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邊幾點鐘(雨林)

小說

你那邊幾點鐘

雨林

「瑾,今天到香港。看到女兒發在FACEBOOK的照片。謝謝你教會我使用這個網站,我每月來出差時,都可以看到甜甜的生活記錄,好像與孩子並沒有隔得太遠。最喜歡看到她穿那件深藍的顏色有白線條的衣裙。我的女兒,多麽希望她永遠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

智元坐在酒店的窗前給前妻寫電子郵件。電腦裏的甜甜,一頭飄逸的秀髮高高揚起,自在又溫和地對父親微笑著。他本來還想說女兒長得越來越像她高中時代的母親。指尖在鍵盤間停頓了一會,還是讓這一行思緒悄悄地滑過,散去。

智元打開通向陽臺的房門,目光投向維多利亞港燈火的盡頭。距離讓海那一邊的大陸,有不同的晨昏安排。而心裏面的隔離,沒有任何一種時空單位可以測量。

你那邊幾點鐘?小瑾。

「我的女兒」,這四個字,田瑾每次讀到,都長長地一陣心酸。那一年機場送別時,他說的就是「照顧好我的女兒,還有你自己」。田瑾聽得出來,這其實是溫文隨和的鍾智元,內在的一種執拗,混合在刻意或者不刻意的遣字造句裏。他是在提醒田瑾,你擁有我們最大的財富,女兒鍾田。

鍾-田啊。當時年輕的父親充滿著柔情用毛筆將這個名字寫在一幅絲質的扇子上面,掛在安放著女兒搖籃的牆面。他說女兒就是鍾智元對田瑾的愛戀的結晶。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少年,穀雨時節,撒在心的沃土裏的種子,開出花結成果的甘美-甜甜 。

田瑾關上辦公室的門。因為智元的郵件,她想讓這個上午成為更少被打擾的時間。她知道智元此時, 又是住在香港的那一家酒店,那裏的房間有著藍白兩種顏色搭配的床罩和窗簾。十年前在那裏,他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在那裏下了決心告訴丈夫。自己已經決定要結束他們的婚姻。

田瑾帶著甜甜來到來到太平洋對岸的這個城市。那以後,只有望不到頭的海裏的波濤,在月升月落處,獨自起伏留連。

 

智元回身,緩緩地拉上窗簾。香港,是這樣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這裏的幾天,除了規則和秩序都明明了了的公務,其他的繁瑣都不必掛牽。於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鱗次櫛比的高樓之間,有了這個封閉的空間。每次住進這一家酒店,智元會覺得自己的身心可以穩重下來。他需要製造這樣一種真空裏面的乾淨,來安置自己的少年和青年。

回到舊年的時光通道,智元的眼前,重重疊疊的都是田瑾的身影和笑靨。

初識田瑾是那年的穀雨時節,在全縣高一年級的數理化競賽考場。智元用的鋼筆意外地沒有了墨水,  正是緊張又尷尬的時候,  坐在旁邊的一位女同學打開了一個好看的筆盒,借了一支筆給他。競賽結束後,智元憑著自己的記憶,在貼著各種新報紙的公告欄前找到了那位穿藍裙子的女孩。當她回過身來,智元才注意到裙子的前面還有一個白色的布帶子做的蝴蝶結。在那個剛剛脫離全民都穿灰黑色制服的年代,這白色的裝飾將藍色的裙子襯托出一種讓他注目的別緻,這影像從此就深深地印在腦海裏。

 

從田瑾在十樓的辦公室,可以遠遠地望見那邊的海。海的那一邊,有她十七歲時認識的鍾智元。那是在同學們都經常大呼小叫的年紀,他身上就有一種沈靜讓她迷戀。那時他話語不多,好像輕輕鬆鬆地,就得到那次數理化競賽的狀元。暑假後,縣城裏的中學可以招收住讀的學生,智元成了他們理科重點班的數學科代表,數理化成績一直在班上領先。更讓田瑾刮目相看的是,他的作文也寫得很好。中學的時候,大家的記敘文只要把時間地點和人物交代清楚就可以得八十分,如果再能夠用得上報紙上幾個花花綠綠的形容詞,就會被放到班上來朗讀。但是智元的作文不是按常規的套路寫的,不會僅僅是呆板地寫出時間人物地點。他,總有一種不同角度的構思,讓語言在事件裏鮮活起來,彌漫在教室裏,繞樑不絕。

