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方華 (趙淑俠)

小說

美女方華

趙淑俠

「史頓赫寡婦,本名方華,1926年生於中國上海。二次大戰時在四川讀完高中,考入成都華西壩金陵女子大學音樂系。中日戰爭結束後方華返回故鄉上海,轉入聖約翰大學,於1948年畢業。1954年,方華離華來到奧京維也納,入國立音樂學院,專攻聲樂,卒業前與年長其二十歲的鋼琴伴奏教授漢斯‧史頓赫結婚。此為其第三度婚姻。

首任丈夫王英節,空軍飛行員,1949年與方華在浙江杭州成婚,甫半載,王即死於內戰。方華旋即隨眷屬行列撤退到台灣。1951年與王英節之同袍至友,空軍少校梁浩東結為夫妻。但未足兩年,梁亦因公殉職。此兩次婚姻方華未有所出,與漢斯‧史頓赫則育有一子康納德。

康納德‧史頓赫為電腦工程師,不諳華語。媳絲蒂芬妮任職金融機構。孫菲利浦,孫女瑪琍,現就讀小學。

方華即史頓赫寡婦,青年時代為著名之美女,中學及大學期間均有「校花」之譽,來到奧京亦被稱為「東方美人」。史頓赫寡婦注重妝扮,喜用密司佛托牌化妝品,衣著方面則偏愛紫色。該老婦已寡居十三年.....」

「讀明白了嗎?」護理長指著那厚厚的一疊紙,沉著她富于男性氣氛的面孔,冷峻的表情像個主考官。

「明白了,我想不成問題。」瑪丁娜亮得透明的藍眼珠溢著歡喜的笑意,興奮得額頭上的青春痘都在發光。讀了兩年心理學系,無非紙上談兵。如今這臨床體驗的機會,令她無限好奇,是盼望了許久的,何況還有豐厚的薪資可賺,工作對象又是個中國老婦人,當然更加有趣,「您放心,我會把她照顧好的。」她又自信滿滿的加上一句。

「那就好。因為你是學生,第一次實習,所以我把這個比較容易弄的例子交給你。」護理長尖尖的瘦臉上,終於現出一絲嚴肅的笑容。一邊收起桌上那疊紙,又道:「裡面的內容,有關史頓赫太太的特性,你務必記牢。每一個新人進來,我們首先就要掌握他的全部生平資料。這些老怪物有時很難對付,追溯根源,了解背景,對工作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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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頓赫太太,你等等!”瑪丁挪連叫了兩聲,史頓赫太太卻頭也不回,彷彿那被叫的是個不相識的人。

她左手拎著黑色漆皮提包,右手撐起紫底白花遮陽傘:十九世紀英國上流社會仕女的流行式樣,一根細長的金色傘柄,四周綴著層層疊疊花邊的小小傘蓋。優質的紫色毛呢春秋大衣,足蹬擦得嶄亮的半高跟鞋,彷佛表示對誰抗議似的,一步一音,把地板踩出極為激昂的咚咚響聲。挺直著她其實已略略現出弓形的背脊,傲岸地朝園中走去。

與過去的漫長歲月中的所有日子一樣,走出大門前必先坐在梳妝臺的大鏡前。可恨的是曾給過她滿足和愉悅豪情,可愛得讓眼光久久不忍離開的鏡子,竟如忘恩負義的叛徒,吝嗇繼續給予優惠,甚至故做惡意戲謔,總展出一張她所不認識的、蒼老又可憎的臉龐令她面對。她在那張臉上塗脂抹粉畫眉,用髮刷梳攏染過的稀疏頭髮,表情裡充滿輕蔑與愛莫能助的無奈。有時她會耍耍狡猾的惡作劇:「你是誰?我方華可不認識。」說罷史頓赫太太咯咯的笑得像個傻女孩,最後總是被怨忿之潮淹沒,恰像她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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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頓赫太太沿著石板路前行,道旁衰黃色的草坪,花壇裡新栽的秋季草本花,和學校裡外貌平庸的男女同學,都不足以吸引她去一瞥。她把金色傘柄斜扛在自己微削的肩膀上,昂揚著小巧的下巴,目不斜視地往夕陽中的庭院深處走去,娉娉婷婷依稀走在聖約翰大學的校園,又似走在杭州的郊野,多少欽羨和贊嘆的眼光跟隨。同性忌妒異性傾慕,被譽為「校花」和「美目盼兮」的人,自有與眾不同的尊貴。她便那麼尊貴飄逸地步入後院。

