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憶在文會教室(趙叔敏)

報導

思憶在『文薈教室』的教學實驗

趙淑敏

為紀念「班主任」石語年而作

心裡非常著急,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完卷。

並未向誰做過許諾,但是對自己許下了諾言,至少為了語年,我該將這段文學因緣記錄下來。當然,有資格的人還多,但很多人各有其繁華,或者另有高大的目標,抑或未曾参與無從落筆。不過以我曾身處上庠又多年兼任文學義工的謙卑,看法或與許多能人有異,習於高視培元紮根與傳承的重要,以為這縱非什麼豐功偉績,卻是石語年的一樁值得記載下來的,曾貢獻人群的事業,因為她付出了她最大的心力,鞠躬盡瘁。我想到她,常會想起段「玩」得有趣的日子;沒出息的我無那樣的豪志雄心,僅能獨善其身,做個搖吶喊的啦啦隊員,卻讚佩她的堅毅大膽。為朋友之義,至少該把參與過的紀錄留下來吧?

所以,對自己現在動一動滑鼠,會痛上一痛的窘境,是既焦急又無奈。其實,經過剖剜切割,病痞去了,問題還沒解決。儘管逃脫了傳統化療的折磨,卻須長期口服有副作用的藥物;從外觀看來,人似乎還完整,但實際上已是一具殘缺的軀體,有些不能接受,會著意躲避浴室的鏡子。只是躲不掉時時來襲的內心感覺和皮膚與筋肉糾結磨合撕扯的疼痛。據說這是復原必有的的煎熬,但那種撕扯之痛的確讓人六神無主,什麼事都做不了,凡事有心無力,甚感已成廢人的恐懼。但這都不是對自己失信的藉口,於是,寫……

移居美國後,雖然並非完全從零開始,在心態上與實際情況都似心無所寄的化外遊魂,但仍儘量不廢筆耕以避頭腦報廢。當被圖書館那來自台灣好記性的主持者發現,召入她的workshop,那麼又從讀書、解書的機會,喚回那顆未曾死絕的心,於是又回到文學義工的隊伍裡,想著或許還有機會「玩」文田播種的實驗吧?!後來應召參加《文薈》的團隊,還不敢奢言重操舊業再做培養「作家」的試煉,卻很願重回創作啟蒙教學方法的實驗,希望能在異國育苗,開花結果。

應該是一拍即合的,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做做,勇於試一試的並非僅我個人。當時的紐約作協會長趙俊邁上任後不久就開展了他的計劃,首先創一個會刊《文薈》雙月刊,由他的最忠實的助手賢內助石語年擔任主編,從邀稿到為出版經費化緣全包了(連她的婦科醫生的廣告都拉到了,其努力可以想見)。紐約人文薈萃,會刊的水準不低,如夏志清、王鼎鈞、趙淑俠、叢甦、王渝、趙淑敏、殷志鵬、周勻之等資深作家都經常供稿,當然也不僅用老手之作,後來也是『文薈教室』學員練筆的園地。手邊所存最早的是2005的5月號,已是第9期。

然而精力旺盛的趙、石二人不以此為足。又想出了新點子,於2006年9月,成立了『文薈教室』,對社會大眾開放;因租場地、奉束脩,故大膽地採報名繳費正軌的方式招收學員。第一期確然有試水溫的意義,於阮德臣先生授書法外,由王懋軒講《莊子》、宣樹錚說《水滸》,加上區區,三位曾正式任職大學的教授開講;在我個人是把自己當作異鄉的文學園圃開班教學的白老鼠,希望實驗出最有效的教學法,對創作培根,獲得穩且準的教學效果。這個班一期三個月,每位教習一個月四個週日上課。

有別另兩位,我所選的主題屬現代文學範疇,是『大小說,大河小說』。所選的教本是《浪淘沙》與《狼圖騰》。竊以為這兩書記錄了大時代,境界較寬廣,可以開闊學員的眼界,同時有許多爭議性的問題可供探討。《浪淘沙》為剝歷史洋蔥的著作,不但著墨甲午戰爭後的史事,也藉小說讓世人瞭解台灣人的內心;《狼圖騰》糾葛於人性、狼性、「長生天」性和自然律間的衝突。因為學員大多為女性,很多人是讀「電影本事」型小說長大的,距離探求文學的藝術本質較生疏,想給他們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豐富他們的天地。可是曲高和寡,三巨冊《浪淘沙》連公共圖書館才拼湊出一套半,學員根本找不到書,更遑論預習、消化、做功課。因此對此書僅能「自說自話」介析與評論了事。那時《狼圖騰》正當紅,學員倒是大多都讀了,也能說出各人的見解,甚至有強烈批判的意見。但是某些對文學仍有三分懵懂的學員顯然受益不多。嗚呼哉!為自己的書生之見反省,思忖:假如再有機會,我當修正自己的教學方向與方式。不過同學們對於這樣的參與還是很高興,12月17日的結業典禮,大家聚會盡歡,有次日的星島日報的新聞與照片為證。

