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教授悲憫情結 (張鳳)

散文

夏志清教授的悲憫情結

張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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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改變現代文學史生態譜系的大師

能常親炙夏先生並通訊往還,還是因1986年首次在哈佛大學任教的王德威,從中引介,相互關照。1990年,夏先生終於把王德威請去哥倫比亞大學做他的繼任接班人,他說是維繫了三十年前王際真教授識拔於他的優良傳統。

讀其書深得我心而由衷景仰的夏先生,從八〇年後期,與他結識後,蒙其知遇不棄,魚雁過從,常由他口述或書信指點許多不傳之秘。他不拘輩分,待我們晚輩如知友。每回捧讀他那筆跡纖秀,小小長長細緻的來信,總有幾個字要經推敲,才能了然,可是字字珠璣的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更溢美鼓勵,知性和感情並茂,多采動人,常成我晦暗生命中的一線天光,實在捨不得不求甚解,只能留着通話或相見時再求教誨。泰斗大師在電話中,更會款切的說:「你等一等,我去拿来看看……」。想念他老人家,在我和兒女無數次登門求教時,於雅致舒適的客廳、高書架上、或是檔案櫃中,有條不紊翻出資料,再來指點江山的往事。從1995秋,到2003春考據張愛玲尋覓手跡和發表《張愛玲與哈佛》、《張愛玲履歷表》等文,就得其口授真實故事,每回見他或聽他說得熱熱鬧鬧,滿腹經綸,真教人心服口服。

1996.8.2「愛玲與哈佛」發表後,夏教授傳授轉贈姚宜瑛所贈司馬新剛出爐的新書。(張鳳提供)

1996.8.2「愛玲與哈佛」發表後,夏教授傳授轉贈姚宜瑛所贈司馬新剛出爐的新書。(張鳳提供)

早先得夏先生指點,助我完成書寫巨擘的篇章,皆收入首著《哈佛心影錄》中。1995秋張愛玲仙去後,夏先生傳送我張愛玲珍貴履歷表,又指點寫《張愛玲與哈佛》等文,修正後於 1996. 4.15 分刊聯合中央兩報,在中文世界,比司馬新及鄭緒雷的《張愛玲與賴雅》夏天首版要早一點。我抒展詮釋張愛玲的幾篇,據評論是能補白張愛玲在哈佛女校瑞克利夫學院,和美國的後半生事跡。拙著諸篇已為哈佛史勒辛格圖書館邀去歸檔。

感激夏先生,並且立即允許使用他全部資料信件。張愛玲最敬重的同輩是夏教授,張愛玲去世不久,夏教授已發表了大部份張愛玲書信,後並將部份(122封)原件捐贈南加大張愛玲研究中心。

他詼諧成性,自己承認在社交場合愛說笑話,曾說過「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和他寫文章的嚴肅態度大不相同。聚首的場合,先來個洋式相擁,再酣暢地茶酒談讌,老聽他機巧敏捷﹑近乎玩世的中外幽默,相關的不相關的,隨他腦筋速轉拈來,全像連珠炮似地蹦了出來。聲調或高或低、抑揚頓挫,講得急了還會複述四遍,並有幾許忐忑不安,開懷暢言,外加手拍指描,真叫大家敬畏有加。相熟之後,自會把他不加遮攔的笑話,當作百無禁忌的戲謔,他毫不矯柔做作,躍動的童趣妙招,和嘻笑怒罵總也引得滿座欣悅,融融樂樂。問過他怎麼會變為今日的性情,他說:「我一向在朋友間就是會瘋的啦!同學都知道。」

他不同人說起文學的正經話題時,就總是如此地率意漫談,但研討文學則另有一番不同的風貌。海外中國近代文學首度成為獨立研究的個體,得要從1961年3月耶魯大學出版發售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說起,此書一出,就在國際漢學界,拓出一片天地,從此得以光耀異域,半世紀來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與他後來的精心傑作《中國古典小說》等書,無不被奉為圭臬。

