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門立雪 (蘇煒)

散文

張門立雪

蘇煒

 —我和我的耶魯學生隨張充和學字、學詩的故事
張充和與蘇煒談古墨

張充和與蘇煒談古墨

“ 夜寂西窗微雨侵,輕紓顏帖對燈臨。

筆間自覺骨筋淺,硯畔誰知世味深?

點雪捺霜橫浪跡,一收一頓一沉吟。

先生教我出鋒處:立似青山臥似琴。”

這是我的一闋題為《習字》的古體詩習作。記述的是2008年開春,我領著兩位耶魯洋學生邵逸青(Adam  Scharfman)、溫侯廷(Austin Woerner )“張門立雪”—跟隨九旬老人張充和先生研習書法,學寫古體詩詞的故事。

說起來,這與2007年底我率領的耶魯學生中文辯論隊,在北京中央電視臺獲得國際大學生中文辯論賽冠軍的故事相關。

在CCTV這個號稱“漢語奧林匹克”的世界級擂臺上,耶魯隊苦戰三輪,舌戰“洋儒”,先後打敗了亞洲代表隊韓國梨花女子大學和歐洲代表隊英國牛津大學,最後站到了冠軍領獎臺上。邵逸青和溫侯廷,都是當時耶魯辯論隊的主力。當日,邵逸青用整整四分十六秒的“長時段”,一口氣背誦的蘇東坡《前赤壁賦》,字正腔圓,聲情並茂,不但震驚了全場,贏得長久持續的雷鳴掌聲,據說把央視大樓辦公室裡隨興看著螢屏直播的高層領導和工作人員全都驚動了,紛紛從辦公樓湧到一號演播廳,好奇打探這位吐珠漱玉、瀟灑從容的“洋小子”是何方神聖。溫侯廷則更技藝驚人,除了辯論賽上妙語如珠,他竟然敢在數億中國觀眾的注目下表演中國最古老的國粹——古琴!說起來,這是他借用我那把頗有來歷的古琴,在波士頓向一位臺灣來的老師拜師學藝,只利用暑假三個月,就學會了這門非常講究練手練心的獨特技藝,為大家彈唱琴歌—李白的《秋風辭》和王維的《陽關三疊》;奪冠當晚,他甚至可以用古琴為現場朗讀《紅樓夢》“葬花詞”的耶魯學生蘇克思(Nicholas Sedlet)即興伴奏,他的儒雅從容、指法嫺熟,令現場好幾位學琴多年的“琴人”驚歎不已。2007年末那個深秋,“耶魯學生的中文辯論”成了中國觀眾和互聯網上熱議的話題,他們幾位也一時成為粉絲無數的明星級人物。學生爭氣,為耶魯爭光,我這一位當領隊和教練的老師自然與有榮焉。

從中國回來,我對邵、溫兩位“高足”說:帶你們向當今碩果僅存的世紀老人、“國寶級”的“國粹大家”張充和先生學習書法和詩詞,可是千金難買的學習中國文化的絕佳機遇,這,正是對你們的最高獎賞!

張充和 - 世紀才女

張充和 – 世紀才女

2008年開春,草坪上還留著殘雪的午後時光,我帶著邵逸青和溫侯廷,如約敲開了張先生北港宅所的大門。邵逸青本來正在選修孫康宜老師的中國古典詩詞課,先前已經在孫老師引見下開始跟張充和學習書法,說起來,我反倒成了我的學生的“後學師弟”。於是,我和我的學生們馬上以平輩相待,先後同時,成為了充和老人此生中大概最後一撥的“書法入室弟子”。“跟我學書法的洋學生,有一個中文字都不懂,卻把字寫得非常好的,”充和老人指著牆上一幅像是墨漏痕一般的古樹攝影,“你看看,這是我最得意的一個美國學生拍的攝影作品,他把在書法裡領悟到的感覺放到攝影裡——現在是一位很有名的攝影家呢!你們兩位,中文學得這麼好,又修的是文學專業,只要用心,肯定可以把書法學好!”這是我們圍坐在飯廳的大案桌上,研好了墨,鋪開了紙張,張先生給我們上第一課的開場白。

