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與俠氣 (姚嘉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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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情與俠氣

姚嘉為

 - 趙淑俠從絢爛到素淡

全球化時代,同時具有台灣、大陸、北美三地生活經驗的人不少,但兼具歐洲經驗的作家則如鳳毛麟角,趙淑俠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70年代趙淑俠以長篇小說《我們的歌》崛起華文文壇,在中央副刊上連載,歐洲的風情,浪漫的愛情,深濃的愛國情懷,詩意的文字,風靡了許多讀者。

初見趙淑俠是1998年,她和於梨華應邀來休士頓同台演講。麗質天生,衣飾華美,一襲墨綠衣衫,同色耳環,明艷照人。她的題目是「文學女人」,這是她創造的名詞,寫了一系列文章,引起文壇討論。那天她侃侃而談,引起了在場男士們的回應,爭相為男人說話,風趣機智的交鋒,贏來滿堂彩。

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親切如大姊,關心朋友,提攜後進,為人仗義,難怪世界各地的文友都稱她為趙大姊。她是名符其實的大姊,在家中排行老大,目前和兩位妹妹住在紐約,時相往來,彼此照應。

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成立大會合影

1991年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在巴黎成立,趙淑俠(右九)為創會會長。

她對海外華文文學懷抱強烈的使命感,在兩岸三地的華文文學會議中,常見到她活躍的身影。90年代她四處奔走遊說,把散居歐洲各國的文友聯繫起來,創立了歐洲華文作家協會。二十年來,歐華文友創作不輟,相處融洽,趙淑俠功不可沒。她曾擔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目前是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榮譽副會長。

世紀之交,趙淑俠從瑞士移居美國,許多人不解,何以離開風光如畫的歐洲,搬到治安不太好的紐約? 趙淑俠笑道,「紐約法拉盛有西方的物質文明,也不缺中華文化。環境雖然不如歐洲優美,美國人的文化素養也不如歐洲人,但是我覺得自由自在,最大的享受是又可以和華人交朋友了。」

2011年我到紐約法拉盛拜訪趙淑俠,她一身樸素衣衫,臉上脂粉未施,神情怡然自在,她有篇文章題目為 <我在法拉盛的素淡生活>,這“素淡”二字正是趙淑俠目前的寫照。經歷大半生的心靈漂泊,她在紐約找到了安頓身心的家。

  寫作萌芽期

趙淑俠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黑龍江人,北京法政大學畢業,在國民政府任職,母親是松花江流域葉赫族正黃旗滿族,曾就讀醫專,擅長音律繪畫。

她生長的年代正逢中國內憂外患,1931年九一八事變,父母逃往北平,她在當地出生。1937年七七事變,全家搬到重慶,她在當地讀小學和初中。抗日結束後,1947年回瀋陽唸初三,一年後移居南京,1949年到台灣。

在重慶沙坪壩讀小學時,她的作文得到老師賞識,從此愛上了文學。她和小三歲的大妹淑敏常蹲在書店裡看書,趙淑敏在<與姐偕行偕行>一文中說,母親形容她們倆見到書,「就像頭灌了鉛,抬不起頭來,又聾又啞」,多年後在台北和書店老闆重逢,他還記得這兩個“小豆豆孩兒”。姊妹倆後來在文壇上各有一片天,其來有自。

少女年代,趙淑俠愛看曹禺、郭沫若、吳祖光的劇本,夢想當演員,看了張恨水的小說,又想當記者。高中時以筆名“趙俠”在中央副刊發表處女作<雲塔>,二十歲完成一部寫海盗的長篇小說,雖然沒發表,卻因此進入廣播公司,撰寫廣播劇和廣告。她曾向名作家張秀亞與孟瑤請教寫作,孟瑤鼓勵她從短篇寫起。後來她到銀行任職,也非志趣所在,她的夢想是去歐洲學美術設計。

容貌出眾,又是長女,父親對她嚴加管教,趙淑俠的少女時代過得苦悶壓抑。這些經驗成為後來寫作的題材,她早期的作品以描寫青少年的苦悶和叛逆見長,長篇《落第》寫落榜考生的失落徬徨,短篇 <當我們年輕時> 寫的是年輕人渴望得到精神導師的指引。

  初至歐洲

1960年她的夢想成真,遠赴歐洲求學。在巴黎短期居住後,轉往瑞士學習美術設計,畢業後考取執照,成為美術設計師,專長是設計絲織品圖案。

時值冷戰時期,歐洲華人約六萬人左右,以老僑為主。來自台灣的留學生不多,大陸留學生卻不少,因為50年代一些歐洲國家已與大陸建交。意識形態的不同,造成台灣和大陸留學生的壁壘分明,彼此汙衊,趙淑俠很震驚,從小經歷中國的戰亂憂患,深感國破家亡的悲哀,希望中國強,看到中國人內鬥,感到焦慮痛心。

