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虔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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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人

虔謙

今天是四月二十二號。妳是去年的今天失去知覺的。那一天的前一天,「我犯了這輩子最大的錯。我不該和妳吵那一架,更不該對妳說那句話。最大的錯中最大的錯,是不該讓你單獨出去。明明知道妳不會游泳──我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是沒有及時教會妳游泳。我催過妳好幾次的,有一次還硬把妳推下了游泳池。可妳就是……可那一天妳怎麼會那麼大膽呢?妳怎麼會單獨一個人把船划到警戒線外呢?妳明明知道那一頭有個瀑布。妳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游泳!他們把妳撈上來的時候,妳就不肯說話了,妳不肯說話直到現在。我跟妳認錯認了一年多了,我甚至說帶妳去妳最喜歡的陽光嶺,可妳就是,妳還是這麼樣不動心。」

成哲說了這些邏輯有點前後不搭的話後,將妻子方靜扶了起來,讓她靠在兩個枕頭疊起來的舒適靠背上。她的眼睛沒有神,睜著,可不知她的視線在那裏。很多時候,她的視線似乎是落在成哲的臉上,可她沒有任何反應。看著成哲那凹進去、時常佈著紅絲的雙眼,那兩片乾得有些剝裂的嘴唇,他鬍鬚參差的下巴以及在散亂頭髮中顯得格外憔悴的面容,她沒有一點憐惜溫存的表情。

妻子唯一有表情是兩個時候。一個是成哲傍晚剛進來的那一刻。一個是成哲夜裏要離開的時候。成哲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進房間來看方靜。這時方靜的臉上會像夏初的天空一樣回暖,不僅眉頭舒朗了,雙頰的色澤也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夜裏,當成哲為妻子洗涮完畢,給她換上舒適的衣服,和她揮手道安時,方靜眉間的皺褶會像陰雲一樣密佈起來,雙唇下垂,眼睛裏發出一種光,猶如深秋的月亮深埋水底發出的那種光。

妻子的這兩個表情一直撼動著成哲心海的深處,使他不相信方靜是所謂的植物人,他相信妻子只是暫時失去某些意識和功能,終有一天會全然清醒過來。方靜平時是個要強的人,是個聰慧的女人,還是一個超級善良的人,她不會就這麼樣下去的。

「妳就是太過敏感。妳以前也敏感。可那時候一說,妳眼睛一垂,就聽進去了。我喜歡妳眼睛垂下來的樣子。後來,妳怎麼再也聽不進我的解釋了呢?妳的眼神怎麼變得硬硬的了呢?妳說日本要來襲擊美國也就罷了,妳說我和小芳怎麼的了,這不是……妳還會懷疑我想對妳……哎!有人說這是更年期。怎麼,四十三歲就更年期了啊?」

妻子大成哲三歲。成哲說了這許多後,端起來一碗湯。那是他細心煮的紅棗桂圓枸杞薑湯。方靜成了植物人以後,他就餵她這個湯。餵了半年,沒覺得有什麼特效,本打算停了的,可有一天他驚喜地發現妻子的白頭髮變少了。想來想去,他斷定是這個紅棗桂圓枸杞湯的功勞。這個湯就這麼一直繼續了下來。

妻子的床邊有個乳白色的梳妝臺,上面被成哲擺滿了她的照片──少女、青年和中年各時期的照片 ──以及他們倆的合影。有張合影是在陽光嶺上照的,方靜抱著成哲的脖子,成哲摟著妻子的腰,兩人在風中笑得燦爛。成哲每次看那照片,嘴角都會不禁上揚。

年輕時的方靜,臉龐圓潤,富於彈性的細膩皮膚上沒有一絲瘢痕;清純專注的眼神,甜甜地往上微揚的嘴角,每一處都那麼完美和迷人。

四十歲以後,隨著臉型體態的發胖鬆弛,方靜的話語也顯得多了起來。成哲特別不能忍受女人話多。女人關心的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她們的評論也有些莫名其妙,風馬牛不相及。