夏家祖籍蘇州,江蘇吳縣人,祖父和大伯早逝,祖母孫氏守寡撫養三個子女,二伯在上海開當舖,姑母嫁尤姓,他父親夏大棟 (柱庭)先生排行三,曾入薩鎮冰辦的商船學堂,讀了三年,進銀行,在浦東做事。1921年2月18日(農曆正月11日)夏先生生在黃浦江對岸的浦東,就是十里洋場上海,直至四歲才與母兄返蘇州。

對於這從三國以降就英彥如林,名家輩出,又有水鄉塔橋園林之勝的蘇州,他並無好感,曾道 :街窄,早晨收水肥,臭氣沖天,一般居民懶洋洋的,舊屋無電燈設備,靠幾盞洋油燈暗黝黝的……,冬天又冷,以手爐腳爐取暖……,令他心中,老大不願意。

1996.5.1 應王德威之邀(左),在哥大召集的國際文學大會晚宴與夏先生同座歡敘。(張鳳提供)

1996.5.1 應王德威之邀(左),在哥大召集的國際文學大會晚宴與夏先生同座歡敘。(張鳳提供)

母子三人,先住桃花塢母親何韻芝女士娘家老宅,父親在上海交通銀行工作,週末返家。他讀桃塢中學附小,只收男孩,六年級下學期遷廟堂巷夏家,轉學到蘇州中學附小,兼收少數女孩,他見壞男孩欺侮女孩,就開始俠骨柔腸起來。上課兩周,一二八戰事發生,父親接他母子住銀行宿舍,停學半年,在上海看戲看電影,當然也看些書報,九歲起他已讀了《三國演義》四遍,李涵秋的《廣陵潮》《施公案》和林琴南的翻譯小說等,就是在上海為消遣而看的。後與母親回蘇州上純一初中。

高一讀滬江大學附中一學期。因父親已去南京任職保險業,又做中央飯店經理,他也轉學至南京青年會中學,念了一年半。對剛建都的京城感覺舒服寬大,一派新氣象。1937年七七事變時父親將全家送回上海法租界,自己到大後方。回憶父親老實而從商,被派到貴州,仰光等地,也不會走單幫的門道,始終很窮,開車子的人都發財。銀行經理並非小職員,生活拮据,倒是令人意外。夏老說:小經理是幫人做事,又不是董事長。

哥哥夏濟安是長子,同父親衝突多些。夏濟安日記提及父親吃喝嫖賭,使母親不快,所以他在出版序言裡,非作辯不可。他認為哥哥不免苛評了。父親吃飯穿著並不講究,商界陪人到堂子吃花酒是正常,麻將常打亦是社交,不能怪他。母親守在上海,蘇州,培育兒女,實在艱苦。但接近勝利父親返鄉,除1946年到臺灣一陣,未再離開,父母感情在晚年,確很深厚。

濟安先生交游廣,莫逆之交宋淇,張芝聯等都是書香世家,原讀燕京清華。因華北不安寧而借讀光華大學。 志清先生說:「我比較乖﹗一向不愛動﹐在大學除同系同學外很少交際,但也不吃虧﹐正好多了時間讀書。」由於他對文學的敏感度,自滬江大學畢業時,已大量閱讀了中國文學名著。

1942年他由滬江英文系畢業。父親覺得憑他的英文可在保險公司,做英文秘書,不過他從未學過商用英文,在公司待了兩天就不幹了。後在街上巧遇同學,邀他到光耀中學,代課教一門高中英文,教了不到兩學期,深感百物飛漲﹐零用錢都不夠﹐媽媽就鼓勵他去考海關﹐勝利前曾在外灘江海關工作了一年,他哥哥1943年11月亦離滬到內地,1945年任教西 南聯大,他則一直在上海陪伴母親妹妹。

1945年戰後,父親商船學堂老同學、後娶夏家別房小姐的姻親徐祖藩,被任為台北航務管理局局長,即把賦閑在家的夏先生,帶到台北,做了十個月航務專員,其實他對所職司的事務一竅不通,在辦公室無聊得很,只好浸潤於字裡行間常讀書,最糟的是學會了抽煙,讀書時還會接連抽,想著可怕,貽害終生,抽了40多年,直到80年代初才戒。那時不講究抽煙違反健康的道理,宿舍又無書桌,只好上街亂跑,或在蚊帳裡看書,倒也讀了《湯姆瓊斯》、《白鯨記》、柯立基的《文藝生涯》等20多種。