那是一片臨河的廣闊草原,兩旁屏風形密密的松樹林,一點也不曾受到季節變幻的影響,仍是一味的綠油油,根根松針示威狀地展露出它的堅和銳。它耐經風霜,有韌力,但因外表的平凡而得不到方華的眷顧。她胸懷中貯藏了許多屬於自己的好花美景,歲月的奔馳和自然演化的強烈現實,是她向來漠視更不屑去正視的。雖然那些大大小小的鏡子總與她為敵,上天歷來給她的優越地位和厚愛,她始終相信不會真正收回。

方華不需思索,便一徑地坐在長木椅上。隔著一片正趨荒蕪的玫瑰花圃,和沿著河床的小徑,是載著雲影和夕照的悠悠流水。方華目光空洞地呆坐了片刻,終於放鬆那彷佛被地心吸力吸得無可掙扎的五官,允許深深下垂的眼角、嘴角,和兩腮沙囊般頑固墜沉的肌肉,往上提升,浮現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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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頓赫太太沒有一般老人的癡肥和枯瘦,只是腰圍較盛年時增加十厘米,背脊微微佝僂,兩條曾經修長過的玉腿,爬著幾條暗藍色蚯蚓狀,隱隱凸起的靜脈。從面孔上誰也不難看出她具超級美女的根基:雖然太陽穴部位的黃褐色老人斑,已無情地點點片片,但那下面白淨細膩的底子,應足以形容出她確曾膚若凝脂過。特別是那端麗的五官:骨梁挺直、小巧精緻的鼻子,菱形飽滿的唇,開闊而優雅的額頭,配上長圓形的臉龐,即使是最痛恨她的人,也不能否認,這是一位媚麗過的女人。縱然那些美巧得幾乎無懈可擊的器官,刻印著光陰輾過的痕跡。

史頓赫太太對鏡梳妝時下工夫最多的總是眼:粗炭筆畫眼影,細的畫眼線,一次畫不妥抹去再畫,一次兩次三次或更多次,常是畫禿了筆,那頑固垂著的眼角仍不肯稍現昂揚,恢復成兩只明亮嫵媚,眼角微微上斜著,烏黑雙眸深不見底的盼盼美目。

「美目盼兮」曾被視為是她的特徵,也是她的綽號,她當然以此為榮,因此努力拯救,結果卻總是徒勞惹氣而已。事實上她早有所聞,目下流行的是整形手術,據說將眼形恢復成原狀並非難事,只消割去一條皮肉,由原處縫合,三個月後可復原得找不出一點破綻,眼皮回歸到青春歲月,整個人忽的倒退二十年般年輕。

史頓赫太太也曾費過思量與掙扎,最後仍是放棄。怕痛心理只佔極小部分,真正怕的是血。這點她詳細打聽過,醫生明白告訴:「開刀怎會不流血?雖然流得很少。」「流血?哼!」她二話不說,快得像逃避惡鬼狀離開那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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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英節駕駛的戰鬥機,在掩護撤退執行任務時,被打中起火,那英俊的空軍上尉壯烈殉國的消息,尚未通知他的未亡人方華之前,方華已在杭州眷村的深宵中,見他身高180厘米的魁梧軀體,從緊關的門扉上走下來。鮮紅的血漿由頭頂冉冉湧出,流遍全身。她聽到他溫柔的聲音:「方方!方方!」不錯,是他,「方方」是他對她的暱稱,可是他怎麼變成了血人?次日清晨,大隊長和他的妻子,英節親如手足的好友梁浩東,以及與她來往密切的幾位手帕交,圍成一撮人堵在門口。不待他們開口,她便知自己的預感得到證實,那血淋淋的人形也頓時擴大,充塞在每一角視覺可及之處。她尖叫一聲便沉沒在重重血影之中,醒來後才發現原是躺在病院的床上。

春村裡花蝴蝶一般青春活潑的寡婦,增加了萬方矚目的新星方華,那些勇敢又帥氣的年輕飛行員,興奮地把帽徽和胸章擦得更亮,喜孜孜地加入了追逐者的行列。但她很快地便倒入梁浩東的懷抱。英節早對浩東叮囑過:「要是有一天我出事,你要負起照顧方華的責任。」情況發展得頗為順理成章。

浩東在同袍間以樂觀與善於經營生活著稱,跳舞技術傲視群倫,週末參加新生社的舞會,經常被眾人哄著做探戈、華爾滋、桑巴、節帝巴等表演,贏取如雷掌聲。與浩東共同生活一如與英節,甜蜜多趣而不寂寞,識者亦多讚美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佳偶,反倒是她本身有種神經質的不安之感。