總是從研墨開始。張先生不允許我們為了貪圖便捷而使用現成的瓶裝墨汁。她自己就從來不用現成墨汁。言談中對今天那些用墨不講究、只是隨便用現成墨汁“對付著寫畫”的寫家、畫家們,一直頗多微詞。我們這幾枝嫩筆桿兒,在張先生家研墨用的墨條,幾乎全是古董——用過的至少是民國時代的墨,還用過清代、明代的墨,墨條外觀不一定古雅——有乾裂後用膠布纏著的,還有重新用老法子蒸黏回去的碎墨,但大多數墨錠,至少都有五六十年甚至過百年的歷史,而且常常都是明、清、民初名家出品的古墨精品。“我按我老師的辦法給你們批次工作,”老人笑吟吟說道,“寫得好的字,用紅筆打個小圈圈;寫不好的字,用黑筆打個小叉叉。”她用朱砂紅筆給我們批改書法作業卷子,研墨的朱砂墨條竟是乾隆時代的,小小一方,掂起來重如鐵塊!近些年充和老人為中外機構題寫的許多大字題匾——從“史丹福大學東亞圖書館”到“清華大學國學院”,一概都是氣象渾穆、骨力雄厚、墨酣字透的隸書大字,用的也是清代的墨條。老人告訴我:所用的墨汁簡直成盤成缽,都是她自己親自研磨的。“為了琢磨寫好那幾個字,我這幾天都沒睡好。” 那個早晨,張先生把剛完工的“史丹福東亞圖書館”豎體長條幅展示給我看,聽到我的感慨驚歎,略帶點得意的神情吟吟笑道,“光是試筆,就用掉我好些墨呀!睡不著,我乾脆就爬起來磨墨,得要先備出一大盤墨汁來。不然,寫到興頭上,墨水跟不上了,多掃興哪!呵呵,最近為寫這幾幅條匾,整整磨掉了我的兩根好墨呢!”

除了研墨,第二個講究的是握筆與運臂。“不是運腕—用腕力;是運臂,用肩臂的力量來寫字。來,你們摸摸看!”老人向我們捋起了袖子,讓我們捏摸她手臂上的肌肉,感受她揮毫走筆時的力道。果真,九旬過半的老人,也許體格已經不算健旺了,但從肩膀到肘子的肌肉線條,都是緊繃結實的,難怪研起墨來霍霍生風。這也讓我們理解,重視研墨,首先是為寫字以臂膀發力熱身;老人甚至有時會突然握筆發力,向我們展示懸腕寫字時內在力道的異同:“你看,這一筆下去,用臂力,會寫成這樣;只用腕力,就成了這樣……”老人邊揮毫邊向我們解說,“習慣了使用臂力運筆寫字,寫多久都不會累,對於我,寫字,就是一種最好的休息。”老人告訴我,她日常應對失眠、疲累的辦法,就是寫字,寫字就是她的打坐。

“中國書法,是從‘點’開始的。” 充和老人非常重視筆墨中的“點”,反復要求我們練習“點”的落筆、走鋒和收鋒——先寫好一“點”,再把“點”的運筆化進橫豎、撇捺,體味保持中鋒走筆的感覺。張先生要求我們這幾個習字的新丁,一定要從臨摹顏字——顏真卿開始,而且一開始就臨顏字晚期的“顏勤禮碑”而不是早期的“多寶塔碑”。“寫顏字,首先就要從寫好他的‘點’開始,並且一定要保持中鋒運筆。” 對顏字,充和老人也有自到的看法,“現在市面上看到的顏體字帖,筆劃都太肥大,所以有人不喜歡,說顏字笨拙,土氣,有人臨顏字,就故意寫得字體架構肥肥胖胖的。其實,那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先生拿過我複印給學生的《顏勤禮碑》,指點著上面的筆劃說,“其實,很多人對顏字的理解,都被那些低劣的裱拓誤導了。” 張先生給我們示範著顏字的運筆方法,一邊說道,“《顏勤禮碑》是晚清民初年間出土的。小時候教我的朱老師是位考古學家,他給我臨的顏字,是直接從剛剛出土不久的《顏勤禮碑》的碑文拓片上,未經裱托,直接裁剪成字帖讓我臨寫的。那時候我看到的《顏勤禮碑》原拓,字體瘦削,筆劃並不肥大。現在看到出版的各種《顏勤禮碑》,那些過於肥大的筆劃,顯然是被裱拓的過程撐大了的!”充和老人此言,確實別具觀瞻手眼,也為我們學習顏字增加了新的認識角度。老人為我們走筆示範著,“寫顏字的運筆跟寫別的體不同,確實,它的每一個字裡,總有一筆是特別厚重的,但它的撇捺方式,需要這樣轉筆,提按出鋒,力道要含在裡面……”