作為學習委員的田瑾和數學科代表鍾智元會有多一些面對面的往來。走近他的身邊,總是有一種肥皂和太陽的味道撲面而來,而不像其他男孩們,將空氣染成淘氣的汗水和灰塵混合,讓她下意識地會想走開。而且也不像後來,在他成為商人之後,從此衣服上會有煙和酒的味道揮之不去,讓她在潛意識裏不願意靠得太近。

而且智元的字也寫得好……

 

一直到現在,智元都願意選擇這種有白色點綴的藍作為陪伴自己的色彩。比如這酒店,這個房間……  那一年的穀雨時節,模擬了這一種天上的顏色來到他面前的女孩,原來是這個很氣派古老的中學裏高一年級重點班的學習委員。是田瑾,帶著她特有的神采,輕快隨和,住進了少年的心間。

智元的視線又飄向那藍和白色交織的窗簾。記得他們在一起編輯的第一份班報,也是這樣的顏色。高二年級那個秋天,一個周六的夜晚,按照田瑾提供的住址,智元將初步繪制好的班報的版面帶去她家裏最後定稿。他們在客廳討論插圖的安排,田媽媽也從裏面的房間出來和他說話。「小瑾說過你學習成績好,作文也寫得好,還會畫畫刻鋼板字……」, 她軟語溫言眼睛裏充滿笑意,讓羞澀的鄉鎮裏長大的男孩忘掉許多局促的情緒,讓清麗的田瑾在他心裏更加有了天使般的美好。後來他知道這個阿姨是醫院裏的總護士長,她仁心仁術,在小城的居民裏有很好的口碑。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那個院子裏有桂花送來暗香的夜晚,  十七歲的高二重點班數學科代表鍾智元在朦朧的夜色中離開田瑾的家,從此心裏有一份特別的嚮往和掛念。

 

現在的智元,不知道是否又會有時間寫毛筆字?田瑾出國時,帶來了留在父母家中的智元的一幅字,現在掛在了自己的辦公桌前。智元從小跟著在鄉村中學當語文老師的父親習字,學的是顏體,寫得渾厚端莊,  有古拙之趣。田瑾面前的這一幅,書的是「知遠」二字,著墨處一筆一畫,看上去都是「路漫漫其修長兮」的沉重和遙遠。這是智元和他父親到田家正式提親時,送給未來岳父的禮物,落款於一九九零年。田爸爸說這幅字是最好的彩禮,他立即就讀懂了「知遠」是智元名字的諧音。「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樣的年輕人,女兒當然可以嫁的,田爸爸這樣說。

田瑾也正是愛著智元那一種有文和字之美的書生氣味。即使在小時候沒有多少真正意義上的書可以讀時,偶爾也能夠從宣傳材料中發現只言片語讓自己尋開去,找到大風暴原本要摧毀的人類留在文學世界裏的綺麗。記得曾經在報紙上的大批判稿件裏看到《燕山夜話》的書名,頓時紙上其他符合規範的口誅筆伐的詞匯都不在了,心裏只想著那「燕山」有怎樣的景致,燈下的夜談都是些什麽話題。上高中以後,家中書櫥裏的書籍也越來越豐富了,閱讀更是成為她以後的日子裏最大的樂趣和最好的獎勵。

在大學那些年,田瑾也常常能感覺到周圍男同學的好意,可是與智元的通信總是更能夠讓她寄託自己。刊物上讀到的好詩好文可以抄寫在給他的信裏,知道他會懂,即便不像她那樣地癡情於字裏行間,也寬容地會心地笑一笑,不會在心裏刻薄她。智元也會給她寫自己的讀書體會,比如沈從文和張愛玲這樣當年還沒有成為大眾的作家,都是從智元的來信裏才知道的。書裏面人物的悲歡離合向年輕的田瑾展示著一個周圍環境裏流行的氛圍中所不能夠接觸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裏面的美好可以和智元一起分享和沈潛。初戀,也曾經一如家鄉的山水,安靜秀美乾淨如蓮。

 

智元環顧著窗簾裏面淡淡燈光的房間,忽然感覺到這裏的氛圍竟有幾分像著當年田瑾家裏的書房。智元在京城的大學生活有著富裕的知識滋養,同時也是寂寞寒涼的。只有與田瑾的通信是靜靜地溫暖在心裏的一汪清水,在那裏可以照得見自己比他人眼裏更高大和豐滿,不必自卑自憐。