她確實不曾料到,浩東突然變成另一個血淋淋的影子。

她住屋的牆壁上血影重重,分不清那個是英節,那個是浩東,總是一片殺氣的紅,紅得像要把人的眼球爆炸開。從此她恨紅色,怕紅色,躲著紅色。

見滿圃紅艷艷的玫瑰皆盡凋零,她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意,頗是隨興地哼起歌來:「夏日最後的玫瑰,獨自吐芳蕊.....」

歌詞的錯亂顛倒,彷彿一只可憐的母雞被人扭住喉頸,蒼老尖銳接近聲嘶力竭的嗓音,都不足以妨礙史頓赫太太愈濃愈深的沉浸。她由椅子上緩緩站起,姿態優雅面孔洋溢著光彩。剎那間她已回到表演臺上,周圍的花草樹木變成觀眾,男士著深色西裝打領結,女士是拖地長裙。此乃毋須解釋的常規:聽嚴肅音樂會一定要穿正式禮服的。這些人顯然品味高超,她等待他們如雷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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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如琴弦突斷般,歌聲旮然而止,面孔上洋溢著因驚喜衍生出的溫善。目光亦定定的如遭磁石吸住了。原來她看到年輕的方華在沿河的小路上走著。那方華穿了一身淺紫色的連衣裙,雪白晶瑩的肌膚,淺笑盈盈,寬寬的裙角和烏黑的柔長秀髮,在微風中頻頻抖動。她步履佻達而不失莊重,每邁一步,提在手上的長柄紫花小陽傘便隨勢甩顫一下,像是仙女踩著浮雲行走,有種形容不出的出塵美姿。

史頓赫太太不禁神迷,從心底產生傾慕之情。那樣美的形象是任何人都要嘆服而膜拜的,她自然無法例外。事實上她對那年輕美女從未忘懷過,也曾認真尋找過。可惜那年輕美麗的方華忒吝嗇現身,幾次照面是數得過來的,且總是在旁邊無人,她獨自或行或坐的時候。在這人跡渺渺的後園裡,她不只一次見那美麗身影從河岸走過,每次都想留住,或至少坐下談談,但年輕的方華儘管笑得嫵媚含蓄,骨子裡的驕傲,和罔顧她的崇拜熱忱的冷漠是明顯的。無論她怎樣召喚,那方華都不睬不理,只是兀自淡笑著在河岸上徘徊。每當她要走近,那妙齡美女便會變魔術般突的消逝,留下一片悸人的虛空。她恨那年輕人的寡情狠心,卻又扼止不住想親近她的渴望。

「方華,方華,過來談談。」史頓赫太太招招手又指指木椅,表示多麼期待兩人坐在一處談心。

綺年玉貌的美女並不答話,仍一味來回踱著,儀態始終優婉從容,步履總彷佛怕驚動了誰似的,一式的安詳輕巧。笑容亦保持早春陽光般溫煦,把人心撫慰得熨帖舒適。可就是不肯走近。

「方華,年輕人,念我多年癡想,給個機會坐下聊聊。我知你忙,絕不多打擾,十分鐘,只十分鐘就夠。」史頓赫太太用兩個手指比成「十」字,口氣接近祈求。

年輕的方華似沒聽到史頓赫太太的話,也不肯認真地看她一眼,仍那麼自信而飄逸地走著,接下去就像時裝模特兒表演,每來回踱一遍,便換上一套新裝,連髮式也配合著變幻,白衣黑裙的校服配齊耳短髮,穿天藍旗袍時梳雙辮,紫地白花的細腰肥裙,配以長髮太瀟灑!那方華仗著年輕身段好,膽子也大,忽而旗袍忽而裙衫,剪裁合度的各式外套大衣,儀態萬千,穿什麼像什麼。巧的是那些衣服都讓史頓赫太太眼熟,「喲!那件旗袍不是浩東陪我去做的嗎?蠢蠢的吳裁縫,改了兩次才合適。那件大衣是英節買來送我的,在先施公司.....」

史頓赫太太叨叨咕咕地自言自語。方華倒像並不覺察旁邊有他人的存在,兀自踩著優雅的步伐,穿著不同衣裝風度飄灑地走過。史頓赫太太傾慕已極,伸長她越來越令人聯想到火雞那樣皮肉鬆垮的脖頸,出神地凝目望著,視線直直的不能移開。忽然,那可愛的美女停住了腳步,睜大她那亮晶晶的眸子回望過來,眼光雖嫵媚卻掩不住冷傲。

