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化視野中的賽金花(呂周聚)

評論

現代文化視野中的賽金花

呂周聚

-  評趙淑俠的《賽金花》

賽金花,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名妓,她有著傳奇式的一生,近一個世紀以來,已有多位作家以她為表現對象進行創作,她成為劉複的《賽金花本事》、虞麓醉髯的《金花傳》、方淨的《孽海情天》、樊樊山的《彩雲曲》、夏衍的《賽金花》等作品中的主人公。作為一位歷史人物,賽金花在不同的作家筆下有著不盡相同的性格與命運,那麼瑞士作家趙淑俠筆下的賽金花與前人筆下的賽金花相比有何不同之處呢?作為一位外籍華人作家,趙淑俠用一種新的思想觀點、將其放在中西文化衝突、交融的歷史背景上,來考察其曲折多變、榮辱與共的悲劇命運,賦予了她現代意識,給我們展示出一個嶄新的女性形象。

以前以賽金花為主人公的作品的作者,都是男性,男性視野中的賽金花只是作為一個妓女的形象出現在作品中,而趙淑俠作為一個女作家,則以女性的敏感和悲憫,來感受體驗賽金花的經歷,因此作者首先是將她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女人來寫,從“女性文學”的角度來展示其作為一個女人的悲慘命運。

作為一位女性,賽金花無疑是極其特殊的,她有著普通女性的特點,又有普通女性所不具有的特殊經歷,因此,她是一個典型,具有雙重身份,扮演著兩重角色——正常女性和非正常女性,作者通過兩條線索來揭示她的這種複雜性,正常女性(女兒、妻子、母親、奶奶)權力的被剝奪、性格被扭曲與非正常女性(妓女、妾、情人、鴇母)權力的強迫賦予、變態性格的加強,成了作品表現的焦點,這兩種角色的不斷變換,也就構成了整部作品的兩條主要線索。

賽金花有著曲折多變的人生經歷,其一生可勾畫出兩條線索,一條是作為正常人、正常女性的生活,一條是作為非正常人、非正常女性的生活。賽金花本是一個富康之家的女兒,因為家道衰落、父親早逝,被迫賣身,成為蘇州河上的名妓,後來被狀元洪文卿納為小妾,又隨之出使德國,出入于達官顯貴之間,成為名躁海外的公使夫人;然而好景不長,洪文卿歸國後不久即因他人陷害而死,她也被洪家趕出家門,在生活無著落的情況下,被迫重操舊業,成為上海灘上的紅妓女,從此,輾轉天津、北京,成為名重天下的妓女;當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後,她以卑微的身份,周旋于八國聯軍的頭目與清政府的大臣之間,成為名重一時的賽二爺;八國聯軍撤退後,她當起了鴇母,並因妓女的自殺而被收入監獄,出獄後被遣送回老家,遇到曹瑞忠並與之結婚,後曹死被曹妻趕出家門,又被迫到上海重操舊業,遇到魏斯靈並與之結婚,成為議員夫人,魏死後又被趕出家門,在淒慘中渡過餘生。如果將其一生簡括一下,可圖示如下:

正常女性:金花(女兒)——金花(公使夫人)——曹師母——趙靈飛(議員夫人)

非正常女性:富彩雲(妓女)——金花(小妾)——黃夢蘭(妓女)——賽金花、賽二爺(妓女)——賽金花(妓女)

通過其名稱的變化,我們使可發現其身份、地位及其生活環境的變化,這些名稱對她來說,並不僅僅是一個符號,而是一種實體,具有實際意義。正常女性與非正常女性角色的交替更換,構成了賽金花一生的悲慘命運。