1968年歐洲發生法國學生運動「五月革命」和捷克的「布拉格之春」。學生運動延燒到世界各地,海外保釣運動無疑受到衝擊。趙淑俠住在瑞士蘇黎世外圍的科學城,每天忙於家務、孩子、陪丈夫應酬, 雖然沒有參加保釣運動,但很關心進展情形。丈夫是著名的華人科學家,他們常與有地位的西方人交往。生活優裕,但她心底有很深的鄉愁。為了排遣,偶而寫些散文遊記,寄到台灣發表。

  創作力最豐沛的時期

離家十餘年後,1973年她首次回台省親。正值台灣經濟起飛時期,社會上的脫序現象讓她感觸良深。回歐洲後,她開始寫長、短篇小說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塞纳河之王》、《當我們年輕時》等,在台灣的副刊上發表,引起矚目,並獲邀寫專欄,出版短篇小說集《西窗一夜雨》、《當我們年輕時》和散文集《紫楓園隨筆》。

保釣運動觸動了趙淑俠,她執筆寫長篇小說《我們的歌》,滔滔六十萬言,如江河奔流。1976年在「中央副刊」連載一年半,引起轟動,趙淑俠一夕成名,1980年《我們的歌》出版,榮獲文藝協會小说創作獎,1983年在大陸出版簡體字版。

《我們的歌》以慕尼黑和蘇黎世為場景,描寫歐洲留學生和華人在異鄉的奮鬥。浪漫的愛情,生存的艱辛,與北美的留學生小說有異曲同工之處,家國情懷更為熾烈,充滿了對中華文化的眷戀。短篇《塞纳河之王》和長篇《塞纳河畔》持續此一特色,成為趙淑俠作品的主旋律。

這些小說中的主角常是理想主義者,藝術家,如《我們的歌》中的音樂家江嘯風致力於將中國音樂推向世界,《塞纳河之王》的畫家王南強希望將中國的藝術推介到西方。他們雖然歷經坎坷,但從不絕望,最後都是英年早逝,有如悲劇英雄,令讀者印象深刻。

七十年代中期越戰結束,赤棉的瘋狂殺戮,印尼的排華浪潮,造成大批東南亞難民亡命海外。歐洲國家基於人道主義,收容十餘萬人,包括許多華人。他們苦難的經歷,對中華文化的孺慕,令趙淑俠動容。她的小說人物開始出現了東南亞華人,譬如 <塞納河畔>中堅貞等候丈夫團圓的伍太太。

身為妻子與母親,趙淑俠只能在生活夾縫中寫作。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寫作一個多小時,等孩子上學,丈夫上班後,繼續寫作,下午外出辦事,社交,晚上家人入睡後,她又挑燈寫作,寫出數百萬言,是她創作最豐沛的時期。她說,“寫作讓我快樂得多,即使寫不快樂的事,也有幸福感。寫作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重返故鄉

1986和沈從文合影

1986年和沈從文合影

大陸改革開放後,趙淑俠於1982年回故鄉,三十餘年的離別,帶來極大的震撼,「我流著眼淚歸來,帶著悲愴離去,我問自己,為什麼中國人民總在受苦?」1986年她應中國作協之邀,攜兒帶女再訪大陸,拜訪了曹禺、沈從文、冰心等名家,也在北京見到了「東北文壇三老」蕭軍、駱賓基和端木蕻良。1988年應故鄉黑龍江邀請,她回老家尋根,也應邀順道去吉林省和遼寧省訪問,最後攜帶著雙親老家的兩包泥土回到瑞士,把一半泥土帶給台灣的父母。

90年代,大陸到歐洲留學和移民者日眾,趙淑俠的小說中出現了大陸新移民,在《塞納河畔》,《湖畔夢痕》和《翡翠戒指》等作品中,我們看到了海峽兩岸的歐洲華人間的愛情與婚姻故事,文化與觀念的差異與磨合。

  突破他鄉的孤絕

趙淑俠的作品在華人世界深受肯定,歐洲社會卻不知道她用母語寫的作品,她決定突破這種孤絕的處境。1987年德文版短篇小說《夢痕》出版,瑞士幾家大報刊出介紹與評論,她應邀到西德,瑞士和奧地利演講。接著《翡翠戒指》和《我們的歌》德文譯本相繼問世,趙淑俠成為瑞士全國作協,國際筆會瑞士筆會中心,瑞士亞洲文化研究會,德國柏林市作家協會等文學團體的會員,也是唯一的華裔會員。

1986和曹禺合影

1986年和曹禺合影

有感於外國朋友們對八國聯軍侵華的誤解,趙淑俠與他們辯論,找書來研究,決定寫一部以賽金花為主角的小說,重現歷史。動筆前的準備功夫不少,她在德國和瑞士找外文資料,到台灣和大陸找中文資料,並且走訪蘇州賽金花故居和柏林的滿清使館遺址。

寫賽金花的書汗牛充棟,趙淑俠寫的不僅是歷史,也是一本女性主義小說。賽金花原是良家婦女,身不由己地浮沉於男性中心社會,趙淑俠要為她還原真相,寫出女性的自覺,暴露了娼妓和納妾制度的不合人性,社會的不平等。