田瑾中學畢業後父母回到省城工作,假期智元在那個城市轉車回家時她總是會到火車站迎接。每一次見到田媽媽都會熱情地留吃飯,「我們老家的大才子又來啦」,「這道菜是我新學到的手藝,小瑾喜歡吃的,你也多吃點」。田媽媽已經把她工作過二十年的地方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她秀雅溫善的眼光裏充滿著對讀書上進的年輕人的惜愛。如果碰巧田爸爸也在家,飯後他們會到書房裏聊聊天,人文地理天南海北。

那一年,二十歲的京城高材生鍾智元在朦朧的夜色中離開田瑾的家,想著在未來他自己的家裏,也要有這樣一間書房,也有一個順心順情順意的,妻。他,要用自己的心和力在外面更廣闊的世界裏也為未來的妻子創造這樣一個有字有畫有書有合適燈光的家園。

 

田瑾將目光移到書櫃前,那裏有一張父母在黃石公園照的合影。人們常說女孩子會照著父親在心裏的形象去戀愛。田瑾記得,她第一次走進智元自己的空間是去北京參加研究生復試時,到他的宿舍去做客。當她在醫學院畢業的時候,智元已經是經濟學專業的博士研究生。那個本來應該住八個學生的宿舍現在分配給四個年輕人,這樣每一張床的上鋪就空了出來。智元的床鋪上面整整齊齊地碼了一摞一摞的書,裏面有古今中外文史哲經濟社會類的著述和翻譯,還有小說散文詩歌,每一本都讓她愛不釋手。屬於他的書桌前,貼著他自己用毛筆寫的一個「瑾」字。田瑾想起晚清才女林佩環在丈夫為其的畫像上題的那首詩「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就像從小就可以留在父親的書房裏整天不出門,她願意與這個喜歡讀書的青年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期待他年之家室,會是執經問字之地,會有伉儷而兼師友之樂。像胡適先生寫的那樣。

那一年,田瑾站立在智元簡單的書架之前,許下這個本以為可以經歷一生一世的意願。

 

智元從隨身的皮夾裏抽出那張曾經貼在結婚證裏面的兩寸大小的照片,背面,二十年前,他用鋼筆工工整整地抄寫的八個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依舊栩栩如生。年少的時光終於不辜負他的希冀,當深愛著的小瑾成為自己的妻子的時候,原以為神和佛都顧念了,都不會忽視一對有情人諾言一生的鳳願。其實歲月也的確曾經給過他們仁慈和慷慨,還送給他們健康活潑美麗的女兒,甜甜。鍾-田啊,鍾田就是鍾智元對田瑾的深徹骨髓的愛戀。

可是在甜甜七歲那一年的夏天,也是在這個酒店這種樣式的空間裏,那個晚上田瑾哭泣地說,已經不再能夠看到那個初見時的你。她去意已決。

這麽些年以來,其實他一直都想說,小瑾,我的妻,漫長一生,縱是萬般有情人,彼此凝眸處,如何真能夠永如初見? 況且,如何又能夠保證初見時你知道的已經是全部的我自己?

曾經有過一篇文章, 題目是《我奮鬥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寫的是一個農村孩子經過從小學到碩士畢業十八年的日積月累,才取得和大城市裏同齡人在物質和精神上可以開始體會平等的心歷,智元讀後有許多感慨。這種感慨裏面所隱藏的傷痕累累,是屬於他自己獨自的部分,只能默默地承受,即使在田瑾面前, 他也不肯多言。

如果自己沒有下海經商,噢,更早一些,如果自己選擇留在高校做一介書生,那麽,田瑾和他,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各一方?

你那邊現在幾點鐘? 小瑾。

 

田瑾的抽屜裏,安放著一個小相冊,那裏面保存著她和智元的一些老照片。去湘西沈從文先生的家鄉是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最後一次旅遊,那還是在甜甜出生之前。在那裏他們買到過一本書,是沈先生婚後一次返鄉途中寫給妻子張兆和的書信。「夢裏來趕我吧…… 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裏,從船口望那一點紫色的小山;我想讓一個木筏使你驚訝,因為那木筏上面還種菜;我想要你來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從這紙上可以聽到一種搖擼人的歌聲,因為這張紙差不多浸透了好聽的歌聲」!他們曾經一起讀著這樣的文字,行走在臨江老街的神秘和幽深裏,以為這樣牽著手的日子可以延續一年,又一年。