在趙淑俠看來,賽金花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妓女,她心地善良,上進好勝,而是不公的社會造成了她的悲慘命運。因此作者側重揭示賽金花從一位正常女性一次又一次地被社會、命運玩弄,最終淪為男性社會的犧牲品,“眼望天堂,身在地獄”揭示了其向善的本質與其所處環境的悖論狀態,作品也就圍繞著這一點來展開其不幸的命運,這也正是趙淑俠與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由此出發,在對一些情節的處理及整個人物性格的塑造上,趙淑俠的作品也就表現出一些獨特之處。洪文卿死後,金花的何去何從就成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決定其一生命運的重要一環。夏衍的《賽金花》寫的是賽金花與八國聯軍打交道的一段生活,作者借賽金花之口來敍述洪文卿死後她耐不住寂寞自願要求離開洪家重操舊業,“自個兒也做不了主”,表現她天生就是一副愛熱鬧尋快活的壞脾氣,這樣,在他的筆下,賽金花就成了一個放蕩成性、不可救藥的妓女,而趙淑俠則寫金花在洪文卿剛剛去世就被洪家強迫趕出家門,連自己的親生女兒德宮也被搶走,洪文卿答應給她的五萬銀元也被洪鑾私吞,剛生的兒子又夭折,在生活毫無著落的情況下被迫淪落風塵;方淨的《碧海情天》寫金花隨洪文卿出使德國時,在輪船上就與船長發生性關係、到德國後又與洋人發生性關係、在北京又與瓦德西有一腿,而趙淑俠則寫金花與這些洋人和平共處,並以其美麗與才華而贏得洋人的尊重。在趙淑俠筆下,金花也多次面臨艱難的選擇,她與曹瑞忠、魏斯靈的結合也都出表現她努力向善、一心要擺脫自己的妓女生活、過正常女人生活的追求,但生活、社會、命運容不下她,她所嫁的丈夫一個個相繼死去,她的追求與努力一次又一次以失敗告終。在金花的內心深處,也有兩不同的力量在衝突,一種是向惡的力量,一種是向善的力量,當她在德國碰到華爾德時也曾怦然心動,但她控制了自己的感情;當洪文卿年老力衰滿足不了她的性欲需求時,她也曾與孫三偷偷幽會,在關鍵時刻她也控制了自己的感情;在她從良之後,始終受到封建道德力量的排斥,但她勇敢地頂住了這些壓力,不顧他人的說三道四,大膽地走自己向善的路,這說明她並不是一個水性楊花、墮落成性的女性,向善的力量在她的內心世界中始終是一種主導的力量,但向惡的力量與外在的社會力量狼狽為奸,形成一種合力共同擊敗了向善的力量,因此她只能一次又次地淪落風塵,她正常的、向上的要求被惡的力量壓抑下去,形成一種社會人生悲劇。

賽金花是一位處於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的特殊女性,作者將其放在中西文化衝突、交融的背景下來塑造其複雜多面的性格,通過這一獨特視角來剖示中國封建社會的愚昧、落後,揭示封建道德倫理的吃人本質,同時也揭示出現代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

金花的特殊經歷,使她她直接置身于中西文化衝突碰撞之中,她在兩種不同的文化環境呈現出殊異的命運。在中國傳統的文化語境中,女性是男性社會的附庸,處於社會的最低層,三從四道是女人最基本的處世準則,金花作為一位特殊女性,其命運比一般的女性還要悲慘,她始終擺脫不了受壓抑、被玩弄的悲慘命運,當妓女時成為有錢的男人的玩物,從良時仍擺脫不了傳統道德的指責,而這一切又都是“正常”的,她作為人的基本權力得不到保障,妓女、小妾的汙名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她受到人們的歧視,成為低賤的一類。而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她的命運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都是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實現的。