這一刻,她把方華看得格外清楚,白中透著淡淡玫瑰色的肌膚,不必觸碰便知每個細胞都是飽滿的。找不出一絲皺紋的面孔,配上精緻秀美無瑕疵的五官,多麼讓人羨慕的美人啊!「太美了,太美了....」史頓赫太太不住地喃喃,不自覺地往前一步,怎料那調皮的美女竟長髮一甩,剎那間倏的驟然隱去。

「方華,方華。」史頓赫太太惶恐地叫。「方華,請你回來!」

「美麗可愛的方華,你真的永不回頭嗎?」

儘管史頓赫太太又叨咕又央求,年輕的方華終究未曾再現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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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上空無一人,河水靜靜流著,偶爾掠過一陣冷風,掀起層層漣漪,幾圈白雲飄過又跟上另外幾圈,浮騰不斷。世界並未中止前行,只是太安靜了些。

史頓赫太太絕望地哭泣著,唏唏噓噓,曲扭著的面孔上,皺紋毫不容情地清晰浮現,只是眼淚卻不很多,像出了毛病的水管,淚水僅達滴滴墜落的程度,要想淚如泉湧竟是困難的大工程了。

史頓赫太太聽到有人喚她,從聲音可分辨出是照顧她的實習學生瑪丁娜。她急忙拿起手袋和陽傘,想遁入樹林中躲藏。但身著白衣的瑪丁娜已立在面前。

「你已經坐在這裡很久了,還沒看夠好風景嗎?」「我並沒看什麼好風景壞風景,只不過睡了一小覺。」「哦?睡著了?那也很好。不過無論如何是喝下午茶的時辰了。啊!今天的巧克力蛋糕真棒。」瑪丁娜好耐心的。其實她一直在樹後守望,史頓赫太太的一舉一動皆看得清楚。「我不喝茶也不吃蛋糕,我什麼都不做。」史頓赫太太孩子氣任性地搖著頭,忽的站起身往外走。

「你真能不喝不吃,我可受不了誘惑,味道香哦!」瑪丁娜伴在史頓赫太太身旁,邊走邊說,過一會兒又道:「史頓赫太太,你兒子打過電話,說星期天來看你。他很記得那天是你的生日呢!」

「我兒子,不是康納德嗎?」史頓赫太太停住腳步,如夢初醒般的眼光,炯炯地望著瑪丁娜紅潤的臉。

「你說對了,就是康納德。你媳婦也同他一起來」

「告訴你,康納德是個乖孩子,讀書不用我操心,氣人的是他不肯練鋼琴也不肯吃麥片,唔 ..」史頓赫太太突然想起什麼,表情越發嚴峻,「是他和他老婆送我來這裡的,對不對?」,「是他們送你來的。因為,這兒對你最理想。」,「嘻嘻!這兒到底是誰的家呢?」史頓赫太太想了想笑瞇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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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多瑙河畔的「蒼松療養院」,醫療水準和服務品質都高,環境的優美清幽,就像春天新剪過的、找不出一根雜苗的高麗草草坪那樣無可挑剔。建築物是維多利亞女皇時期的模式,外表古老,內部則是最新的現代化裝修。這使「蒼松」遠近得名,收費雖高昂,登記申請進入者卻需等待經年。

史頓赫太太不懂為何、何時住進「蒼松」?唯兒子和媳婦送來的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當她撐起紫色小陽傘時,一些影像便模模糊糊,水波似的湧到眼前。媳婦溫婉地笑說:「我在城外的古董店裡,看到一把漂亮的小陽傘,和你丟掉的完全一樣。媽咪,我們要買來送你。」,「唔,唔,出去走走。」兒子有點靦腆地隨聲附和,她唯一能做的是同意。

車子沿著多瑙河行駛,駕駛座上的兒子不發一語,媳婦不絕口地誇讚風景優美。她安靜地坐在後座,緊握新買的小陽傘,像兒童對待他心愛的玩具。路途不近,車子一個勁地向前奔跑。

「近幾年母親的情形可稱每況愈下,記憶力退化,時空錯置,常做些我們難以想像的荒唐舉動。毫無疑問,老太太雖然生性剛強,也沒能力照顧自己了。我們也沒辦法照顧她。」咬文嚼字,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們確實沒有辦法照顧。康納德堅持接他母親來我們家。一個月,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她就把康納德,我,和兩個孩子全帶進地獄,再下去只怕幾個人都會發瘋。那日子真可怕,絕不能繼續下去。」女性的聲音。