1989年《賽金花》出版,長銷十餘版,1991年榮獲中山文藝獎,並改編為電視連續劇。

  創立歐洲華文作家協會

《我們的歌》問世後,趙淑俠常應華僑和留學生團體之請,到歐洲各地演講座談,開始了解歐洲華人社會。歐洲幅員廣大,華人分散,寫作者少,平日為生活奔波,業餘默默寫作,彼此很少來往。她決定組織一個文學團體,以文會友。    1991年,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在巴黎成立,趙淑俠擔任會長,兩任後交棒,現為永久名譽會長。二十年來,歐華持續成長,培植不少新秀,會員來自十九個國家,常與主流文化團體,大學漢學研究部門合辦活動。趙淑俠的論文 <披荊斬棘,從無到有 — 析談半世紀來歐洲華文文學的發展> 對歐洲華人的社會環境,華文寫作的拓荒者,華文作品的發表園地,歐華的成立與發展,有翔實的記述,是研究歐華文學的第一手資料。

趙淑俠作品國際研討會海內外學者合影 (左九)

1994年趙淑俠作品國際研討會海內外學者合影 (左九)

1994年「趙淑俠作品學術研討會」在武漢舉行,並出版趙淑俠作品論文集。近年來德語國家中文系研究生以她的作品寫博士論文。移民美國前,她將手稿捐贈給蘇黎世大學,該校設有趙淑俠館藏資料。

  二度拔根 移居美國

兒女大學畢業後到美國深造,趙淑俠開始思考何處安身的問題。歐洲華人少,她常感到寂寞,不想終老斯土,妹妹們住在紐約,可以彼此作伴,於是在世紀之交移居紐約。

初至美國時住在曼哈頓,二度拔根讓她感到動盪不安與倦怠。九一一恐怖事件發生時,她親眼目睹雙子星大廈倒塌,心中無比的悲涼。後來移居到華人集中的法拉盛地區,漸漸恢復了寫作。

2010年她出版了歷史小說《淒清納蘭》及散文集《忽成歐洲過客》。《淒清納蘭》寫滿州詞人納蘭性德的一生,趙淑俠有一半滿族的血統,一直很喜愛納蘭性德的詞,“感性,純淨,淒美,不雕琢造作,最見文人的真性情”。她讀納蘭性德的作品,生平資料,居住城市的地形,街市和房屋,植物花草,清初的社會,政治環境,和皇族,創造人物時,“盡量有依據,文字上力求宜古宜今。”繁體字版於2013年問世,深受歡迎。

從散文集《忽成歐洲過客》中,有她二度遷移的心情轉折。初到法拉盛,覺得這「可能是世界最不安靜的一角」,逐漸「習慣得如見老友」。想念歐洲的文友和阿爾卑斯山的優美風景時,她便沉浸在莫札特、巴哈、貝多芬、孟德爾松的音樂中,到路邊咖啡館喝杯卡布奇諾。直到有一天,她自歐洲歸來,看到機窗外的青山綠水,感到陌生遙遠,才意識到,對住三十多年的歐洲,她己是過客。

  發抒人生哲理

她的散文富於歐洲文學的情韻,從抒情的感懷切入,發抒人生哲理。從閣樓中的蛛網聯想作家的人生,從散步的小路景觀,思考人生的四季,異鄉人的心情,精緻耐讀。她寫三位人瑞鄰居的誓不兩立,充滿了諧趣,寫東歐芭蕾舞員的生死戀和夢想,猶太人的歷史悲情與孤獨,都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1991年女作家三毛自殺身亡,趙淑俠感慨良深,創造“文學女人”一詞, 寫了一系列文章,引起熱烈討論。她的論點是,文學女人重感情,過於理想化,有一顆詩心,比常人敏感,世界帶給人們的痛苦,對他們是雙倍。這種性格並不限於女人,也有文學男人,如徐志摩和郁達夫,我們應有更多的體諒與寬容。

趙淑俠希望寫一部中國人百年來苦難的小說,起了幾次頭都不滿意,如今身體狀況已不允許她寫大部頭的作品了,只好作罷。她一生關懷中國人,中國文字就是她的故鄉。

作者簡介

姚嘉為   台大外文系學士,明尼蘇達大學大眾傳播碩士,休士頓大學電腦碩士。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暨文學網站主編,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曾獲梁實秋文學獎散文、譯文與譯詩獎,北美作協徵文散文首奬,中央日報海外散文獎。著有《在寫作中還鄉》、《湖畔秋深了》、《深情不留白》、《放風箏的手》、《教養兒女的藝術》、《愛冒險的酷文豪》、《震撼舞台的人》、《會走動的百科全書》等書。 

本文為趙淑俠最新報導,1/6/2014與中華副刊同步刊出,請看(中華閱讀網)

 

1 comment to 詩情與俠氣 (姚嘉為)

  • 看雲

    高中時家裡訂中央日報,《我們的歌》是每天必讀的連載,很喜歡裡面的人物。後來民歌流行,我深深覺得是受《我們的歌》那本書的影響。
    謝謝嘉為的介紹,讓少與文學接觸的讀者也能認識這位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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