

 

往事像一只紅皮箱
裡面裝著一張單程的機票
或出生紙
或畢業証書相片等等
還沒有裝滿便遭遺棄
靜靜在衣櫃一隅
斑痕累累

我的朋友又走掉了一位
除了想像的空間
她帶走了屬於她的紅皮箱

假設她是去旅行了吧
夢中的牡丹花
總是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為2012年第七屆舊金山東灣牡丹詩會而寫）

 

紅皮箱 ：一個未完成的夢

梅花開了又謝了，青青的梅子結了一樹。

去年此時，她站在樹下仰頭望著：等清明時來採。她還說：明前的梅子可做脆梅，明後的做梅醋梅酒，再熟下去只能做梅醬了。

我問：你怎麼這麼清楚？

她說：我老家埔里，誰不懂些果園裡的小常識？

清明時節，她說胃不舒服，不來摘梅子了。再過了兩個月，我摘了一箱給她送去，她正要去醫院体檢，有些憔悴但沒有明顯的病容。一箱子的青梅又帶了回來，看著嘴裡都在泛酸。沒想到，這就是我們最後的塵緣了。

我的朋友患了胰臟癌，從知道到去世只有短短數月的時間，她沒有手術沒有化療，沒有丈夫沒有兒女，臨終她還對我們說：我先去給你們探路，安排好了等你們。

有人活時熱鬧死時沸揚，有人活得平凡死時或清簡或淒美，而她化成灰時只有從台北趕來的兩個妹妹和我們一群母雞總共不到十人在場，清簡有餘淒美不足。啊，我的朋友她一去不回頭了，滿樹青梅叫我一直酸到心頭。

在她的遺物中看到一張泛黃的剪報，一九八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是我給紐約中報寫的報導，那時候曹又方在中報當副刊主任，我常被她抓公差寫點舊金山附近的瑣事，剪報我自己一張也沒留過，如今古物出土，眼淚頓時湧了上來，老友又少了一位啊。

那篇報導的標題：悅人悅己的柯由喜。今天讀來依然覺得是對我的朋友柯由喜在這世上瀟灑走一遭最好的說明。

在舊金山對岸的阿拉米達市，市區裡最熱鬧的派克街上，有一家全市唯一擁有全套服務的美容院，它的店主就是柯由喜。她個子嬌小，標準的東方体型，適度的化妝，時髦的衣著，不論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都會變成一種美。可是，她精力充沛野心也不小。

認識由喜是由理髮開始的。我的一頭蓬草，也是在她的剪刀下才開始有了個屬於自己的樣式。因為生性疏懶，又不喜歡預約，所以常隨性走進一家豪不講究的理髮店就把自己的腦袋交出去了。為此也常挨她的罵：你也真敢，把頭髮搞成這付樣子才來找我。

美容，其實是一門很複雜的學問，後來從她那兒才深切的体會到。我們每個人的頭臉就像幼兒園裡老師給小朋友們發下的一張著色畫，有的美容師畫出一臉匠氣，有的可以畫成藝術品，由喜的心願就是要把快樂與自信帶給她的顧客而自己成為藝術家一樣的美容師。凡是藝術家除了天份也要有不懈的努力才能有所成就。她開始注意美容是當窮留學生太太的時候，因為從動手修剪自己的和先生的以至於朋友的頭髮開始，她愈剪愈有興趣愈有心得，於是在夏威夷的好萊塢學院修起課來，並且專攻莎順髮型。那一年她被選派去英國的莎順學院參加國際講座的時候還上了英國的電視新聞。

她真正離婚的理由我其實並不清楚，她自己說是因為不會生孩子，不想害了婆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可是她前夫並不像是個封建的丈夫並且還是詩人。相識日久，我明白她其實響往的是一種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的單身貴族的生活。貴族是天生的，如果硬想擠進去所付出的代價會很高。可是，她真有勇氣，不斷的上進，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天空。她是現代女性的一個好樣板，證明女人不必一定要困守在廚房與兒女之間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賣掉美容院之後，她又開始了她的第二嗜好：寫作。

一出手就是一個長篇小說：小蝴蝶，寫的是一個女同志麗莎的戀愛史。我很傻，替她改過兩遍原稿，但沒說過一句讚美話。如今我多么後悔，早知她活不了多久，真該說個白謊，她的努力到底是動人的。何況麗莎一直是她心儀的對象。麗莎是她美容院隔壁的一家丹麥家具行的老闆，高大粗壯是女人中的男人。小蝴蝶，是丹麥民謠，說一隻夏天裡的蝴蝶，在花叢裡投懷送抱，到了秋葉零落時分回到大地安息。我沒有聽過這首民謠，歌詞很一般，所以拿來做長篇小說的題引覺得並不好，可是一直也沒有認真為她去找個更好的開場。

麗莎去世後，她真的非常認真的把那小說寫完，還請人譯成了英文。難道是麗莎臨終前她承諾過要寫出她的一生嗎？難道麗莎是她的role model 嗎？寫完的書稿到處踫壁，她對寫作的熱情依然未減，那時候我剛學到一個新詞彙＜達人>，就戲稱她為＜寫作達人＞。她笑得呵呵呵的，把退稿看得雲淡風輕。不久又對我說：你不喜歡小蝴蝶，這次我先想好了題目再想內容囉。我問：什么題目？她說：紅皮箱。Oh, Oh, 紅皮箱，這題目多好。可惜她沒有動筆就走了。

她的心比她的身体大，她的夢想比她的紅皮箱大，我們是留她不住的。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我深信你是帶著你的紅皮箱去旅行了。(原載2012年5月 <文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