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兄弟的秘密(池元蓮)

小說

灰兄弟的秘密

池元蓮

哥本哈根老城區的中心躺著一個五彩繽紛的小廣場。它被一群高高窄窄、顏色各異的老屋子環抱著,行人在大街上是看不到它的。廣場的中央長著一株盤根錯節、樹蔭婆娑的大榕樹,年齡看來已經有幾百歲的了。廣場地上鋪的是古舊的鵝卵石,圍立四周的則盡是優雅的摩登小餐館和露天咖啡座。日間,市民喜歡到這地方來休憩尋樂。

人們不知道,小廣場的下面潛藏著一個年歲久遠的恐怖秘密 。

數百年前,一座宏大的寺院屹立在此處。寺內的僧侶均是苦行僧,一年四季穿著灰色長袍,故有灰兄弟之稱。灰兄弟們過著虔誠簡樸的生活;但其中有好幾個幹了一件褻瀆神明的事情,把他們的恐怖秘密埋藏在寺院的地下。

後來,寺院被大火焚燬,僧侶離散,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從地面消失;它的曾經存在逐漸被世人忘卻。時光流逝,那片土地的面目一變再變,終於變成了今日的小廣場。 可是,幾百年來,灰兄弟的秘密一直原封不動地躺在那裡。

一年一度,每逢月亮變得最圓、最滿的那個晚上,一個既高又瘦的老人會出現在廣場的榕樹下。老者總是穿著一件連帶兜帽的外衣,把頭和臉都遮蓋起來。晚歸的路人看到老者,視他作倒臥街頭的醉漢。

可是,榕樹下的老者並不是一個醉漢。他是世界上惟一知道灰兄弟那段恐怖離奇故事的人。

                           ☆ ☆ ☆

故事的開端要回到十三世紀的意大利。

當時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城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少年,名字叫羅士。他長得面貌英俊,身材健美,尤其那雙充滿夢幻的棕色大眼睛,最令女孩子著迷。可是,羅士對女色與錢財都視如糞土;他的的整個心被如火如荼的求知慾占有著。他從小跟著石匠父親到各處的僧院做修補石工,早就知道,在他生長的那個時代僧院是唯一的教育及學術中心。於是,他十九歲便出家為僧。

羅士為僧之後,在滿藏古書珍本的僧院裡埋頭做學問。十年寒窗,成為一位精通拉丁文和希臘文的博學者。可是,他仍然感到在精神上無所寄託。

一個晚上,他獨坐在自己的簡陋小室,借著燭光讀書,忽然覺得頭彷佛被雷劈了一記,使得他的靈魂裂開了一條縫。那一瞬間,他瞥見自己靈魂深處的秘密。

「哦,我多年來所尋求的是造人的秘密!」他恍然大悟地對自己說:「有一天,我要創造一個人,給予他生命。這將是我生存的終極目的!」

其時適逢蒙古帝國的全盛時期,帝國的統治勢力西達波斯,蒙古軍隊在那條橫越中亞大沙漠的驛道上設驛站,派兵駐守。這一來,歐洲人在歷史上第一次可以安全走陸路到達東方。驛道上的旅客絡繹不絕,其中有很多是到中國去的意大利傳教士和商人。

羅士在寺院裡的繕寫室工作,專事抄錄那些從東方回來的僧侶的報導。在那裡,他結識了曾在東方遊蕩多年的一個老僧。

老僧暗地裡告訴羅士:「許多年前,我在中國西部的一座高山裡遇到一位長生隱士。他已經找到了起死回生的仙水!」跟著,他從僧袍裡掏出一張手繪的地圖,兩手顫顫抖抖地把它交給羅士,說:「這是一張價值無上的秘密文件,我把它送給你。我自己年邁力衰,將不久人世;而你是一個身健體壯的年輕人,血氣方剛,又野心勃勃。你可以拿著地圖到那座遙遠的高山去尋找那位隱士。」

得此消息後,羅士趕緊做好各種準備工作,把自己附屬到羅馬教皇派到中國去的一個傳道團。他和一團教士從威尼斯乘船出發,經地中海到了中東,上岸後繼續跟隨駱駝商隊跨越大沙漠。當駱駝商隊行至天山山脈地帶,羅士便悄悄離開隊伍,獨自走入山區。

羅士在重山荒漠中遊蕩了七年有多,歷盡千辛萬苦,仍然沒有找到長生隱士。此時,他已進入中年,沙漠與高山的多年考驗把他的身體磨練得堅實如不畏飢寒的石頭;曾經一度充滿夢幻的眼睛變得深邃尖銳,閃耀著狂信者的灼熱光芒。他繼續尋找下去。

到了第八年的春末,他來到一座山形與老僧地圖上所繪的山極為相似的高山前。積雪的山路已通,他跨大腳步往山上走去;行至半山,果然看到一個白髮垂肩的老翁盤膝坐在山腰懸崖邊,一把落地的白鬍子在山風裡飛舞著。

白髮老隱士看到從山下走上來的陌生者,一點也不驚訝,只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示意後者:「坐下來,別說話!」