1946年9月底,隨長兄夏濟安,由滬乘船至北大任教,住教師紅樓宿舍,致力於研究當代英美文學批評、修學德文……並寫了布雷克  W. Blake的論文等。

胡適校長上任,紐約企業鉅子李國欽,給北大文理法三個留美獎學金,講師助教均可參選。哥哥非聯大嫡裔,他又靠其兄面子進北大,人事上一無關係。能有此出國機會,兩人當然不肯放棄,各需交英文論文和當場考英文作文「出國留洋兩回事」一篇。他因研究布雷克論文脫穎而出。英國的大批評家燕卜蓀(William Empson)那年重返北大,在外文系任客座詩人,會同文科各系審閱,對此文大為賞識,認為遠比其他參與競選的論文高明。決選出沒有煊赫背景、全憑真才實學、而以88高分問鼎的夏先生,榮獲李氏獎學金。

在《雞窗集》、《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他曾自述:「胡校長雖然也討厭我是教會學校出身,做事倒很公平,沒有否決評選委員會的決定」;「胡校長不贊成我去耶魯哈佛攻讀博士學位,不熱心給我寫推薦信。」我曾一一追問此事,他說:「胡適似乎不大喜歡我,不大親,一開始就不對勁,他對教會學校有極大偏見,而且耶魯哈佛英文系很難讀畢業,因而不推薦吧。」而後,出國手續延宕,1947年11月末他終於抵歐伯林Oberlin學院住了一週,並往附近學院聽了名詩人、新批評派的鼻祖藍森兩週的課(泰德、布魯克斯、華倫等位都曾是藍森門生),藍森看了他布雷克和多恩J. Donne兩篇論文,對他也很賞識,把他推薦給剛任教耶魯的布魯克斯,經藍森和燕卜蓀二位名詩評家力薦,藍森駕車送他到火車站,春天就到耶魯攻讀英文碩士和博士。

1951年12月他獲得耶魯英文系博士,早半年就開始協助政治系饒大衛David N Rowe編寫英文《China: An Area Manual中國:地區導覽》手冊一年,負責文學、思想、大眾傳播……等篇章,發現有關中國的書籍實在很少,50年代後期,《時代週刊》刊印一個中國特集,封面是毛。報導中的上海,北京等風土人情,都由夏教授撰寫,有些字句都不改,讓他笑得人翻馬仰,從來沒有看這雜誌這麼得意的,但因意識形態,美政府後來並未正式納用這手冊,這試印本《中國手冊》只一共印了350部,各大圖書館都不易分到,資料實在太稀有。

他見中國現代文學史竟無一部像樣的書,因此即向洛克斐勒基金會申請,得到3年獎助費,在耶魯以英文系研究員名義,有魄力地撰寫《中國現代小說史》。在冷戰年代,資料侷限的條件下,1955年他離開耶魯去密西根大學客座 ,一 個人代中國文學思想兩位教授任教,在此之前已大體完成鉅作 。1956到 1957年在德州奧斯丁教一所大學Tillotson College擔任英文文學教授;1957到1961年任教波茨坦Potsdam紐約州立大學,擔任英國文學 、文學教授;於1958之後對《中國現代小說史》有所補充;1961年耶魯大學出版此書,奠定他漢學界評論家的地位。同年他應邀去匹茨堡接柳無忌教授缺。因王際真教授早讀到樣書賞識他,1962年他被聘為哥倫比亞大學長俸教授。1991年五四紀念日,夏先生自任教29年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榮退,在他和王德威發揚光大用心經營之下,哥大已成為西方漢學研究重鎮。