在耶魯大學教書法

在耶魯大學教書法

2008年從春到夏,每個週四下午課後,我便帶著邵、溫兩位學生,登門北港張宅,跟隨充和老人習字。我們幾乎臨了整整一年的《顏勤禮碑》。她嫌市面上一般出版的顏體字帖不好,特意從她的書架上為我們找出日本平山堂出的書法字帖系列,找出版本更加精准、印刷也更加精美的顏體字帖,讓我們複印臨寫。“顏字是打根基的字,把顏字寫好很重要。我現在每隔一兩年,都要拿出顏體字帖來,認真臨一臨。” 張先生一再向“有顏字的底,就能寫好大字,寫好隸書——隸書也適合寫大字,”老人一下子又沉入了回憶之中,“那一年,七七事變以後,我用大幅白布寫了‘國難當頭’幾個大字,掛在蘇州樂益女校的高牆上,我寫的就是顏體字。”老人話裡一時溢滿少壯豪情, “‘國、難、當、頭’,每個字有這麼大!”她展臂比劃著方圓,“寫楷書,只有顏體適合寫大字,別的體寫大字不好看,要麼就寫隸書。我做小孩的時候喜歡寫大字,年紀大了,反而喜歡寫小字……”

體諒到九旬老人的身體狀況,我總是注意,把每週習字課的時間,都控制在一小時左右。每每在老人和兩位洋學生熱情互動、意猶未盡之時,我就客氣地叫停,及時告辭,免得讓老人過勞。可是,2008年春季學期結束後的暑假,老人還是忽然發病住了醫院。待老人出院後,我怕讓老人累著,便準備把秋冬學期的書法課取消了。不料,張先生聽說了,連連擺手說不,很堅決地對我說:我喜歡教你們寫字,這兩個學生很用功,也很有悟性,我教得高興,我是老師,我要堅持每週給他們上課。“寫字累不著我的,一寫字就讓我快活、舒坦。” 老人一再這麼說。那段時間,我確實非常躊躇:雖然按年歲說,張先生身體尚算健朗,但畢竟進入暮年,體質日衰,生怕自己稍有唐突閃失,就會再讓老人身體出狀況;便找日常照顧她的小吳,以及身邊來往密切的孫康宜、陳曉薔等老師認真商量。大家都說:只要老人家高興就好,在寫字的事情上,一定要遂老人的願,不要掃她的興。於是,秋季開學,我又帶著邵逸青登門(此時溫侯廷已畢業離校),重新開始了每週四下午在北港張宅的書法課程。

確實,跟我們一起寫字,老人家總是笑意盈盈,興致高昂。每次來上課,張宅平時嚴鎖的正門都是虛掩著,我們如約進門,老人家已經端坐在大書案前,攤開筆墨紙張,等著給我們上課了。展看我們每週習字臨帖的功課,寫的好的字,用朱砂紅筆給我們打圈圈,寫壞的,打個小叉叉,再提筆在一邊給我們示範寫一個同樣的字。有時老人來了興頭,就要我們先練寫自己的名字,“有些人練了半天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這是最說不過去的!” 然後,她會以各體書法——楷、行、草、隸,寫出我們各自的名字作範本。現在檢存舊物,發現跟充和老人學書一年間,先生竟為我們三位“孺子”題寫過好幾次“拙名”!自然,都被我們一一珍藏起來了。

想起來,我們唯一惹老人家生氣的事,也跟這“珍藏”有關。那一段時間,我和兩位洋學生都學會了“賴皮”,喜歡撿拾老人家日常習字隨意扔棄的字紙——因為老人筆下確實堪稱“字字珠璣”,哪怕示範一個“之”字、“也”字,老人會把一個“之”、“也”,至少寫出五六種不同架構、風格的字形來!有一天下午上課,張先生告訴我們,今天的時間有點緊,來不及研墨了,就用這種水寫紙張,給你們做示範吧!老人隨後批改我們的習字作業,就提筆在眼前的水寫紙上——即是用乾淨毛筆、以清水代墨、可以反覆使用的一種“新式”紙品——老人平日不讓我們用“新式”墨汁,卻偏偏喜歡用這種“新式”水寫紙,來給我們做示範!