19世紀末的中國尚處於極端封閉的愚昧狀態,國人大都視西方人為野蠻,洪夫人等“官宦之家出身的大家小姐”拒絕出洋,對她們來說,與洋人打交道是非常恥辱的事情,出洋就等於要她們的命,在這種情況下,出洋的事才落到金花的頭上。儘管對金花來說隨洪文卿一起出洋是求之不得的事(可以單獨與洪在一起,擺脫洪夫人等人的歧視),但在其他人看來,只有像她這樣的非良家婦女才適合出國。作為中國女人,在她的潛意識深處,也有與他人相同的愚昧落後的觀念,但她第一次在上海灘上見到洋人時,洋人就給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她看來,洋人並不野蠻,比好多中國人還有禮貌。她隨洪文卿踏上出使德國的輪船,一離開中國的土地,她就像出籠的小鳥,獲得了新生與自由,擺脫了小妾的身份,成為公使夫人。在船上,她碰到了蘇菲亞並成為知心朋友,她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蘇菲亞,蘇菲亞非但不歧視她,反而鼓勵她大膽地去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力,從此,她不顧非今館裏工作人員的誹議,也不顧洪文卿的阻攔,勇敢而大膽地走向西方社會,學德語、英語,出入於西方上流社會,以她的美麗與智慧贏得了西方人的尊重,成為著名的“公使夫人”。她很快適應了西方人的生活,她喜歡在柏林的生活,她在這裏變得尊貴受重視,在這一方面,她比洪文卿等人要開放得多,然而這種開放,正是洪文卿等中國人所不能容忍的,西方人所稱讚她的,正好被中國人視作她的恥辱,從蘇菲亞那兒,她獲得了一種現代意識,“你的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是屬於他們的,他們管得著嗎?”這句話對於金花來說非常陌生,剛開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屬於我”是什麼意思,對於與商品無異的中國女人來說,生命屬於自己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這種觀念在金花的內心深處紮下了根,她的自我意識漸漸覺醒,“真的,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們說什麼呢?他們越認為我卑微,我便要尊貴尊貴給他們看。”她要與中國傳統的陳規陋習挑戰,要向自己的命運挑戰,她不願再做一個木偶,她要有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從此,她用一種現代意識大膽地與洪文卿抗爭,她以自己的美貌與行動在柏林的上流社會圈子中產生了影響,德國人通過金花而瞭解中國,並對中國人產生了良好的印象,在這一方面,她所發揮的作用遠遠超過了洪文卿等中國官員,可以說,金花為中國走向世界做出了應有的貢獻,這一切構成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輝煌。回國之後,她也用這種現代意識與洪夫人等傳統勢力抗爭,當洪文卿死後、女兒被掄、兒子死後,她獲得了“自由”,但她卻用“自由”選擇了再次淪為妓女的命運,這是社會的罪惡,也是她自身意志軟弱的結果與表現。

伴隨著這種現代自我意識產生的,還有情愛意識。在那個時代,中國的女人大都是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根本沒有愛情與婚姻自由,對賽金花這樣的非正常女性來說,愛情、婚姻成了想也不敢想的東西。賽金花雖然12歲就淪為雛妓,但她只是男人們泄欲的工具和玩弄的寵物,她的初夜權被鴇母以1500兩銀子賣給朱統帶,這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經過最兇殘的野獸的啃噬,心和身體都被傷害得涔涔浸血”,從此她開始了自己的賣肉生涯,這種生涯帶給她的是無盡的恥辱與痛苦,根本談不到愛情,因此當她第一次聽蘇菲亞談到愛情時,她連愛情是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從此對愛情充滿了嚮往,“相愛,結婚,一生一世守在一起”,對她來說既模糊,又充滿誘惑,她無數次與男人們發生肉體關係,但這都是被迫的,她從來沒享受過情愛的快樂,因此她從沒渴望過、甚至厭惡得到更多更強的床第之歡,但在她經過蘇菲亞的現代啟蒙、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後,這種性意識漸漸覺醒了,“她確確實實地感覺到,她渴望慰藉,渴望情愛,她的身體像包著一團火那般灼熱,好像只消輕輕一觸撞,就會砰地爆開”,這時,她第一次主動找洪文卿要求性的滿足,但洪年老體衰,無法滿足她的性需求,性的不和諧給她帶來的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痛苦,帶著這種痛苦,她在參加蘇菲亞的婚禮時遇到了英俊瀟灑的華爾德並一見鍾情,她體驗到了愛情的神秘與快樂,內心裏產生了一種甘願為此把身體獻給對方的想法,儘管她的特殊身份決定了她與華爾德之間只能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感情嚮往,但她與華爾德之間的這種感情,成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由於社會環境的局限,愛情意識和性意識的覺醒並沒改變金花的命運,等她跟隨洪文卿回國後,這種覺醒給她帶來的是加倍的痛苦。她曾因忍受不了洪文卿的病況及家庭的壓抑而試圖從孫三那兒尋求性的滿足,但她暫時壓抑了自己的這種欲望,在丈夫及兒子先後死後,她的這種欲望終於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她選擇了無賴孫三來滿足自己的欲望,二十三、四的她從孫三那兒第一次得到了性欲的滿足,但這種滿足只是一種動物的、肉體的滿足,缺少精神的昇華。從此她又回到了原來的妓女世界,這是她一生中的致命錯誤,此後,她雖又有兩次獲得了愛,但殘酷的命運很快就將她的愛奪走,她只能以妓女的身份結束自己的一生。