「哇,今天這麼多信,都是誰的來信呀?」方靜這麼問。

「不會自己看嗎?」成哲這麼答。

「其實我知道,妳也跟我說過,妳總在公司忙工作,回到家裏就喜歡和我說說話。看妳的眼神,是不是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妳盡管問。我雖然不是什麼專家學者,但是我一定,一定有問必答。就算我不知道,我也會告訴妳我不知道。」成哲話語懇懇切切,他彷彿想用這份誠懇來彌補他過去對方靜的許多不是。

他繼續給妻子餵湯。方靜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圍兜。她嘴張著,動著,雖然有湯流了出來,還是有不少喝下去了。成哲拿著塊毛巾,不斷替她擦著下巴和脖子……

那是一年半以前的情況了。現在,成哲的下巴更尖,眼睛凹得更厲害,頭髮和鬍子也都長得更野了。平時在公司他不怎麼說話,回到家裏,邊照看妻子邊和她嘮叨,句子卻是變得短了。

「方靜,我們算是幸運的,妳不像別的植……妳不像別的人那樣要插管進食。」給妻子剪完了指甲,成哲說著安慰的話,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

有一天,他和部門裏一個同事鬧得不愉快。回家以後在妻子跟前他說了句:「那傢夥太不開竅,簡直白癡!」看著方靜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他納悶自己怎麼會在妻子跟前說這個。往常方靜講起公司裏的事,他時常會一句頂回去:「工作事別搬家裏來。」

「家裏應該是最能暢所欲言的地方啊!」方靜撅起了嘴,一生氣,不吃飯了。

「妳說得對!靜,說吧,那天妳和老板怎麼的了?」成哲問。邊上有一盆熱水,他開始給妻子洗腳。

牆上有張方靜的櫻花照,那是她去日本出差時照的。方靜總做一個很奇怪的夢,就是日本人進村了,她和幾個弟弟躲在一個稻草堆後面渾身哆嗦不敢出來。可就是這樣,方靜還跟成哲說,應該原諒日本人。

「這話從妳嘴裏說出來很奇怪,妳的思路不講邏輯。」當時成哲的反應。

現在,看見那張櫻花照,成哲不禁閉目。「其實,妳真真是所有人中最善良的。」每次看到那張櫻花照,成哲的懊悔感就會格外沉重。有位外國朋友告訴他,女人的美麗是方方面面的。可他,這些年來,就硬是沒能欣賞方靜那方方面面的美。

他重新把妻子放躺了下來。腰背一陣酸楚。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他原以為方靜很快就能恢復過來的。可現在,沒有確定性的等待使得這守候顯得綿綿無期。而綿綿無期的等待使本來已經非同尋常的勞累變得更加精疲力盡。一個辦報的朋友特意來看他,問起他的支撐來自何處。他說:「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其實這句話是個公式,最後的賓語放什麼都合適。只是我總覺得我妻子不是植物人,她吃飯不用插管。更重要的是,她還記得我。我進來的時候和我離開的時候,她的神態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知道她心底有很深很深的期盼,就像我盼著她醒過來一樣,她也在期盼著她自己早日復原。就是這個共同的感覺,共同的期盼一直支撐著我。」

那一天他幫妻子翻身,赫然發現床上紅色的一灘!他立刻給醫生去電話,醫生詢問了一番後告訴他:「好事,你妻子的例假恢復了!」

成哲欣喜若狂。例假恢復了,知覺、記憶、功能就有可能跟著恢復!這是近兩年來他最陽光燦爛的一天。幫工小滿來的時候,他忍不住跟她說:「方靜她來例假了!」

「真的?」小滿驚喜。「我怎麼跟你說來的?神讓這種事發生一定有祂的目的!」小滿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話說沒兩句就提到上帝。那天,兩人幫方靜做康復訓練時多了許多幹勁。