《中國現代小說史》一出書,奠定學者評論家的地位,王際真教授又非常賞識,我曾問他怎不逕去哥大﹖他說:「遲去一年,以便拿到終身職﹐否則我去哥大,系裡沒有真朋友,年紀又大了,會吃虧」,其實他那時候才40出 頭,春秋正盛。不過他澹泊又愛讀書,雖然在壓力稍解,被聘成長俸之後,讀書研究仍每至清晨,陸續發表中英著作:除《中國現代小說史》外,另有英文專書《中國古典小說》(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斐聲中外;以及《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傳統》、《夏志清文學論評集》等文學評論集,還有《雞窗集》、《歲除的哀傷》、《夏濟安日記》、《談文藝憶師友:夏志清自選集》、《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等散文。極具洞察膽識的夏先生,反思前期的研究,在點評當中忽视了蕭紅、路翎与端木蕻良……把古今作品亂批一通,筆尖上不帶一點感情。晚年他平易隨和,有時重讀自己嚴肅的評論﹐會說:「真覺得不像我寫的」。他的著作,不僅是專家,即使是對中國或文學有興趣的每一位讀者,都會被吸引。

八〇年後,我請他來,,與於梨華,鄭洪伉儷等歡敘開會,演講主題就是:文學史學中的悲憫情結。他強調翻閱歷代后妃正史,即看清中國史中的荒謬殘酷。

而古典詩詞又多歌頌不關人生痛癢,不著邊際美化後的哀怨,連最關心民間疾苦的杜甫詠懷漢明妃,也不能免俗,明知王昭君和番後貴為王妃,生兒育女壽命很長,偏要寫她「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白居易《長恨歌》前半強調:「三千寵愛在一身」,也就把「六宮粉黛無顏色」的那些不夠幸運、寂寞終生的後宮佳麗們無愛情、無生命的慘劇,一筆帶過;而最應得到同情的,則是那些給閹割了的太監,非但無人為其命運嘆息,還不時地遭口誅筆伐。

夏先生一生,多為中國女子不平,他宅心仁厚地指出:從漢到清,除少數女性在文學藝術上留名青史,否則就要做出對丈夫忠、父母孝的英勇行為,才能博得讚嘆。最遲自宋,都市女人都纏足,是對女性的又一樁損傷。明清女性可憐的處境,都明確地展現在小說彈詞之中。瀏覽各代方志所記的烈婦事略,就會找到更多慘無人道的證據,實足以支持魯迅所指控的「中國是吃人的社會」。

對舊小說,從最早讀《三國演義》中劉安殺妻,刈肉以饗避難的劉備談起,其間不乏有關女性的情節令人不舒服;《金瓶梅》把那非人的社會家庭生活,描寫得透徹,但作者思想混 亂,對這非人的社會,卻非常欣賞。《鏡花緣》雖體察到傳統改革的需要,但不予以抗 議,諸如此類,都該批判。他曾細讀數遍《紅樓夢》,不得不嘆服曹雪芹寫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但讀來也非常痛心,他倒同意王文興的看法:「大觀園實在是多少小姐、丫環的集中營,一點自由也沒有,活著有什麼樂趣?且不提好多女子下場何等悲慘,即如賈寶玉一年也難得兩三回上街逛逛,這算什麼生活?」他欣賞賈寶玉待男女平等,但覺得他終究對不起死去的黛玉、晴雯及活著的寶釵、襲人,出家只算自尋寂滅。夏先生說,到20世紀初﹐才碰到些在專制下,真為民請命之人道主義小說家,對劉鶚《老殘遊記》及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象》最為欣賞。

夏先生在剖析種種偏狹之後,他肯定胡適、魯迅、周作人三位為五四 「三巨人」,特別重視周作人所提倡的的《人的文學》,認定這就是新文學的傳統,他有一篇文章:《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是治現代文學史的人必讀之作。他說:英文標題 Obsession with China 的涵義,在感時憂國之外,是強調作家們被種種不平、落後非人的現象佔據心頭,保持一腔魂牽夢縈的關懷,覺得不把這些事實寫下來,就未盡作家之職責,遂以嚴肅人道主義的寫實,伸向更廣大複雜的人性人生境界。這些作品,可當作動人的生命來看待。

「他評論作家和文學作品時,著眼的不是技巧象徵神話等表面細節,而是作品深處的重視文學和人性的感時憂國和悲天憫人的人道精神」,宋淇曾如此論他。夏先生則對我解析:「我寫《中國現代小說史》,不可能對每本重要的小說作詳細的評析。主要的工作要評斷作家和作品間的高低,要有概括性的全面了解,踏實治學,加上有魄力的判斷。批評可長可短,像我評張愛玲《秧歌》 可算是「新批評」, 評老舍幾部小說和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評《三國》, 《水滸》諸章,都是。」