八國聯軍侵入北京,給賽金花提供了第二次人生輝煌的機會。盲目自大、腐敗無能的清政府無力抵抗八國聯軍的入侵,八國聯軍一路燒殺搶掠來到北京,皇后及皇帝扔下北京及百姓倉皇出逃,賽金花從一代名妓淪落為逃命的難民。在意外之中,她見到了在德國認識的、現身為聯軍總司令的瓦德西,這使得她的命運又一次出現了轉折,一個無家可歸的難民、一個平常被達官貴人玩弄的妓女,竟然成了拯救北京百姓于水火的大恩人,成了溝通八國聯軍與清政府之間的“外交橋樑”。她見到了瓦德西伯爵並受到伯爵的熱情接待,伯爵非但沒有歧視她,反而非常尊重她,將她當作朋友看待(這與以前作品中著力描寫瓦德西與賽金花的不正常關係的寫法是大不相同的),通過她與伯爵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她為中國的老百姓求情,並利用自己的這種特殊身份與那些燒殺搶掠的軍官士兵周旋,使那些面臨被槍斃與被污辱的老百姓免于災難,從而贏得了老百姓的尊重;同時,她又應瓦德西的請求,出面幫助外國軍隊籌措糧草,甚至幫助外國軍隊找妓女滿足他們的色欲需求;李鴻章等清政府大員一方面瞧不起她,另一方面又懾於她的這種特殊身份不得不求她出面代為與瓦德西聯絡,王公大臣的兒子爭相認她做乾娘、乾姐,她出面說服克林德夫人,讓她收回要皇太后為其丈夫償命的要求,同時她又借洋人的手來報“私仇”,乘機剪除曾陷害洪文卿和立山的惡少徐承煜。應該說,在當時的情況下,賽金花憑藉她的交際手段為中國的老百姓及清政府做出了不小的貢獻,她的身份與地位在這一時期得到了確認,當她因救了百姓而受到百姓們的感謝與愛戴時,她深切地感受到,“活到這個年紀,到今天才算懂得了什麼叫榮耀。以往的日子,哪怕是被王爺捧著寵著的一刻,其實還是屈辱。”當和議即將簽署、瓦德西帶走八國列強的11萬大軍時,賽金花的輝煌時代也就隨之結束了。小說沒有將她寫成一個賣國的漢奸,也沒將她寫成一位愛國的英雄,而是寫她作為一個中國人、作為一位特殊女性在當時所能做到的一切,既揭示了清政府的無能,也揭示賽金花複雜多面的性格特徵。

賽金花在中西文化語境中迥然不同的人生命運,充分表現了中西文化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表明了中方西價值觀念、道德觀念的差異,深刻批判了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對女性權力的壓抑與剝奪,從而揭示出中國社會轉型的必然趨勢。

作者善於從不同角度來塑造刻劃賽金花的複雜性格,揭示其性格的發展變化,而這變化的背後,卻表達出一種深刻的人生哲理,這無疑是作者努力追求的又一個目標。

賽金花的一種曲折多變,她在正常女性與非正常女性之間三起三落,由正常的女兒變成妓女、小妾,由小妾變成公使夫人,由公使夫人變成小妾、妓女,又由妓女變成曹瑞忠的夫人、再由現師母淪為妓女、然後由妓女變成魏夫人,最後又由魏夫人變成妓女,她的這種角色變換,正應了中國的古話:人生多舛,變幻無常,