不過也就是那樣,而已。方靜的眼睛依然無神。手腳依然無法自主地動。

沒有什麼新鮮的後續,日子又恢復了兩年來的沉悶,那種偷偷地覆蓋著絕望的沉悶。

這一天早晨,一切如故。四周靜極了,只有幾隻小鳥在窗外鳴叫。陽光也有些百無聊奈,無力地墜落在門前那塊有日子沒洗了的地毯上。方靜還是那樣,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小滿按時來了,成哲和她打了聲招呼,交待了兩句,便出門去了。籬笆旁那株黃玫瑰悄悄綻開了一朵花,成哲沒在意。

這個夜晚也一樣沒有新意。成哲給自己泡了杯淡茶,喝下去了,感覺精神好了些。於是便盛了一碗事先熬好了的紅棗桂圓枸杞湯,走進方靜的房間。

如往常那樣,方靜的臉露出了她失覺以後特有那種快活的情態。眉宇間的皺褶沒有了,嘴角也放鬆了。兩年多了,雖然說方靜的表情就只有兩三種變化,成哲卻感到那兩三種表情的交替非比尋常,他有時甚至會覺得所謂植物人,其實他們在某些地方比正常人更敏感,他們的感覺或許更真實。一邊餵妻子食物,他會一邊告訴自己不能放棄,他也不忍放棄。

餵食倒是有進步。往外流的少了,方靜喝進去了大部分的湯。本來餵完了以後成哲還會打開電視和妻子一起看或者自己去上上網整整博客──他在網上有不少關心他的熱心讀者和粉絲──不過今天他確實累了。他提前給妻子換了尿片,洗了洗臉和手。摸摸她的臉,跟她道了聲:「晚安靜,做個好夢!」便起身準備離開。

離開前他如往常那樣認真看了看方靜的臉。方靜的表情和平常似乎有些不同。那種不愉快,不捨得的表情似乎凝重了許多,幾近痛苦。

成哲心頭一動,往前兩步,重新在方靜身邊坐了下來。「妳怎麼了,靜?」他問。

方靜那種痛苦和緊張不安的表情鬆懈了下來。讓成哲失望的是,她的眼睛恢復了呆滯。

成哲嘆了口氣,在床邊默默地坐了有三分鐘那麼久。有許多時候,在他和妻子的這種默默對坐裏,他並沒有感到孤單。他總覺得在那異常的安靜裏,他和妻子之間有種奇妙的神交。可這次,他卻感到迷茫。他不知道以前的那些感覺是不是只是幻覺,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方靜其實真的是如人家說的,一無所知,一無所覺。

「妳知道嗎?」他說:「網上有個姑娘喜歡上了我。她要我和妳離婚。她說妳我的夫妻關係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成哲說著,並沒有馬上看方靜。他輕嘆口氣,低著頭繼續絮叨:「她人不壞,心直口快,長得也俊朗……她還說,我們可以一起照顧妳……」說到這裏成哲抬起了略顯疲倦的雙眼。一道驚恐如閃電般掠過方靜前額。成哲像被觸到電一樣,他看著方靜,見她竟張開了口,像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靜,妳怎麼了?有什麼話快說出來!」成哲急促地催道。

方靜嘴巴動換著,就是說不出話來。突然間,她的手伸出了被窩!「妳的手怎麼會動了?!」成哲嚇了一大跳。

方靜顯得十分煩躁,喘著氣,手不斷在床上扒拉著。

成哲的腦筋迅速轉著,判斷著是怎麼回事。「靜,我跟妳說著玩的。我怎麼會去和一個網上姑娘談戀愛婚嫁的事呢!」他不知所措地說。

離他只有兩尺遠的方靜戲劇般地安靜了下來。手也不再動了。成哲心裏喊著:「天吶!」拉起方靜的手,輕輕撫摸著,看著她,說:「別怕,靜,我不會拋開妳的。不會去和別人好的。別怕啊!」見方靜趨於平靜的神態,成哲才重新領悟到妻子的巨變──她不僅有了明顯的表情變化,而且,她的手會動了!