史頓赫太太覺得兩個聲音都來自遠方,遠得像隔著一道海峽或是一座山峰。不過仍感到熟悉,思索了半晌終想起是兒子康納德與媳婦絲蒂芬妮,那麼誰又是那個沒用的,不能照顧自己的老女人呢?唉唉!世間是有那種人,老得叫人生氣。譬如漢斯,與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有天竟忽然笑瞇瞇地端詳著她說:「這位漂亮太太是誰啊?何以看來如此眼熟?」惹得她哭笑不得。更糟的是他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識,指著康納德道:「哪兒來的混血孩子?鄰居的嗎?」

「她剝香蕉把芯子丟掉而吃皮,常常半夜爬起來唱歌,擾得全家不能睡覺。梳妝臺前一坐兩小時,對著鏡子發怒,有次丟粉盒把鏡子砸壞。不知她為什麼跟我過不去,故意把一件我最喜愛也最常穿的,一件火紅色大衣,灑上醬油潑髒。因為孩子們看不慣她撐一把破爛的古董小陽傘滿街走,偷偷地丟掉了那把傘,她跟我們全家賭氣,足足一星期不肯開口講話。啊啊!像一場惡夢,荒謬得難以形容,總之一句話,她已經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是絲蒂芬妮,仍遠得像隔著山山水水,但她能分辨出。

她坐在一間白如霜雪,充滿酒精味的空屋裡,努力地尋思,到底誰是那個可笑的老太太,她認識嗎?待會兒要問問絲蒂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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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生日快樂!」康納德‧史頓赫在母親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獻上他帶來的花束,白色的康乃馨配襯著長長的翎毛狀綠草。

「媽媽,我們給你買了個漂亮的蛋糕,你看」絲蒂芬妮指指桌上,插著七根蠟燭並做了「恭賀七十大壽」字樣的蛋糕。

「唔。」史頓赫太太淡淡地應了一聲,困惑地上下打量了兒子和媳婦一會兒,肯定地道:「我認識你們,是康納德和他老婆絲蒂芬妮。」

「對啦,對啦!媽媽又認識我們了。媽媽你進步很快,真叫我們高興。」金髮碧眼的時髦少婦笑得出了聲。

「媽媽,你真棒。」修容整齊,著全套西裝的康納德,豎起右手的大拇指。

史頓赫太太又打量了兒子和媳婦片刻,猛的把花束擲在地上,吵嚷著站起身:「我要回家,我要去給康納德煮麥片粥,看他是否練過琴。」她說著就要往外走。康納德夫婦和守在一旁的瑪丁娜忙上前擋住,她氣勁足,用力地推開他們,口裡不停地叫:「我要回去。」小客廳裡充滿聲音,幾個人撕扯成一團。房門被推開了,一個腦袋上脫落得只剩幾根白髮,面孔皺如乾橘皮般的老男人,拄根手杖站在外面驚恐地叫:「希特勒派兵了,天哪!快逃。」

撕扯糾纏之間,護理長匆匆而入:「請讓開,讓我來處理。」她沉著嚴峻的尖臉,語氣冷如冰霜,一下子便用兩只鐵腕握住史頓赫太太的雙手,命令道:「聰明點,乖乖坐下,否則你會被捆在椅子上。忘了上次的經驗嗎?」

史頓赫太太朝護理長呆望了一會兒,終於坐回椅子裡,安靜地一語不發。

「瑪丁娜小姐,麻煩都是你惹的,這樣的工作態度!上個星期你放任她去後院,昨天居然允許她在浴缸裡泡一個小時,跟她說笑,唱歌?好啦!當著外人我不多說,這樣的工作態度!」護理長失望地搖搖頭,轉對康納德和絲蒂芬妮:「兩位請回吧!史頓赫太太情況良好,一切沒問題。過生日的事交給我,待會我找幾個老人來吃蛋糕。」

「護理長,母親她...」

「史頓赫太太情況良好,兩位放心。」護理長截斷康納德的話,笑容和口氣都不掩飾送客的意願,康納德面色黯然,猶疑了剎那對他母親道:「媽媽保重,我們不久會再來。」臨出門時他回頭望了史頓赫太太一眼,見她定定地端坐著,有異乎尋常的安靜,只是眼神顯得空寂了些,像似從來不曾有船隻行駛過的海面,正在述說亙古以來的淒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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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理長與瑪丁娜做半小時談話,指點一些護理原則:「對於這種失去意識的精神殘廢,你絕不能把他們當成正常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實上也許更接近獸類,會做出極為愚蠢、討厭、甚至危險的舉動。你懂我的話嗎?」瑪丁娜連連點頭,護理長冷漠的臉上飄過一絲笑意,又道:「對付這種人,不能胡亂仁慈,而是要有效地控制住行動,要他們安靜、聽話。」瑪了娜再點頭,最後護理長做示範給她看,要怎樣使力握住對方的雙手,推坐在椅子上。並說對難以制服的病人,最好是捆在椅子上或床上,關上房門,免得影響外面。「必要時通知我,可以用電擊或安眠劑。」她如數家珍,嫻熟而具專業的權威口吻。