學員的召集、課程的調整、師資的延聘、場地的租借,都需費許多心思籌畫,兼且尚須「校長兼撞鐘」。課程進行中,凡事班主任一腳踢,繁雜瑣碎,殊為不易,所以開班並非連續性的。我一向的心態是既是「出一臂之力」幫忙,那便是幫那個「忙」,不一定要教我喜歡或者最有心得的課,我願意教最需要我的課目。2009的2月,應該是第六期吧,又輪我上陣,這次很務本地寫了『散文欣賞與習作』的教案,編了大綱,教材儘量活潑。暗地估計學員約當20人上下,勉強可以應付得了批閱作業的重壓;後來知道學員共24人,但有人只想欣賞,不欲實習,對我提出的要求甚至害怕,於是趕快宣布,但憑大家高興,能寫就寫,不願就不勉強。教材當然選我最熟悉的,那麼得過獎的,或多次轉載經公評的各型散文作為教材,藉以分析尋感、培靈、立意、描述、修辭、結構、剪裁、畫龍點睛的技巧。

不過在實作之前,仍有ㄧ些基本的概念要提示給學員,如散文在文學史中的地位、文類的性質,散文的分類等等;既然用了很多工夫在思考『散文論』的問題,便誠懇地把這些思維的印迹拋給學員們,希望產生一點啟動思考的作用。不要學員以為我說得都對,非常希望能他們能因此而習於咀嚼芻思,甚而批評、批判。

我是那樣說的…

曾看過一份文學座談的記錄,有一派認為,若論創作的藝術層次與價值,小說遠在散文之上,這種見解,無疑是受了西方文學思想的影響,其偏頗之處,正似在傳統中國文學的地界小說並無一席之位,僅為消閒解悶的東西。小說與散文互比價值,恰如散文與詩歌較量高低。經營長篇小說,工程浩大,必須在胸懷之中要蓄有雄厚的靈與知,然後用心血長時的疊砌建成一座長城。構造散文,何嘗不需要付出同等的心血與功力?!只是集中了能量去鑽取一股靈泉而已。萬里長城可以千秋萬世,萬丈靈泉亦可千秋萬世。這是第一個概念。

不必細數現代散文創作的歷史,按期排列出長長的名單。然而多年來.閱讀或創作散文的後生晚輩,很容易把早期的朱自清、徐志摩、冰心的作品當做典型,彷彿散文祇該僅有那樣的相貌。這一點,我不盡同意。讀余光中先生的文章,認散文有狹廣二義:狹義的,指個人抒情誌惑的小品文;廣義的,凡韻文不到之處,皆其領土。就功能論,又可分做六型:抒情、說理、表意、敘事、寫景、狀物。余文中也提到狹義的散文.或因僅係個人抒情誌感的小品,「篇幅較短,取材較狹,份量較輕」,是以著墨不多。討論更多的都是按上述就功能所分成的六型作品,顯然是不同意「狹義」」的局限(註1)。然而在大陸猶處封閉的時期,掌現代文學大纛的台灣曾把狹義的散文當作絕對正統,其他皆貶入了雜文;包括余文中提以為例「表意」型散文的《雅舍小品》,在甚多人的意念中,也被列入了雜文的領域,這種識見是否正確,實值商榷。這是必須大家獨立思索的問題。

但已蔚然成風,則為不必諱言的事實。很像升學補習班,硬行分類,建構公式。實際上也很難界限,敘事的文字難道就不抒情?抒情的文字難道就不表意?說理的篇章假如既無「情」的成份,又無「意」的成份,那很可能是一篇份量不夠的論文。這也便是余文中何以強調所謂的六類分法,乃是「功能」性的區分而已。常識性的了解,原來魯迅則被公認為這一門派的龍頭大爺,似乎嬉笑怒罵的刻薄遊戲文章就算雜文(魯迅文章也不全如此)。近年大陸方面將essay都翻成雜文,倒跟跟九流十家那一「雜家」的意義很相符了,其實在五四後的作家已將小品文譯為(familiar essay)。這是必須說明的事實。

散文究竟應該長什麼樣子?多年前旅行於東南亞與歐美時,當地的華文作家,有人曾很不客氣地諷刺台灣早期的散文園地,詢以為什麼其間的產品,不無病呻吟就婆婆媽媽。尤其許多老壯之「士」竟也故作慘綠少年、懷春少女的吟嘆。是可忍孰不可忍!並表示婆婆媽媽絮絮叨叨,尚較哼哼唧唧強做「文藝」之狀令人舒服。雖答曰:今日之散文,亦似古代之詩詞歌賦,可豪放可婉約,因而有絕對言情抒意的唯美纖巧之作流行,也算正常。但確然不能否認,行內人也誤以為此類文字為散文「唯一」主流,足啟人憂。以華文創作的散文,應當是多元性、多面性的,形態、色彩越豐富越好,絕不可樣板化,單色一律。不但韻調不可單一,筆法也不可單一。萬不可將當代散文導入柔纖靡廢、佻浮綺膩的死巷,那時恐怕要累後世來起前代之衰了。這是另一種的思維。