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是他的受業師, 布氏評英詩高低,是很有創見的,當然他對評析詩、小說的文字意象結構等特別拿手。夏先生認為耶魯大學的確是「新批評 」的大本營。  但耶魯大學英文系有深厚的傳統,並不以「新批評」為標榜,此說套在夏先生的批評上亦頗恰當。發現與鑒賞傑作才是要務。

錢鍾書當年,就從北大圖書館,借閱過《中國現代小說史》評論此書:「文筆之雅,識力之定,迥異點鬼簿、戶口冊之倫,足以開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傳世」。推崇其鬼斧神工。錢、夏之交誼,畢生只不過會面三次。早年見過;第二次在 1979年錢訪哥大;再就是1983年﹐夏先生乘赴韓國開會應錢先生邀去過大陸一回,就再也沒有去過。夏先生能得狂放霸氣的錢先生相重﹐純是「義氣相投﹐文氣相通﹐同氣相逑」。

王德威說的好:「夏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廣泛揉合了新批評及李維斯F. R. Leavis強調文學與人生直接關聯的理論﹐還有些比較文學的方法。在六〇年代有引進各家﹐兼容並蓄之新貢獻。……他的方法學﹐因此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文學跨國語境與個別特色間的張力。 」《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後,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日新又新,方法上也是五花八門,從鴛鴦蝴蝶到新感覺主義,從晚清「被壓抑的現代性 」到世紀末的「後現代性 」,不一而足。21世紀已經開始,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也綠樹成蔭,較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成為一門顯學。當夏先生被詢以:「您的批評, 歸類為那種批評? 」他會不假思索的回答:「 批評只有好的批評和壞的批評!」 聯想到他與顏元叔,唐德剛, 普實克J. Prusek等均有過大筆戰,仔細詢問… 他卻淡然笑笑說 :「都不是我開頭的,他們要挑釁嘛! 」

2006年高齡85嵗的夏志清教授,由王德威提名為中研院院士,最終以92%的最高得票率當選,獲此至高榮譽。除了擁有滿天下桃李,他自言「未曾得過兩岸任何好處 」。他最後一次抵台,是1991年參加中央日報舉辦的「台灣初期小說座談會」,發表了討論琦君作品風格的文章。但近年中研院院士會議則因心臟不好,一直未能成行。

《中國現代小說史》是不容錯過的學術經典,1961年3月耶魯大學英文頭版,10年後耶魯大學再版發行,1999年印地安那大學買下版權,推出第三版,中譯部份:1979年香港友聯出版社首印;同年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也印,都是由劉紹銘教授等中譯的版本,1991年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重排上市,2001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因應市面需求,以友聯版重印出版。2005年輾轉由上海復旦大學正式出版簡體字刪節版。

夏志清教授學貫東西的文學史研究,撰述下筆紮實,記得他說:「中譯本:香港版、台灣版,早在書出後,出版很快,就在 1979年,如今幾十年,早有多少翻印版本。簡字節本,刪掉……這個是不好的。這本書,頭版寫到1957年,後來寫結語,延長到文化大革命, ,結語刪去,整個拿掉,加上普實克那篇,,這沒什麼道理……」,他對著作被抽出改掉不少敏感内容,仍有切膚之痛。但此書和《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暢銷 ,二度震撼引起空前高潮,讓他一再被關注,成為轟動矚目的對象,應稍慰其心。他告訴我:「現在到處都在談論我,紅得一塌糊塗,哈﹗哈﹗」多少人登門訪談,開著玩笑,說得激動,不免勞累致病,尚豪氣干雲用墨如潑,壯語肆意,傲然稱不朽。

這位在大陸曾被稱反共學者的夏教授,可說是踽踽獨行的現代文學導師,前後隔絕四十四年,直到2005年,他當年的奠基之作《中國現代小說史》終於得在中國大陸堂堂面世,書一推出,力撼山河!