當瑪丁娜走出護理長室,只覺一團沉沉迷霧盤踞在心頭,重得透不過氣。但她年輕樂觀的本性,很快地便使她從這種不愉快的感覺中解放出來:「像史頓赫太太那樣文雅的老人,能做出什麼事呢?誰又忍心用那些方法對付她呢?」瑪丁娜寬慰著自己,同時想起史頓赫太太最近一些奇特、可笑、有趣的舉動。

那天清晨走進史頓赫太太的房裡,只見她戴著一副墨黑的太陽鏡,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當她說「你早啊?睡得可好?」時,史頓赫太太只簡單地答:「晚安。」,「晚安?哈哈!史頓赫太太,已經八點。快梳洗了去吃早餐。」,「晚安。」,「別鬧了,快起來。」她去扶起史頓赫太太,同時要摘掉太陽鏡,不料史頓赫太太一抬手擋住,五根雞爪似的手指差不多要剜入她的肉裡:「你瞧天多麼黑,別來搗亂我,晚安。」

那天史頓赫太太便戴著墨鏡躺到正午,口中念念有詞,忽而中文忽而德文,她一句也沒聽懂。

另樁趣事是全院集中在餐廳喝下午茶,一邊看電視新聞。其中有段報導,是有關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女士,應美國國會之邀,在歡迎茶會中做數分鐘的演講。當夫人出現在熒\螢幕上時,史頓赫太太突然站起身,把一個手指堵在唇上對大家噓了一噓,鄭重地道:「安靜,安靜。夫人已經蒞臨本校,校長派我去獻花,這事馬虎不得。」她說著便拿起桌上瓶中的花束,姿態優美地斜捧著,隨後彎腰一鞠躬,聲調清脆得像個小女孩般的柔笑著道:「夫人好!我是音樂系的方華,謹代表全體同學向夫人致敬。」她說罷就要把花塞到電視上。在一片驚呼嘩笑中被護理長趕來擋住:「瑪丁娜小姐,把史頓赫太太送回房間去。」護理長鐵青著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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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史頓赫太太身上的這類怪事,多得說不清。瑪丁娜打心裡不覺得對別人有害,而且也不認為史頓赫太太已真的癡呆,「瑪丁娜小姐,你是多麼和氣可愛啊!你是我的小天使。」史頓赫太太總這麼說,也從來沒有不認得她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是瑪丁娜小姐嘛!」史頓赫太太有把握地說。

瑪丁娜尤其愛聽史頓赫太太講故事:「你知道,那時候我是方華,跟史頓赫沒啥關係。方華!呵呵!如果你能倒退幾十年,就會知道那是多麼讓人震撼的名字....」

史頓赫太太講起她屬於方華時代的往事,那張原本顯得僵硬冷漠,隱約中透露出寂寞的老人臉,便會浮上柔和的感人光輝,面孔紅撲撲的,眸子亮得像汪著一窩水,聲音也變得生動悅耳。她敘述在成都初入金陵女子大學時,是如何的被女同學們,和他校的男大學生們驚艷,稱她為「華西壩上的明珠」,而附近空軍基地的年輕飛行員們,如何傾倒於她,「好多優秀的青年追求哦!我只愛英節 就是我第一個丈夫。他帥氣、英俊,最可貴的是專情。」史頓赫太太講起她轉學到上海的聖約翰大學:「他們說,方華到來的第一天,就差點把幾幢大樓都震倒。「美目盼兮」的外號就是那時候得來的。」她說著眨了眨凹眼眶裡鬆鬆下垂的眼皮。然而史頓赫太太最愛提起的一段,乃是在台灣時,一次去參觀蘭花展覽:「我那天穿了一身紫羅蘭顏色的衣服,一進場大家就震住了,只看我不看花,嘰嘰喳喳地直說人比花嬌。」

史頓赫太太有關自身曾為超級美女的軼事說不完,當工作忙碌時,瑪丁娜不免厭煩,但暗中羨慕時更多,後來竟忍不住要討教了:「這些青春痘真可恨,用什麼法子能除去啊?」有次她摸著自己的額頭說。史頓赫太太端詳著她的臉,嘆口氣道:「親愛的瑪丁娜,我倒想長幾顆玩玩呢!」