不怕費事,說了不算,我還玩起真的來了。徵得學員的同意,把他們批改過的作業,在講堂上每篇都逐一分析。首先我朗誦ㄧ遍,找到通篇的氣勢神韻,其實這是一件定妝措施,使伊等馬上明白修容後的素人為何忽然有了姿色。然後凡更改處,說明為什麼要變動;前後兩字因何要互換位置;某段刪去ㄧ句具有什麼樣的效果;把某段移至最後,會產生何等餘味無窮的感覺,有悟性的學員稱獲益匪淺。偶有學生在報上發表了小文,特別帶到堂上與大家分享,獨具匠心之處,不吝給予真誠的讚美嘉勉,但是不足之點仍要客觀分解、修正差誤,提示大家怎樣筆觸可以更生動並生命化。但有人似乎生來沒有這樣的性向,有些還未具備寫作人的基本條件,在文字上與文意上都還不能掌控自己,那便難了。這門課僅一個月才四次八小時,也只能如此了。

後來,主觀客觀環境改變,『文薈教室』停辦。其中的原因之一,是班主任病了,至少這是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不久前我也得了類似的病,我很認真地追究致病的原因,除了晚睡晚起、工作過度、不愛運動可能不夠健康。壓力使免疫力降低是最重要的因素。行走於人間社會、文學江湖,要經歷許多必須嚥下一口悶氣,深呼吸一下才能正常地笑臉迎人的事,堅強、豁達、大度、自信與雍容,固然不乏天然的稟賦,更多的是來自周遭人等的教育暨環境的淬鍊,越表現得安詳豁闊,承受的壓力就更多。表現出來是一回事,內心的感受是另一回事,不一定滿面微笑一派輕鬆,便鬱結真能消除。不信,平心靜氣地想想看,這些年來的人和事……

再開始已是2012年,病後的「班主任」不再任秘書長的石語年雄心不死,租不起教室,幸得文教中心支持,借了一間小屋又辦起文薈教室來,雖已與作協無關,但因原來的口碑,有一批新學員前來,在哲學、現代詩、戲曲之外,個人又扛起了基礎教學。因為不過十餘人,可繼續我的實驗,這次減少概論的部分,主要放在寫與改的實習,因為他們的文字能力比較整齊。不過四週還是選了8篇文章閱讀析解。於劉墉、永芸、林文月、顧燕翎、陳瑞琳的作品與我個人那篇被選用6次在大陸曾獲年度獎的〈落日〉之外,還加上《貞觀政要》選篇與明代黃峨的散曲與詩作。因為人少,作業批改析說可以更為細緻,效果很好。這第二度的實驗,證明了方法的成功,沒講太多的理論,就是實作。學生繳交作業,E至信箱,伏案辛苦細讀,修改潤飾,解析評論,絕不代為立言,用他們的字句修改各人的「作品」,找出個人文中的亮點。結束的一日,學員甚至「羅漢請觀音」謝師,在餐館延續了一節課,回贈的是臨別贈言。臨別贈言也是若干年來的對散文創作的簡單結論:

散文不散,形散而神聚,在內容上可發揮充分的隨想性,在筆觸上也有同等的隨意性。

散文由文字組構而成,所以詞藻的經營只是基本功。倘以串珠來比擬,營造出切題的無瑕詞句,等於才選好材料,還須靠匠心設計、結構、剪理,完成各型的作品。

散文不是詩但也如詩的語言一樣,要求精到、準確,表達思感、胸襟、情懷、意念符合審美的藝術要求。

題材和筆觸的配合,樸素抑瑰麗,婉約抑豪放,文秀抑粗獷,顯現風格,要恰如其份恰到好處;舊句可以新釀,成為有新生命的創作;掌握準確的語意。創造新語可隨心所欲,不必只用詞典上可尋得的語彙。但是除了在結構上要不結構的結構,揮筆為文,思緒馳騁之間,要的是斧鑿無痕。否則會流於造作,匠氣。

文學人從事創作必有文學的心與眼睛,自然不會看山只見山,見水只是水,透過聯想感受,芻思演化,敘事、抒懷、寫景、表意,與自然萬象和人物世事互動感應,於是山川、樹木、花草、群石都出色有情而生機鮮活。

「士,必先器識而後文藝」這句話,是弘一大師用以教化他從事文學藝術的門生的訓勉,但是這個觀念是唐代貞觀年間的裴行儉所強調推出,用以鑑士衡人的,傳誦了一千四百多年,如今願意借用來說明散文的境界。散文的內蘊、氣韻、意境、境界優先於形式與詞藻的華美。

諄諄言過,步下餐廳樓梯,回首望去,學員還在與語年絮語,我忽然有要流淚的感覺,苦心的石語年,除了懂她的趙俊邁和幾名有同樣理念的傻佬兒能支持她,她欲以服務成就他人的志業當作自己的事業,還是很曲高和寡的。

 

(註1) 余光中 不老的謬司 聯合報副刊  198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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