李歐梵教授說:「半個世紀以來﹐美國學界的中國現代文學教科書﹐只有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本」。王德威教授析論《中國現代小說史》體制恢宏﹐見解獨到。國際漢學界歷四十年而長盛不衰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所展現的批評視野,使夏志清教授,得以躋身當年歐美名評家之列,而毫不遜色。更重要的是,在夏書出版問世四、五十年後的今天﹐此書仍與當代的批評議題息息相關。由於像《中國現代小說史》這樣的評述,使我們對中國文學現代化的看法,有了典範性的改變;後之來者必須在充份吸收,辯駁夏氏的觀點後,才能推陳出新,另創不同的典範。

我常常思考:要不是最初掌舵的夏先生在書中,毫不媚俗對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張天翼、吳組湘等的嶄新定位,未必會讓他們(尤其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的作品在日後仍擁有衆多書迷,更引發數代作家對之臨摹創寫,整個改變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生態譜系。

夏先生念的是英國文學,我想因為他同時也對美國文學的發展,保持敏銳的觸覺,以鑽研中國文學史揚名,開天闢地的英文《中國現代小說史》先行圈點小說,鉤沉稽古「濯去舊見,以來新意 」嚴謹論證,鎔接匯通中西,活泛了國內外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者的視野。

「我一生不忮不求,不善周旋,滑稽得很,不喜歡見人,有毛病。但與小輩往來,我都好開心,最怕有事去求人,覺得不好意 思。很吃不開的,太太講我只幫年輕人的忙,人家一上場,都去拍上面 ,我都不……」,在美的前輩作家或漢學界的文學教授,幾乎找不出幾位與夏先生毫無師友關係的。曾聽過多少名家和學者如李歐梵、劉紹銘、白先勇、王德威……,都津津樂道著這輩子,從他所受的恩澤,他愛才提攜超越門派,並常為他人著想,卻忌惡如仇,自有他善惡喜厭的標準。不合者他會罵:「某某太壞,罵罵也不要緊,對不﹖」,言語之間性情畢現。

最感念夏教授的,是他之於尚未功成名就之我輩,早已是激流中之浮木,幻化為最有力之援手。因深感其人至德,多年幾次盛會或1991年他自哥大榮退時,諸多中外名學者,由各處趕去參加,我亦特別前去致敬。

新世紀以來,他榮譽無數,2001年與琦君等得到世華作家協會大獎;並與倡導通過立法把春節定為紐約市公定假日的市議員高頓,同獲全美中華文化協會頒贈2002年中華文化獎。

2000.10.20 張鳳與夏教授,師母在紐約李又寧召開的[華族對美國的貢獻]國際大會。(張鳳提供)

2000.10.20 張鳳與夏教授,師母在紐約李又寧召開的[華族對美國的貢獻]國際大會。(張鳳提供)

2005.10.28 王德威於哥大策劃夏志清昆仲與中國文學大會,數十華洋學者與會,聆聽夏志清教授(站立者)演講。(張鳳提供)

2005.10.28 王德威於哥大策劃夏志清昆仲與中國文學大會,數十華洋學者與會,聆聽夏志清教授(站立者)演講。(張鳳提供)

2005年10月28日、29日王德威等特由哈佛回到哥大,精心策劃了「夏濟安、夏志清昆仲與中國文學 」學術研討會﹐幾十位中外友人,包括韓南、孫康宜、耿德華、齊皎瀚、林培瑞、朱家昆,奚密、梅家玲、張鳳、陳平原、李渝、陳國球、徐鋼、王斑、宋安迪、韓嵩文、宋明煒、宋偉杰、白瑞克、王曉玨、何素楠、孔海立、陳菱琪、李峰、田玲、羅鵬、魏若冰、石敬遠等位都有論文發表﹐李歐梵、劉紹銘、柯慶明等教授請人代讀論文,他闔家與眾多貴賓歡敘,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會館,他演講致詞口口聲聲說:「其實,  德威是因為心裡歉疚,他覺得對不起我,因為他從哥大跳槽又回哈佛大學去,才舉辦這個大會……」,自是舉座捧腹絕倒。10月28日我演講了「夏濟安、夏志清昆仲與張愛玲」,還得以結識他熱忱的弟子齊皎瀚教授Jonathan Chaves等位和他親切的妹妹夏玉瑛女士及諸位家人。我們並與他幾十位中外友人或執弟子禮之學者、 門生故舊、再傳或私淑弟子歡敘!