作者通過對賽金花的悲慘命運的敍述,通過對其性格、相貌的對比描寫,表現出人生存在的嚴酷。作者極盡所能地描寫賽金花年輕時如花似月、動人心魄的美貌,她年幼時就因標緻、俊俏而倍受鄰居的讚美,自小就有沈磊這樣的癡心愛慕者,被迫當了妓女後又成為花船上紅得透紫的姑娘,被洪狀元用數千兩銀子贖身為妾更顯示出其美貌與氣質的非同一般。作者著力描寫她在新公使到柏林後的第一次招待外國高官貴婦們的盛大宴會上的穿著打扮及其所產生的影響,“金花今天穿上了狀元夫人的大禮服:火紅繡緞大襖上罩著五彩孔雀毛的披肩,頸上掛著珍珠、翡翠、瑪瑙三串大珠,下身穿著24條飄帶的六幅湘綾裙,每條飄帶的尾端系著一枚亮晶晶的小銀鈴。長及地面的裙子遮住了她踩著宮鞋的金蓮。宮鞋的後跟是手藝高明的師傅巧心設計的,裏面裝了個攙著桂花精和豆蔻末的粉包兒,人沒到香氣已隨著銀鈴聲隱隱而至,人到跟前,只見珠顫翠晃,眼波流盼,走一步在大理石地上踩上一個粉印,真是步步生花豔色絕倫。金花下了樓,斯文而有韻致地擺動著裹在錦緞襖裏的纖腰和戴著鐲子的手臂,姿態優雅地和客人們說著‘幸會’,‘非常榮幸’,‘歡迎’之類的應酬話,大方又得體。”美麗、文雅、尊重,構成了她一生中最為華麗的一頁,是其價值的最集中的體現。當她淪為妓女時,儘管穿著打扮也極為時髦,但卻流露出俗豔與淫蕩。當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時,金花淪為難民,其形象也已發生很大的變化,她不再濃妝豔抹,而只是一個穿著藍布衣褲、梳著小髻、不施脂粉、面帶愁色的清秀女子;當她從監獄裏出來、被押解回蘇州老家時,她認識到,燈紅酒綠富貴榮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形象而深刻地表現出她的處境與感想。小說最後這樣描寫她在哈爾飛大戲園舞臺上的肖像:“她穿件長及腳面的舊式黑毛皮大衣,領子上的毛特別長,毛茸茸的掩住了整個脖頸,僅僅露出一張白得不見絲毫光彩的尖臉。那張臉是木然、呆癡、看不出表情的。她的頭髮光滑地朝後面梳去,結成一個饅頭大的小髻。她的雙手局促不安地互搓著,這就使人看得清楚,雞爪般乾枯的手指上沒有戒指,毛皮領子上露出的兩隻輪廓美好的耳朵上也沒有耳墜。她渾身上下最能顯示出生命力的地方也就是那雙搓個不停的手,否則,那從頭到腳的一片陰黑、紙白色蒼老的臉,深深下陷的像窟窿似的眼窩,都會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從棺材裏爬出的死屍。”這段描寫及小說開頭對賽金花死後的醜陋相貌描寫與賽金花輝煌時的美好相貌相互對照,形成一種極大的反差,在這種反差對比之中揭示出生命本身的殘酷,這種描寫與波德賴爾對死屍的描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趙淑俠從現代視角來透視、描寫賽金花的悲慘命運,因此賽金花的命運就不僅僅是一個妓女的命運,而是具有特殊的現代意義,她的一生既是中國女性屈辱的歷史寫照,又是中國近代社會屈辱歷史的縮影,她大起大落的一生,折射出中國社會轉型的曲折而又艱難的歷程,寫出了中國女性在尋求自我解放、追求個性自由的過程中與傳統觀念的抗爭碰撞及其被傳統觀念所吞噬的悲劇,通過這種悲劇控訴逼良為娼的黑暗社會及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的傳統的道德倫理,批判中國社會的愚昧落後,這也正是趙淑俠的《賽金花》所留給我們的啟示。

 

〔作者:山東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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