羅士懂得老隱士眼神的意思,一聲不響地在山腰洞穴前坐下來。老翁的面孔乾枯如同秋天落葉、而深凹眼窩裡的一雙黑眼睛卻像黑穴深處的兩把火炬,灼灼有光。羅士心中毫無疑問,老翁就是他尋覓多年的長生隱士。

羅士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他看著日升日落、月出月沒;老隱士一直沒說話。忽然,羅士意識到自己身輕如鵝毛,恍若飛翔於廣闊的天空裡。這時,他聽到老隱士的聲音迴盪在他的耳邊:「穿灰袍的兄弟,我們受著肉體的束縛,變成種族有異,語言隔膜;但我們無肉體之靈是一樣的。現在,我們都暫時離開了我們的血肉之軀,也就可以心靈相通了。」

果然,羅士完全瞭解老隱士說的是什麼。

老隱士接著問:「灰兄弟,我知道你是從遠方來的訪客。不知你今天到這深山野嶺來找我有何貴幹?」

「長生老翁,您說得對。」羅士既歡欣又尊敬地回答:「我是從歐洲遠涉重洋,翻山越嶺,專程來向您請教造人的秘方。」

「我僅是一個退隱山中的老人!」老隱士說:「我只懂得與大自然融合而為一之道,造人是天機,非我所能!」

「長生老翁,外間世人傳說,您擁有能起死回生的仙水。」

「那倒是真的!」隱士承認:「那些水並不屬於我,我只是替別人保存著。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位異邦人,仿效他自己的造物者,造了一男一女。可是,他目睹自己所造的那一對男女所生下來的子孫均惡毒貪心無比,後悔不已,逃到這山來,就在這山洞裡終其餘生。他臨終時把剩下的生命水交給我,並且囑咐我,日後必會有別的人前來尋覓此水,我只能把水交給一位與他造人方法不同的探求者,免得重犯他的錯誤。」

「長生隱士,我無意造一男一女!」羅士說:「我的理想是造一個男女合成一體的人,身上兼備男女兩性的特徵。這人平日無性慾之念,只欲求知,生育後代也不需配偶。」

他們一來一往地討論了數天數夜。終於,老隱士從背囊裡取出兩個袖珍小瓶,雙手遞給羅士,說:「灰兄弟,我認為你是生命水的適當繼承人。這兩個小瓶裡面盛著的就是能起死回生的仙水。比較大的這一瓶裡面有兩滴水,是半凝固的水珠;小的那瓶裡只有一滴。這三滴水現在都歸你所有。」

最後,老隱士把三滴水珠的不同作用解釋給羅士聽,再三叮囑:「我告訴你的,你千萬不可洩漏給第三者知道!成功或失敗都在你自己的手裡。」

羅士獲得仙水,歸心似箭,連忙告別老隱士,下山趕路返回歐洲。

在歸途中,他收了一個徒弟──比沙魯。比沙魯也是意大利僧侶;他的皮膚黝黑多毛、肌肉異常發達、四肢粗壯有力;曾經學習過中東異教徒的催眠術。故此,羅士認為比沙魯具有做他助手的好條件。

返抵意大利之後,羅士和比沙魯以朝聖者的身份到歐洲各處去尋找適宜建造試驗室的地點,從溫暖多葡萄田的歐洲南部一直步行到寒冷多樹林的北歐邊緣,歇腳在哥本哈根城的灰兄弟寺院。

羅士見到該寺後面有一片僧侶墓地,與外界完全隔離,又有濃密樹蔭的遮蔽,便對比沙魯說:「我們留在這寺院裡,就在墓地下面建造試驗室。」

經過詳細觀察,羅士在寺內挑選了十個身壯力強,腦筋比較單純的僧侶,囑咐比沙魯每天晚上把十個壯丁先催了眠,然後領他們到墓地下面去挖掘地道。這樣,他們在夜間無言無語地勤快工作,次晨醒來卻記不得昨夜所幹之事。

不費多時,地下密室建好了,深藏在死僧們的墳墓下面。密室有兩條地道:一條通至羅士在寺內的小室;另一條通到一個被矮樹叢掩蓋著的破舊老墳,作為密室的出口。羅士白日為僧,夜間在密室裡燃著火炬做他的試驗。他又命令粗野強勁的比沙魯到城內的貧民窟,從那些居無定處的漂泊流浪人中找犧牲品,把他們的身體從地道搬回密室,供他作為試驗的活材料。

經過無數的挫折,羅士終於造成了一個令他覺得稱心如意的人模。人模是一個女的,平躺在密室的一個石壇上;她體內的器官一應俱全,但胸膛尚敞開著。

「妳將是自古以來最完美的人。我把妳稱作『至美者』。」羅士從脖頸上取下二十多年不離身的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把一滴水珠往人模的心臟倒下去,激動地說:「至美者,我把生命給予妳。」