睹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現在的智元已經不再需要這一種手的溫暖,那古老的鳳凰小城,據說也已經人滿為患,不再有往日的樸拙和靜然。

 

智元端詳著這張沒有任何修飾的黑白照片。田瑾輕輕地抿著嘴唇,秀氣的鼻子透露著也許只有他才能看出來的一種倔強,眼睛是清澈而且笑瞇瞇的,好像從來沒有經過人間煙火的熏陶。智元當然也知道田瑾內心的構架和依託。他也曾經想把自己設計成一位儒雅的商人,運籌帷幄間有規可循有理可據有例可查有模型可提供前瞻和預測。可是在真實的世界,尺度條文框架人脈總是變化多於計劃,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的際遇很多時候需要奔波在煙熏霧繞花天酒地的空間裏才能碰見。這樣的事業需要用自己的才智和心血與社會體制人情世態最陰暗的角度去周旋…… 從一開始,智元下意識地就不願意向田瑾展現她無法想像的一面。我原只是想可以讓你永遠不「識」人間煙火,小瑾,智元常常心疼地這樣想著。

 

田瑾走到書櫃前,端詳著父母的照片。到明年,爸爸媽媽就要慶祝金婚紀念日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裏,他們彼此得其所愛,又守其所愛,從從容容,攜手行走在山山水水之間。可是自己,卻沒有能夠守住周末研究生宿舍裏曾經有過書生的愛情。

   田瑾還記得當年在高校的年輕教師們生活得多麽的局促。當智元研究生畢業決定離開高校去國務院系統工作時,他的早已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經濟學家的導師也無力在校園裏為自己器重的弟子求得一間在集體宿舍的房間。後來的辭職經商並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也是在那時候,田瑾才開始體會到一向在她面前溫文隨和的智元,其實有內在的一種執拗,那執拗與他童年和少年的生活似乎有著絲絲縷縷的關聯。

在這樣的執拗面前,田瑾讓步了。最初的時候,智元出差時, 她都會在他的箱子裏放進去一兩本書。讓你喜歡的大才子做一個儒商吧,田瑾曾經在電話裏對媽媽這樣說過。從什麽時候開始,智元不再能夠與書為伴與妻為伴與女兒為伴,甚至不再有必要告訴她出差的計劃不再需要她準備行裝。他的貿易越做越大,雇員越來越多,而自己在他的生活中越來越成為多餘的一部分。直到那年有一件可以促成她匆匆的香港之行的事件……

   那次從香港獨自飛回家鄉的省城,田瑾幾乎要暈倒在接機的母親的懷裏。暑假在外婆家居住的甜甜被姨媽接去家裏了。在那些田瑾以淚洗面的日子裏,父親母親沒有刨根問底,唉聲嘆氣,只是像往日一樣,做著他們自己該做的事情,餐餐為女兒準備她一向喜歡的菜餚和甜點。一周後田瑾要回北京上班,去機場之前,母親才不徐不疾地問道,你決定了嗎? 田瑾無比堅定地點點頭,然後告訴爸爸媽媽回京後會著手辦理去美國工作的手續。

多少年來,自從上了大學與智元戀愛以後就沒有這樣在家裏全身心地與父母相偎相依了。飛機在高空平穩地行駛著,田瑾眼前還是轉身道別時爸爸媽媽手牽著手微笑的容顏。上世紀六十年代饑饉橫行的時候有一個愛寫詩歌散文的年輕幹部因為營養不良加上工作勞碌得了肝炎在省城住院。在那裏他遇到了一個文靜秀麗的護士他們相愛後來成為田瑾的爸爸和媽媽。結婚後從小在大城市裏長大的田媽媽隨著丈夫工作的調動二十年間都生活在山區小城裏。將一生許給這個有許多書生意氣的男人,日子裏有多少額外的風生水起,但是田瑾小時候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有過抱怨。同時,她也習慣了從父親的眼鏡後面看到他對妻子的尊重和依戀。在他十分忙碌的年份裏,會想辦法縮短出差在外的時間,晚上實在有應酬也會盡量做到煙酒不沾早早回家。做女兒的田瑾可以深深地體會到母親主持的這個家於心於身都是父親最舒適的殿堂。田瑾望著機艙外萬米高空無邊的天際,感嘆自己的婚姻已經不再有少年時代就希冀的那樣一種天衣無縫親密無間,那是父母長年累月自然而就的一種生活方式。自從智元有了自己的公司以後,自從家裏的財富不斷地增加,他們生活的軌跡就越來越沒有可以交叉的點,沒有共同的晚餐共同的周末共同的假期共同的話題,沒有會心的四目相對安靜的情深意長。