  關鍵性的2009春,他以堅強意志力,89歲高齡在大病一場後,化吉康復,體力漸衰。深秋感恩節得以親探,病後敏銳如昔的夏先生,他跟我訴苦:「幾度出入加護病房, 插管及機器呼吸……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怎麼可以隨便倒下!」現代中國文學史,在西方的開山祖夏志清教授,奇跡似地回到人間。經年忙累得馬不停蹄的夏太太王洞,也說得輕巧,曾有十數年長時間晝夜侍奉母病的我﹐極能體會她的辛勞,誠心為閤府祝禱 !

2012.5.13張鳳與夏師最後一張合影,背後是馬英九總統為夏教授九秩華誕所贈賀聯。(張鳳提供)

2012.5.13張鳳與夏師最後一張合影,背後是馬英九總統為夏教授九秩華誕所贈賀聯。(張鳳提供)

夏志清教授2011年喜逢90歲華誕。  2010秋,預先暖壽歡慶。哥倫比亞大學前東亞系主任保羅‧安德若Paul Anderer 教授、大使等位在曼哈頓中城希爾頓飯店摩根宴會廳 ,共同祝賀中國文學史的一代宗師夏志清大壽,馬英九總統敬贈「績學雅範」大紅條幅,文建會以 「博學於聞」賀壽;中央研究院副院長王汎森親自敬頒院士證章﹐門生故舊尤以三位華髮的夏門洋弟子:華大的講座教授何谷理教授Robert Hegel、喬治華盛頓大學的齊皎瀚教授、Jonathan Chaves、康乃爾大學的耿德華教授Edward Gunn 親臨致辭﹐敬業薪傳的意義最為明顯。王德威教授費心主籌,編輯出《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台北聯經版,作為大壽的獻禮,前後道賀的我們皆得有手澤的珍本一冊和禮品,歡欣欽敬!

1969年與夏教授成婚的夏師母,王洞女士,殷勤睿智地為他照應內外和我們數代小朋友。記得他倆原住西115街415號五樓,1991年榮退後不久,改遷到更寬敞的哥大公寓,曾與攻讀哥大人工智慧博士班的我兒啟遠居所,僅數步之遙,登堂探望歡洽一如往常﹐益加熟稔。最驚人的是廳堂一牆牆的書,他倆總是洒脫自如,毋須西裝筆挺,正襟以待,夏先生可穿襯衫背心,飛揚躍蹈,話題或緊緊相叩,思想或爆發火花,啟動心中連結的生命經驗,一室笑聲反覆迴蕩。

難忘他說話常深露笑窩,那象徵老福的戽斗下巴,益顯天真可愛。一口蘇滬腔調說起退休後他校稿,寫序和祝辭,最後在太太協助下出版了《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還有與夏濟安兄弟之間的通信,原也希望再要注釋校正好出版,但他剛退休時,想想也得享受人生,年紀大了計劃太多沒意思。每日依然讀書,興趣極廣,尤其對歐美老電影如數家珍。患心臟病後,更留心散步,中法餐館吃頓飯,健康時常興沖沖看卡波拉Capra 30年代初之老片,一次看兩部。連場好戲,有時看得熱淚盈眶,令他回味無窮。

深憶他談起平生失意之處就在兒女,兒子夭折,小女兒不健全。與太太王洞辛苦過來,傷心事愴然不堪述。而能力祛悽然之色自道:「總比哥哥好,他五十不到就過世了,活著總是好!」

錢穆有句話:知恥即貴,不憂即富。夏志清教授的富貴山高水長,他2009大病後的晚年又能以靈動的生命力堅持4年,雖在2013年12月29日傍晚與世長辭,但智慧無盡長在吾心!(本文大部份引用《哈佛心影錄》1991,2010、2013更新夏教授曾親閱審訂。)

(張鳳 任職於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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