閃閃發光的水珠落在人模的心臟上,冒出一股無色的氣體;靜止無生命的心臟開始跳動。跟著,羅士靈巧地把人模的胸膛封合起來。

此時,至美者的蒼白身體發出生命的光芒,全身起伏波動,曲線在軀體上出現,長長的金絲髮像旋風渦捲似地從頭顱上飛爆出來。

當人模身體的戲劇化蛻變平靜下來的時候,石壇上出現了一個美麗絕倫的活女人,宛如愛神維納斯的化身。她張開一雙湛藍如大海般的迷人眼睛,輪流看著羅士和比沙魯。

師徒兩人同時愛上了美若愛神的至美者。不同的是:羅士的愛是出自他的靈魂;而比沙魯的愛是性慾的。

「比沙魯!」羅士警告他的徒弟:「你千萬不要動性慾的念頭!按照我的創造計劃,至美者在月亮虧缺的階段是女性;當月亮盈滿的時候她會變為男性。這個盈虧循環週期絕對不能被凡人的性慾破壞。」

羅士把話說完,便覺得頭重眼累,不久便墮入沉睡狀態。突然,他被一陣尖銳的哭號聲驚醒,睜眼看到比沙魯伏在至美者的身上痛哭哀叫。

他一手把比沙魯從至美者的身上推開。眼前的景象使羅士的心跳停了一拍。

至美者的身體失去了生命的光芒,變得灰灰黑黑的,軀體猛烈地痙攣著,一條長長的裂縫出現在她的胸膛上,頭上的金絲長髮一束、一束地脫落。她的雙目仍然是睜開的,但美麗的藍眼睛已轉變為兩顆充血的紅球,有如兩盞透著紅光的燈籠,邪惡與憎恨的火焰在裡面搖晃著。

淚痕滿臉的比沙魯撲到羅士腳前,哭著說:「師父,我出賣了您!我先把你催了眠,然後偷了您的仙水瓶,把剩下的那滴水倒進至美者的口裡。我以為她就能說話,能走路,可以跟我私奔到外面去。啊呀……沒想到,她變成這個樣子!」

「你這個傻子!」羅士厲聲斥罵他的不忠徒弟:「你把我的完美創作毀滅了。一滴水是生,兩滴水是殺!」過了一陣子,他把內心的憤怒和悲傷抑制住,改用冷靜的語氣說:「至美者已經變成恐怖的灰色怪物,我們沒有時間自咎自憐。寺內的人很快將發現我們。來!我們放火把密室焚燒滅跡。灰怪物將永遠是個秘密。」

很快的,地下密室裡燒得火光融融;火焰像舌頭般伸到灰怪物的身上,先躊躇地在四周舔了一下,然後便哄的一聲把她吞沒。羅士定睛看著灰怪物被烈焰狼吞虎嚥地吞噬;他非要等到後者完全被毀滅後才逃離密室。

忽然,密室裡面響起一陣恐怖的尖叫。全身著了火的灰怪物從火焰中走出來;她伸出像兩隻火翼般的手臂,向羅士撲將過去。

羅士閃身躲開,但仍然保持鎮定的容顏,大聲喝令比沙魯:「把她推回火裡去!把她推回火裡去!」

比沙魯挺身把灰怪物攔住,兩人掙扎成一團,終於一起墮入熊熊烈火裡,同歸於盡。

羅士獨個兒沿著通到老墳去的地道逃跑,邊逃邊想著山上老隱士給他仙水時的叮囑:「那最後一滴水珠的作用很重要。如果你對你所造的人感到滿意,把水用在他身上,使他能夠得到無限長的壽命。如果你對他感到失望,就把水珠自己喝掉;那樣,你會活很長、很長的時間,可把無窮盡的歲月用來監視那使你失望的人的發展。那是你的責任!」

當羅士從矮樹叢掩蓋的墳墓出口中鑽出來的時候,長夜已將盡。他抬起頭來朝天空望去,瞧見天際的一彎殘月正在冷冰冰地俯視著他,似乎嘲笑他的失敗。他從灰袍內取出繫掛在腰間的另外一個小瓶,把最後的那滴水珠一口吞掉。

羅士逃到希臘的一個荒島,長年棲身在一個荒山洞穴裡。喝了仙水的肉體不死,但不再受到時空的限制。對他來說,一百年僅是一百次的月圓,轉瞬即逝。隨著他肉體感官的逐漸退化,他的靈變得靈活非凡。他從風裡收到隱隱約約的訊息:深埋在墓地下面的灰怪物還活著,其體內的生命火花尚未完全熄滅。

羅士回到當年寺院地下密室的舊址去探個究竟。那片土地面目全非,古寺已消失得無蹤無影,往昔的僧侶墳墓也沒有在地面上留下絲毫痕跡。只是,灰怪物埋葬之地的上面長出了一株大榕樹。

羅士站在榕樹下,感到一陣不可言喻的恐怖直襲心坎。他剎那間洞悉事情的真相:榕樹下面的灰怪物不但沒有死去,而且在蠕動變化著,將有出土的一天;出土的時間將必在月亮最圓、最滿的那一刻。

                             ☆ ☆ ☆

   一年一度出現在小廣場榕樹下的老者就是當年的灰兄弟羅士。他在那裡等待著恐怖灰怪物的出土。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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