第二天,成哲有了更驚人的發現,方靜的眼睛會眨了!成哲馬上給醫生打電話,向他報告了從昨天晚上至今方靜的重大變化。「嗯,有道理。」醫生說:「你跟她提了對她來說最敏感的話題,刺激了她了。接下來你就繼續跟她說這樣的事。」

「可是她聽了很痛苦……」成哲猶豫。

「她需要些刺激。」醫生說。

成哲聽了醫生的話,再度和方靜提到網上那位姑娘的事。可是這回,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帶著目的,因為他言不由衷,方靜並沒有反應:沒有痛苦的神情,手也沒有往外伸,甚至眼睛都沒有眨。

時鐘嘀嗒嘀嗒地響著。

「給妳講個故事。」成哲音調低沉了下來。「我在網上讀到一個真人真事。有個男人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他的幾個姊妹輪流照顧他。有一次,他情緒煩躁,手亂抓亂扒,竟然把手伸進了他姊姊的衣服內。誰知奇跡出現了。當他摸到他姊姊的乳房時,安靜了下來。不僅安靜了下來,後來眼珠子還會動了。」說到這裏成哲看了看方靜,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姊妹幾個問醫生,才知道人都有戀母情結。小嬰兒時期那種被母親安撫保護的感覺其實一直潛伏在人的生命深處。一有契機,它就會顯露出來。姊妹幾個明白了這層道理,就豁出去,繼續用乳房刺激她們的弟弟。最後,弟弟醒了過來……」

桌上的洋參雞湯不燙了。成哲端起碗來,把雞肉細細搗碎,和著湯舀了一小勺,送到了方靜嘴邊。「喝吧。這湯很甘甜的。」

方靜呆坐著,嘴巴動也不動。

「喝吧。」成哲又輕輕催促了一句。「妳道嗎?我真想我們掉個個兒。我是女的,妳是男的。其實妳是男女都沒有所謂,我只想自己是個女的,這樣就可以有那個東西給妳摸……」

一滴暖烘烘的東西落在了成哲的手上。成哲還在迷惑那是什麼,猛一抬眼,他看到了她淚汪汪的一雙眼睛!幾乎就那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臉上也是暖烘烘的濕,他意識到,他是喜極而泣。

那天晚上,成哲兩年多來首次睡在了妻子方靜的身邊。不遠處薰衣草的香味透著窗縫幽幽地飄了進來。樹上不時傳來鳥兒的幾聲呢喃。

「像是兩隻鳥。」成哲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妻子聽。

第二天,成哲請了假,一天陪著妻子做康復練習。方靜靠扶著特製的輪椅,一步一步挪動著,挪動著。成哲幫妻子艱難地往前挪著步,心頭湧上來一種全新的感覺。他覺得妻子像是孩子開始在學走路。方靜是個心態年輕的人,他甚至覺得她其實從來都沒有完全長大、長成。以前他會嫌方靜不夠成熟,可現在他只覺得小滿說得有道理,上帝把這麼大的苦難加在她的身上,一定有目的,好的目的。而他自己,也是上帝這個好目的的受益者。他看見方靜正處在人生的一個新起點上,她的美麗,顯得那麼樣清新。

日子不覺快了起來。晚間,方靜會替成哲蓋被子。晨間,她會給成哲拿衣服,不過她拿出來的,往往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的衣服。成哲下班回家進門的時候,會發現一雙拖鞋放在門邊等著他穿。方靜就像一顆閃光的球,她發出的光會讓成哲驚訝,可她的每個進展卻都是那樣的自然渾圓。

轉眼到了深秋。方靜會出聲了。只是她發出來的不是話語,而更像是曲子。這天,秋高氣爽,成哲推著妻子到了湖邊。楓葉倒影水裏,水變得火熱。

迎面來了一對夫妻,也是丈夫推著妻子。「你太太好些了麼?」那位頭髮灰白的丈夫問。

成哲不認識那對夫妻,不知那男的怎麼會問起方靜的事。不過他還是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好多了。」走了幾步遠後,成哲又回過頭來說了句:「醫生說了,她明年這個時候就該會在陽光嶺上唱歌了。」

「哦,人是唱著歌長大的。」那位頭髮灰白的男人意味深長地回道。

本文為21ST 漢新文學 / 小說第一名

原載漢新月刊2013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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