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達佩斯吃火燒鯉魚(趙淑俠)

小說

在布達佩斯吃火燒鯉魚

趙淑俠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日子過得頗逍遙:六零年代,在山光水色的瑞士,膩在顏色盤裡,做美術設計師。還沒開始寫文章,先生是搞科學的,兩人世界的生活很安定。他常到不同的國家去出公差或開科學會議,我年輕好玩,總能忙裡抽閒跟著去遊逛。去了不少國家,看新奇事物,吃各式各樣的風味美食。

印象深刻的是布達佩斯的一次。那時東歐仍在鐵幕之中,匈牙利在一堆共產政權中算是最開明的,有幸承辦大會,顯得非常賣力。但入境時的一番盤查,也夠讓人提心吊膽。

時間太久遠,記不清是暮春還是初夏,會期彷彿四五天,瑞士的出席者六人,其中除我之外,另位女士是艾泰莎。那個年代搞科學的女性不多,艾泰莎青春正盛,白膚金髮,據說離過婚。同來的尤斯彷彿十分傾倒,跟前跟後,顯得很是親密。我不免有些困惑:尤斯是原藉波蘭的流亡學生,和外子是工業大學的同學,兩年前娶了瑞士女子為妻,兩家平日有些往還。

「他們倆屬同個部門,又都是東歐人,談得來嘛!」。先生為我解釋。

我想:對呀!艾泰莎是匈牙利人,不是說要帶我們去吃她家鄉傳統名菜「火燒多瑙河鯉魚」嗎?

「小時侯父母帶我去吃過,外焦裡嫩,味道獨特。」她說。

我忙問「這麼多年,社會變遷,餐館還在嗎?」。

「她堂兄說還在。」尤斯笑咪咪的代為回答。於是大家決定:一定要吃那味道獨特的名菜。

趙淑俠在布達佩斯聚餐桌上大會結束的前一天,一行八人同去吃「火燒鯉魚」。黃昏前的薄暮中,走過一條窄長的石子路,在一條相當冷清的馬路上,終於找到那家門面亳不起眼的餐館。

想不到裡面人氣沸騰,三四十張桌子坐滿一大半,香味撲鼻火光雄雄,幾張桌上正在「火燒」。氣氛令我甚喜,幾天來的戒備之心大為放鬆。坐定後由艾泰莎做主點菜。那頭髮花白的侍者推薦:「吃火燒鯉魚不能少了皇帝煎餅」。「皇帝煎餅?以前沒聽過!」艾泰莎問。「新添的,前年才上市。」侍者笑咪咪的說。

正菜之前先喝魚湯,匈牙利魚湯是出名的,賣相就不平凡,紅醼醼的一碗濃湯,喝到嘴裡又酸又辣,配著洋山芋粉烘烤的小麵包,甚是開胃。不一會鯉魚也來了:肥肥的一大條,眼睛睜得直愕愕的,魚身上澆了些作料,顏色悅目。 艾泰莎解釋:「魚己經半熟,經過火燒更入味。」。

那熱心的侍者一邊端來沙拉和「皇帝煎餅」之類,嘴也不閒著:「多瑙河在歐洲第二長,僅次於伏爾加河。流經9個國家,數匈牙利的鯉魚最肥美,「火燒」,是我們老祖宗傳下的祕方,除了這裡沒處能吃到。」他挺驕傲的說著,打火機拍的一響,桌子中央的大鯉魚己混身是火。

火苗足有兩尺高,魚身發出低微的爆裂聲,魚頭魚尾漸漸往上翹,火勢由盛而衰,終至熄滅。被火燒過的大鯉魚眼珠瞪得更大,鼓溜溜的通紅,看上去有點恐怖。侍者已磨拳擦掌的給大家分魚。「火燒鯉魚」名不虛傳,果然外焦裡嫩,香噴噴的爽辣可口。

匈牙利啤酒味道不錯,一桌人吃著喝著,說著幽默笑話,甚是愉悅。只是同來的皮爾顯得太安靜。且見他摘下眼鏡,放下刀叉。大家忙問那裡不適?皮爾靦腆的用手帕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太辣!」。

「啊!真抱歉!匈牙利菜重辣,忘了問那位不能吃。」艾泰莎滿面歉意。尤斯道:「給皮爾叫點別的吧!」。皮爾是法國人,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在會場認識尤斯的。於是給他叫了一份水煮香腸,酸菜配洋山芋。

後來事實証明,我的感覺並沒錯。尤斯和他的妻子離了婚,據說理由是「己失去相互了解,愛情不復存在」。接著他便與艾泰莎結婚。還請些知近朋友吃喜宴,包括我和先生在內。

艾泰莎穿著莎內牌的高貴套裝,左邊坐著春風滿面的尤斯,右邊是她六歲的兒子。新婚夫婦坦言己相戀兩年。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本該替他們高興,但不知為甚麼?心裡竟總像堵塞了甚麼似的蹩扭。特別是偶爾在街上遇到尤斯的前妻,便會憶起在布達斯吃火燒多瑙河鯉魚的事‧最忘不了的是那魚被火燒後,瞪得又鼓又大的紅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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