史頓赫太太從梳妝箱裡找出一小瓶油膏叫她試試。瑪丁娜當晚便試用了,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可厭的顆粒在幾天內消失許多,面孔顯得光滑了。在瑪丁娜的心裡,史頓赫太太不可怕也不可厭,而且差不多有些喜歡她,至少是習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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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史頓赫太太的舉動越發怪異,是人人得見的事實。她終日戴著深色太陽鏡,並把鏡片下的眼皮貼上透明的膠紙條。瑪丁娜要替她取下來,她便兩手牢牢擋住抵抗,臉上的表情堅決悲壯,像似正在對付戰場上的頑敵。護理長帶一個東歐籍的男性護佐,硬把那眼鏡和膠紙取了下來。為此史頓赫太太拒絕吃飯,冷冷呆坐著一語不發,瑪丁娜以為她從此不再開口了,那知夜深人靜時她竟扯著尖銳的嗓音,唱起「夏日最後的玫瑰」。

替史頓赫太太洗浴,向來是瑪丁娜的責任,兩人合作無間,邊說邊洗十分輕鬆。可史頓赫太太不肯合作了,先是乘瑪丁娜不備,穿著衣服鞋子鑽入浴缸,後來就強力拒絕洗澡,而且頑童一般的用蓮蓬頭朝瑪丁娜身上噴水,結果仍是護理長派東歐籍的護佐來協助。那身高192厘米的彪形大漢,老鷹捉小雞般按住史頓赫太太,幾下子剝去她的衣服,將她放進浴缸裡:「那怕你厲害得像只老母山羊,我也有法子治服你。」他玩笑式輕蔑地說。

史頓赫太太如嬰兒般穿著防濕褲已不是一天的事。最初只是小便失禁,她為此感到羞愧,不願別人知道,特別注意衣褲臀部的部位是否夠平整,刻意要裝出穿著普通內褲一樣。這一點她的轉變尤其驚人,已經不只一次,將尿布解下來在空中揮舞,臉上喜笑顏開,得意的形狀宛若是熱情助陣的啦啦隊員。

最令院方震驚的一件事,是夜晚大樓裡所有的門都鎖上之後,她竟撬開廚房的後門溜到院子裡,抱著床厚厚的鴨絨被,瑟索地蹲在大門洞裡,次日清晨才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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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頓赫太大無疑是已成了最引人頭痛的老人。她被迫穿上那種給變態人專用的外衣,終日雙手抱肩動彈不得。她進院時特別要求自帶的梳妝臺,也被搬出了房間,原因是她常常從早到晚坐在鏡子前,石像般一動也不動,口裡反覆地叨咕:「那老醜女人不是方華,快把她打出去。」有次她說著便集中力量用頭闖去,將鏡面闖出碗口大的破洞,額角的裂縫流得滿面紅淋淋的血,送到外科醫生處縫了十三針。

院方當然通知史頓赫太太的兒子康納德。

「媽媽,我是康納德。你不跟我說說話嘛!」同樣的話康納德已說了幾遍。史頓赫太太

彷彿什麼也不曾聽到、看到,只把眼光直直地瞪視對面的白色牆壁,口裡不停地念叨:「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媽媽,你連我也不認識了麼?」

「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媽媽!」康納德似在祈求,臉上充滿無助的悲苦。

「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媽媽....」康納德躑躅了剎那,終於無奈又無力的走出去。臨出門時丟下一句話:「你們就按照院裡的既定方式處理吧!我也沒有辦法了。」

                      *   *   *

瑪丁娜從出納室領到最後一筆工資,算算數目,實習打工三個月的總合,勉強可供下半年讀書生活的開支,收穫不能算太小。想到立刻離開「蒼松」,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天知道,她與原來的自己已經切斷了。和同學們僅通過幾封信,與彼德是從實習開始就未見面,兩人只靠電話聯絡。今天彼德要來迎接她,這使她心頭湧著一股暖流,溫溫熱熱的。

不過她也有種難以解釋的矛盾,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裡,看到了一個以前從來不知道的,人間世界的另番面貌。這個對她陌生又奇特的世界,這裡面的一群古怪又麻煩的老人,有時會使她感到恐怖、厭惡,但引起她不忍、悲憫,心上像被堆積巨石般沉重時更多。如今離別在即,行囊皆已打好,竟有些依依不捨起來。其中最不捨的,當然是由她整整照拂了三個月的史頓赫太太。