如果彆扭地堅持著,從此渲染著他們關係的氣氛就僅僅剩下爭議猜忌憤怒仇恨歇斯底裏和絕望無助,就像這一次成就她匆匆的香港之行的原委,她,不願意這樣的事情再有第二次的出現。

 

我似乎是走得太遠了,已經忘記了當初要出發的目的。在田瑾的堅持下辦完了離婚手續後智元專程到岳父面前負荊請罪。「是我把小瑾寵壞了,對不起啊」。田爸爸這樣說道。可是他懂得:小瑾這樣的女孩子,帶著父母二十多年的言傳身教和自己的知書達理作為嫁妝,原以為已經有安身立命的基本依靠。女兒沒有經歷過大富大貴,也不可能放棄自己內心深處的安靜閑適去換取僅僅是財富本身的犒賞。於是無論是智元近水樓臺的第一桶金的驚喜還是後來披荊斬棘建立的龐大家業的輝煌,對於他的女兒,僅僅就是一個符號。而小瑾她,一定不會選擇用毀滅自己最基本的尊嚴與平和做代價來相幫著支撐起這樣的一個符號。

這是兩個曾經深深相愛的年輕人根本無法改變的現實啊!老人在心里嘆息。因為我們在當代已經看不到曾經古典優雅而慎重的文化所構建的有仁義禮智信作為規範的社會的存在,將來的出路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夜,已經深了。智元從旅行箱裏拿出自己帶來的一本納蘭容若詩詞集。他讀到的那一頁,是一首《采桑子》「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 一宵……」。只有在香港或者海外出差的時候,身邊的日子才能夠賦予他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夜晚,這樣小瑾最喜歡的可以讀一會子書再安靜入睡的夜晚。

其實田瑾最懂得節制謙讓和禮貌,偶爾在親人們面前會有一點的任性,從來也不會將這種特權揮霍無度到不可收拾的地方。 記得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裏,偶爾也會發生一些不合彼此心意的事件。兩人都不會願意讓爭吵的聲音在家裏此起彼伏,田瑾總是他們當中首先決定離開是非之地的那一個。可是那時候,智元也總是能在恰當的時間合適的地方將淚眼婆裟的妻子帶回家來。

這些年裏,智元也多次到美國開會考察談合作項目看望女兒甜甜,但是卻不能說服田瑾再回到自己身邊,再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因為可以建立那種兩人世界的世外桃源已經不復存在了,田瑾固执地這樣說。

智元合上書,看看床頭的時鐘,在他住的地方,已經是新一天的早晨一點。

你那邊幾點鐘?小瑾。

 

「 你那邊應該已經是深夜了,你睡了嗎? 智元。

從甜甜聖誕假期在北京拍的照片中看到她的父親已經開始兩鬢有霜,總是唯願你的日子裏可以少一些奔波就好。

暑假後女兒會去紐約念商學院,你知道她選擇這個學校的這個專業是因為那裏的課程設計中有很多的可以在中國的城市裏實習的機會。好在這些年你來她往,孩子對你的事業已經有足夠的耳濡目染。我們的女兒,已經十七歲了。我希望她,有一天可以代替你在我們中學校園裏遇見的那個女孩,陪在你身邊。

Brian 也向你問好。甜甜上大學後,我想我會同意搬去和他一起住。希望秋天的時候你有機會來參加我們的婚禮。而且接下來的那個周末甜甜的大學會有向新生父母開放的參觀校園的活動,你一定來吧。

請轉告梅欣,我們邀請她和你一起來這裏作客。你知道甜甜也喜歡北京的梅姨。爸爸媽媽常說這些年多虧了有她為你打理裏裏外外的一切。他們已經為梅欣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期待著像迎接兒媳婦一樣迎接她。爸爸媽媽已經老了,讓我們都再做一次孝順的兒女,好不好」。

田瑾送出了這個給智元的郵件,將那本相冊又放進抽屜裏。 現在,她要給Brian打一個電話,告訴他,婚禮的日子可以正式定下來了。

 

轉載自海外文軒 http://www.overseaswindow.com/user/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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