那段時間,我們都恨死這“水寫紙”了!因為老人每次落筆示範的那些或是鐵畫銀鉤、或是珠圓玉潤的字體,用清水寫過,隨即便晾乾消失,在紙張上留不下任何痕跡,我們自然就無法“私藏”,真真讓我們心疼死了!“張先生,還是讓我來研墨吧!” 邵逸青滿臉誠懇,“我年輕,力氣大,磨墨很快的!” “我也可以磨!”溫侯廷搶著說,“我們都喜歡你用墨汁給我們做示範!”邵逸青二話不說就注水研墨。老人皺起了眉頭。我趕忙陪上笑臉,直白相告:“我們大家,都想留下你給我們作示範的字跡——可水寫紙,什麼都留不下!” “寫字就要一門心思、心無旁騖!”老人嗔怒道,“我就知道你們動的什麼心思!今天不用墨,就在這水寫紙上寫!”第一次看見了老人動氣,嚇得邵逸青直吐舌頭,怏怏停住了研墨的手,瞄我一眼,我們趕忙屏聲靜氣,“心無旁鶩”,提筆蘸向了那惱人的清水……

“程門立雪”的典故,來自一個古人求師受教的著名故事。專門收集宋人程顥、程頤兄弟言論的《二程語錄》,其卷十七所引一條,即“程門立雪”之最初資料:

楊初見伊川(程頤),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立。既覺,顧謂曰:“賢輩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門,門外之雪深一尺。

此典故的日後流傳,則把學生問師的場景置於師門外——為待師教,學生立于門外深雪中而不覺其苦。這個故事強調的,是對師承的虔重和堅持與堅忍,所謂“ 繼後傳衣者,還須立雪中”之謂也(唐人方幹《贈江南僧》語)。

從研墨、運腕、臨寫顏帖起步,一兩年間,我和我的美國學生跟隨張充和老人習字,雖未曾吃苦受困,確也曾頂風冒雪,風雨無阻,並甘之如飴。我自己,除了跟隨先生習字,則還加上了“學詩”一項。2007年夏天在臺北,圍繞古體詩詞的當代傳承話題,我與作家張大春有一個“打擂臺”的戲約,自此便開始做古體詩詞的功課。於是,我常將自己新寫的詩詞習作,送呈充和老人求教。

我記得,最早請老人家評點的,是一首我寫給海外一位立言成就卓然而命運坎坷的友人的賀壽詩,詩曰:“筆寫千山雪滿衣,寒襟素立對鴉啼。危城鐘鼓驚溟壑,邊地弦歌動妄思。  搗麝成塵香愈遠, 碾梅入冷芳益奇。 人間豈信佳期誤, 更待佳期春柳枝。”

張先生讀罷,馬上提筆在頸聯“搗麝成塵香愈遠, 碾梅入冷芳益奇”上,劃了一道淺淺的杠杠,說:“這兩句,合掌了。” 我問:“什麼是‘合掌’?”老人笑著把兩個巴掌合起來,“你看,這樣手指跟手指的相合相對,詩的意義重疊重複,詩境反而就窄了,這是寫律詩的大忌。” 我一時恍然有悟,便順手把剛寫的一首詞,寫在記錄本上請老人指教。是《奴兒近》的詞牌,詞曰:“秋來展卷紅葉上,滿紙飛霜,滿紙飛霜,一天星斗看文章。長空雁字兩三行,水遠山長,水遠山長,古今心事付蒼黃。”

老人讀罷,點點頭,緩聲說:“平仄可能還要調一調,要嚴格按詞譜走。詞原來是能唱的,其實音律上更講究。就如平聲,陰平陽平的字眼落到韻腳裡,唱起來都不一樣的。唱昆曲就很有這樣的講究。不過,你寫詩喜歡用明白字,路子是對的。我不喜歡把詩寫得曲裡拐彎的,費解,讓別人看不懂。其實,文字的淺白,也可以寫出詩味來。古人的好詩,大都是明白曉暢的。”

我確有醍醐灌頂之感。我早就從張充和的《桃花魚》裡,讀到她善於把日常生活入詩,並且以清淺文字寫出蘊藉詩意的超凡本領。我日後學詩,喜學唐人的直抒胸臆,不喜宋後詩風的曲筆雕琢,就是深受充和先生的影響。自此,我便隨時將日常的詩詞習作列印成大字本,方便請動過眼疾手術後視力減弱的老人指教。

