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人(彭亮)

散文

邊緣人

彭亮

這是我路過中國城時拍下的一位老人,此時是萬家燈火時分,他佝僂着腰軀突兀地倚坐在喧囂城區的要道中央,迎面襲來的湍急人流被他倏然岔開,而后又迅速回攏,呼嘯流去。在他人看來,他像絆脚石一般異樣地别在他們匆匆步履中,而他自己却静静呆视着這眼前一隅繁華,他茫然而遲滯地凝視着不遠處,彷彿一種生命氣息在他視線的終點静静而呆呆地流落,這世界偌大而喧囂,他却真空般與之毫無關聯地存在著。

我努力走近,凝視他内心被深深驚詫,質疑這異樣的一種狀態在這方土地却如此看似合理,没有阻力地存在着,我竭力思考原因,然而這思考終點之處,我平静清醒而無奈地意識到這便是多少曾經蠢蠢欲動的華人移民中再平常不過的生命狀態。

幾十年前,他們曾經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那時年輕的他們站在海邊隔岸望向遠方,腦海被一片未知俘擄,漫想着一切從當下艱難處境中突圍的生活場景,他們幻想優越的物質享受,坐沙發、喝牛奶、冰箱裡有麵包水果,他們幻想被人尊重,進門有洋房,出門有汽車,他們幻想出人頭地,對現實總是回以“老子二十年後是條好漢”一擊……在這種對自我幻想的無限放大下,他們一心不安當下,把所有苦難歸責于當下處境,終於有一天多年的不擇手段讓他們踏上了這艘航船,伴着這份陳釀的蠢蠢欲動,航船慢慢駛向彼岸。

然而真正踏上這片土地,他們的夢想這樣被現實詮釋:一切再平凡不過的角色都變得奢侈,曾經所有腦海中關於體面的形象都灰飛烟滅,為了一個合法身份,眼前只有拉不完的貨箱,炒不休的飯菜,端不止的餐盤,洗不盡的碗筷,前輩壓榨不敢聲張,身體不適咬牙挺過……在這大相逕庭下,他們在油腻而死寂的厨房裡自言自語,在無數輾轉的夜晚思念家鄉,但他們騎虎難下,没有資格回頭,他們的生活能掘取的只有計算器裡加减法的工資,他們生命裡能消耗的只有月份牌上一頁頁十年如一日,二十年如一日,時間將他們中的幸運者的最后一絲生活熱情打磨到麻木呆滞後,悄然離開,留下一張身份證明,從此他們光明正大地走上尋常之路,過得自己認為光彩照人的人生,他們理直氣壯去商場購物、去景點遊玩、去銀行申請信用卡、讓警察為自己說理、讓社保支付自己醫藥費,把一切本質中的理所應當視作至高無上的奢侈享受(因為那背後沉重的代價),然後他們繁衍下一代,讓他們接受自己認為是優質的教育,享受精良的社會服務。

他們的孩子又怎麼樣呢?這些孩子在父母圈子裡講蹩脚的中文,一心融進主流社會,然而父母影子下的他們多有文化過度的無奈與尷尬,在美國人眼裡他們有亞洲臉,在中國人眼裡他們與之在文化認知上難有共同語言,在諸多隱忍之後,他們終於讓自己的下一代顺利擺脱文化陰影 空降主流社會,在披薩和薯條的聚餐中暢聊美劇,而遠方的中國只是他們祖輩自言自語裡的神秘世界……

他們所謂豐富的生活是如此的如出一轍,你似乎嚐不出任何味道,然而當我們回到起點,再看那曾經風雨飄摇走過的年輕人,此時已步入斑駁白髮的耄耋之年,平日裡的他們鮮有晚輩的照料,也少有鄰人問津,在美國圈中他們真空一般存在,在混亂的移民群裡他們没有頭緒地撞鐘度日,也許他們曾想改變,但在這有限的自我解構的種族封閉的社圈裡,他們渺小而有限,只能在前人走好的容不下重新思考或質疑的條條框框中踽踽獨行,那曾經光宗耀祖的年輕夢想漸行漸遠,留在腦海中永遠感嘆的便是那時我年輕……

這便是這一代代移民為偏執夢想支付的沉重的生命代價,他們為了營得更好的生活,另闢蹊徑,在自己認為嶄新的世界中繼續着陳舊的創造和延續,他們覺得幸福因為他們自覺找到了同樣條件的更優解法,然而他們更覺得痛苦,他們不被社會歸屬,被邊缘化、被抛棄,最終他們麻木地把自己徹底推向隔絕主流的邊缘,失去對痛苦的最後一絲味覺。

我静静地看着他這樣坐着(確切地說被支撑着),想像着他的脊樑曾經被怎樣的現實重重壓垮,鬢絲又如何讓時間梳洗得斑白,他的整個生命狀態已然退化到了對這個世界資源的最低索取狀態,吃很少的飯菜,聯繫很少的朋友,穿極少幾件衣服,甚至連這只椅子都簡陋到不值得稱為椅子,然而他已然如此,不知眼前這份喧鬧,他是否能真正透徹理解而從容淡然,抑或從未試圖解讀而始终茫然未知。

那麼,如果讓他回望,他能否神采奕奕地形容出一幅幸福的生命圖景,把每一處平凡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给世人,或者他還是會對自己走過的一生寡然無味到麻木而没有感知?

到底多少後者會被這種無奈淹没?

然而,你知道紐約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包容一切,所以也放開對一切的親近感,它把你的熱情置放到冰冷的空氣中,直至冷却到如今的你两手空空,驀然回首,一遍一遍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擁有?

那麼再假如,假如讓命運返還他一次機會,讓他挑選一個曾經青壯的年龄重新過活,他是否還對曾經這條從幻想走到幻滅的路死心塌地,為了一張用洋文寫着公民權利的身份證明支付一生做信用抵押,然後在有限而封閉的圈子中靠自己想像中的優越感孤傲餘世……這之中到底需要怎樣一種不為人知的換算?或者他會回頭期盼在青年時有一個人陪伴,走過尋常生活,在對孩子成長的關注下走向中年,而暮年之時提着鳥籠走出村口,在夕陽西下,子孫吵鬧的簇擁下與三五鄰人閒侃家常,即使到最後,最後的最後,你曾經的存在還會被一些平凡的聲音念起……不知這些畫面是否還能在他腦海裡泛起,也不知如何才能再次接通這些年輕的線路?

而眼下這不被精心思考過的人生,該是要用多少年輕後的生命代價償還,而你是否也還在為一種毫無準備的幻想征途整裝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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