史頓赫太太的情況,未好轉亦未更惡化。像只老舊失修、但仍能斷斷續續滴嗒前行的時鐘。她的日常運作並未停頓,有時甚至過分的旺盛,食慾好時可把一道全餐從菜前沙拉到最後的甜食,吃得碗盤如洗過的一般乾淨。而只要是醒著,嘴巴準定不停地念念有詞,忽而德文忽而中文,說的總是相同的一句話:「那不是方華。」彷彿那是一句千古不可變更的魔語真言,不可稍忘亦百說不厭。

但史頓赫太太也曾有過極端衰弱的時候,有次她雙手胡亂撓抓胸口,半張著嘴,眼球朝上翻得只見白不見黑。護理長一看便說:「是心臟出了大毛病,推到急診室。」史頓赫太太的生命力量頗出大家預料。在她被囑咐整理房間,以接納下一個老人時,史頓赫太太已脫離險境,精神反而比以前更抖擻,「那不是方華」的念叨聲音高了許多。

史頓赫太太的健康恢復,差不多是令人失望的。那天幾位護理人員在一起聊天,就談到安樂死的問題:「活到這個程度,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意義,給別人造成沉重的負擔。」,「確是很討厭的事,只有消耗人力物力,這種生存不值得鼓勵。」,「不過上帝是公平的,給人什麼樣的生命,小小的我們不能論斷。」,「她兒子媳婦也不來探望她了。」,「她兒子媳婦沒有錯。他們要生活,要工作。」....你一言我一語,討論不算熱烈。她未出一聲,心裡卻有點形容不出的不自在。

事實上,院裡的老人並不都像史頓赫太太那樣子能活,她已見過幾次,前晚還是能動能說的人,第二天躺臥在床上的卻是一具蒼灰色的僵硬屍體。她也曾想過:會不會某天早晨走進史頓赫太太的房間,見床上躺著一個面色慘白,半張著口和空茫的死魚般的眼,蠟像狀的屍體!她的腦海中確實出現過這樣的畫面,令她毛骨悚然。

                        *   *   *

彼德開著他那輛車齡超過十年的老爺車,到達「蒼松療養院」時,瑪丁娜已在大門口等了一陣。

「嗨,瑪丁娜,都準備好了?」那渾身都是勁的金髮大男孩,下了車先抱住瑪丁娜吻上一陣,接著就把地上的衣箱、旅行袋,和一只裝吉他的盒子放入車內。瑪丁娜已經安坐在車裡,當彼德問:「可以走啦?」她點點頭,他發動馬達開始上路,她又搖頭說:「不,等等,我得去跟一個人告別。」她匆匆而下,朝那棟維多利亞式的建築物奔去。

瑪丁娜知道,向史頓赫太太告辭,說不說「再見」,都是無意義的事。她也相信,再與史頓赫太太見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是沒有。但如果這樣連頭也不回地絕情離去,似乎是艱難得令她做不下去的事。她想起史頓赫太太對她說:「瑪丁娜小姐,你是對我最和善的。你真是個可愛的小天使。」時信任的眼神。也想起她說「我也想長幾顆青春痘玩玩呢!」時的詼諧笑容。堅信史頓赫太太應享受人與人之間的尊重。

瑪丁娜推開史頓赫太太的房門,見那膚色枯白五官清秀的老婦人,仰面平躺在床上,四肢和身體都包裹在一個緊套在床上的、為防止病人動彈特製的被子裡。史頓赫太太睜大的眼睛定定地對著天花板,眼神裡像從來不曾有過任何一丁點的喜怒哀樂那樣,有種悸人心肺的荒寂空茫。最能表現史頓赫太太生命之力的,仍是念念有詞不肯稍停的嘴:「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史頓赫太太,請看看我,我是瑪丁娜。」瑪丁娜用手輕撫了兩下史頓赫太太的臉頰,溫柔的笑容裡流露著憐憫。

「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我是你喜歡的瑪丁娜。我已實習完畢,是來向你告辭的。」

「親愛的史頓赫太太,試著想起:瑪丁娜,瑪丁娜。」

「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史頓赫太太...」瑪丁娜焦躁又失望地叫。

「那不是方華,那不是方華...」

「那是方華,史頓赫太太,你就是方華,方華就是你。」情急之餘,瑪丁娜倏地靈機一動,換個方式激一激,滿心期望能收到效果。可是那史頓赫太太自始至終都無變化,一直兩眼空空地對著天花板喃喃不絕地念叨:「那不是方華。」

瑪丁娜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終於雙手蒙面快步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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