充和老人深通音律,一詩在手,不必吟誦,只要瀏覽一遍,老人馬上就會點出問題:這裡出律了,此處失韻了。在我如今保存的詩詞習作稿本上,還留下了先生用鉛筆作的劃杠微批:“五平,孤仄”、“四仄”、“三平尾”等等。我時時會為此犯窘、驚歎:“張先生,這平仄音律,好像你不須過腦子就找出了問題,怎麼我一再小心,還總是會犯錯呢?” “這是一種習慣,就是古人說的童子功,”先生吟吟笑道:“從四、五歲開始,我祖母和朱老師就教我讀詩、念詩和做詩,其實還真的沒有怎麼特意教我音律,讀寫得多,平仄音韻這些東西,早就自然而然地融會在裡面,變成一種習慣了。”

跟充和老人學詩,還發生了這樣一件趣事:“萬山新雨過,涼意撼高松。旅雁難忘北,江流盡向東。客情秋水淡,歸夢蓼花紅。天末浮雲散,沉吟立晚風。” 這是09年夏天老人送給我的一幅字,上面是一首以楷體法書寫在舊宣紙上的五律。當日,充和老人贈字後,含笑向我提出要求:回家做做功課——查查這是唐宋詩裡的何人之作?我不敢怠慢,隨後數日,簡直是調動了一切檢索手段——從翻古書到搜尋“百度”和“谷歌”,卻都處處碰壁,一頭霧水,查不出任何結果來。——此詩作者,究竟是唐宋的何方神聖?某日,翻閱先生贈的詩集《桃花魚》副本,才一時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張充和青年時代在重慶時期的詩作《秋思》!從充和老人故意考問我的調皮諧趣中,也可以看出她在古體詩詞上的自信——此詩,確有“不輸古人”的大家風範也!

春花秋月,寒來暑往,霜紅雪白。我帶著我的耶魯學生登張門就教,習字學詩,只恨時日苦短,每次一小時的課,一眨眼就完了。每個週五下午,在我的耶魯辦公室,則是我和邵、溫幾位“張門學生”,自己關起門來埋頭寫字,臨帖做功課的時光。猶太裔家庭背景的邵逸青,對書法學習最為用心,也始終持之以恆地習字練字,跟充和老人結下了很深的感情。每次見面、離去,與老人的擁抱、吻頰,總是深情款款,很得老人的疼愛。“邵逸青總讓我想起漢思年輕時候的樣子。”好幾回,張先生笑盈盈道,“漢思也是猶太人,他們倆很多舉止習慣,很相像的。”難怪老人會不時親昵地拍拍邵逸青的臉,對小夥子習字的勤謹和堅持,褒揚不已。08年春天,聽說邵逸青的畢業論文要寫陶淵明,老人主動提出:要給邵逸青的畢業論文題署封面.老人這一“厚待”,簡直讓小夥子受寵若驚,欣喜不已。

邵逸青至今還常常說:跟張先生學習書法,是他的耶魯歲月裡最珍貴、也對他人生影響最深刻的一段經歷。因為品學兼優,邵逸青畢業時獲得本科生最高榮譽的 “木橋獎學金”(Woodbridge  scholarship),被耶魯校長雷文(Levin)點名留校,在校長辦公室任職一年,翌年被牛津大學碩士課程錄取,赴英國留學。臨行依依,邵逸青在登機前夕,還專門從紐約長島家中趕回耶魯向老人辭行,請老人給他再上一次書法課。當天的課,破例地被老人一再延長。充和老人專門為邵逸青寫了一個精美的扇面送行。“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告別的一刻,一老一少不舍相擁,一再吻別,鰈鰈深情,令我動容。

我永遠會記得這樣一幅圖景:步出張門,邵逸青一步一回頭;老人的歷盡世紀風霜的臉龐,就始終久久貼在門框玻璃上,道別的揮手,似乎也凝固在那裡不動。邵逸青不讓我開車,揮手讓老人離去,小窗玻璃上卻仿佛一幅恒定的貼畫,始終貼著老人凝望的面容。邵逸青熱淚泉湧,掩面飲泣不已;我駕車離去,搖下窗,最後一次向老人揮手致意,悄悄地,抹去了溢出眼角的淚水。

(2013年5月4日于耶魯澄齋)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