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抖擻擻過日子 (李渝)

文學評論

抖抖擻擻過日子

李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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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教授和《中國現代小說史》

夏志清教授的經典名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一年出版,中文譯本一九七九年出現。書以三○年代作家為評論的主要對象,也寫到四○年代的張愛玲。中文版中,在附錄裡則延伸到五○年代的姜貴。

夏先生有嚴謹的英國文學訓練,能用比較文學的廣角來看中國小說,提出更接近文學性的而非政治性的看法。眾作家中魯迅被列為開章第一人,可見夏先生對魯迅的重視。夏先生認為魯迅所運用的小說形式,要比同時代其他作家複雜得多(《中國現代小說史》,三十三頁)。在最佳作品中,屢見坦誠(三十三頁),並且認為收集在《吶喊》中的〈祝福〉、〈在酒樓上〉、〈肥皂〉,和〈離婚〉是「小說中研究中國社會最深刻的作品」(三十五頁)。總的來說,夏先生認為「魯迅的值得重視,並不在於他率先以西洋文學的風格和寫作技巧,從事小說的創作;而在於他的現代觀念,憑著他敏銳的觀察和卓見,把中國社會各階層的腐敗,赤裸裸的表現出來。」(中譯本,四百六十五頁)

從這段評論,在大部分同意夏先生關於魯迅的論點時,這裡或許也可以說一說不盡同意的地方。就以前段引言為例,如果把句中說到的寫作技巧視為書寫藝術或敘述風格,而對社會的敏銳觀察簡稱為社會意識,夏先生對魯迅的推崇顯然著重於社會意識,而非敘述風格。然而,魯迅同時代作家人人皆有社會意識,魯迅之能出類拔萃,光照二十世紀文學,似乎更在於他對漢語之為文學語言的經營;沒有一個小說家能夠像魯迅這樣重視語言,營作語言,操練語言如同淬煉寶劍,而語言一旦淬煉成功,運用在手也如同一把寶劍。二十世紀中文小說家能訴說時代故事的不少,有意識的創立了時代語言的,唯魯迅一人最成功。

夏先生對魯迅重視,未必就是欽慕,小說史中評論魯迅,尤其談到後期魯迅時,往往透露著反感。例如夏先生說,魯迅「不能從故鄉以外的經驗來滋育他的創作,是他一個真正的缺點」(四十頁),也說到:「他在一九二九年向共產黨陣營投降……」(四十三頁),並且認為「大體上說來,魯迅為其時代所擺布,而不能算是他那個時代的導師和諷刺家」(四十六頁)。導師是別人封給魯迅的,諷刺文非魯迅致力的題目,而且,魯迅似乎也不是一位和「投降」、「擺布」這類辭彙有關的作家。不過這些都不太重要。提出小說家應該不應該以故鄉以外的經驗來滋育創作,倒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題目;猜想這是作者的一個選擇,而非缺失。曹雪芹的《紅樓夢》,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不各自都是作者的故鄉的經驗嗎?一個故鄉的經驗,有時候小說家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瞭解,可能都還不夠呢。

可是在許多貶詞中,夏先生對魯迅卻提出了前人和後人都無法具有的一個真知灼見,那就是,夏先生提用了二十世紀英語系傑出小說家喬伊斯和海明威,來並論魯迅,把魯迅的最好的小說,例如〈故鄉〉、〈社戲〉、〈祝福〉、〈在酒樓上〉,和喬伊斯的《都柏林人》相比,把〈孔乙己〉的「簡練之處」和海明威的《尼克、亞當斯的故事》相比。這樣的比較,驟然使作品從民族、國家和社會意識的拘束中解放,倒是來到了文學的原屬地,魯迅被放在了世界文學的版圖上,而成為一種對等的地標。如果我們以夏先生的提示為指引,進一步閱讀三位小說家的作品,可真會讀到齊美兼善的段落;例如魯迅寫在〈故鄉〉裡的最後一段,當敘述者回到故鄉,經過一段悲傷的認知過程以後,必須再離開故鄉,重新上船,在艙中聽水聲潺潺流動時,魯迅重複使用了「生活」兩字,造成了一種幾近水聲的極為抒情的滾動音效:

「……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潤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然後魯迅寫出了現代中文小說和散文中最知名的句子:「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都柏林人中》的最後一篇〈逝者〉的最後一段,晚飯以後,主人公蓋博瑞爾送完客人,獨自站在屋內窗前,看見窗外下雪了。這裡,小說家喬伊斯寫出了著名的「細雪落在愛爾蘭」的優美段落——「是的,報上說得不錯,全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陰黯的中央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落在沼澤裡,再往西,輕輕落在澎湃著的黑色的河面上。落在山坡山上那安葬著麥可福瑞的教堂的墓地裡,落在歪歪的十字架和斜斜的墓碑上。落在園門上的小小的尖塔上,落在荒蕪的荊棘叢中。」然後,和〈故鄉〉的結束對等的,接著也出現了英文現代小說裡的人人皆知的名句:「他的靈魂緩緩入睡,當他聽著那雪花,穿過宇宙,細細的在飄落,如同他們最終的結局,細細的飄落在生者和逝者的身上。」

這麼讀著,我們實在要為這樣的小說家而動情。和我們的現在不同,這是一個文學依舊能感動人的時代,而卓越的小說家如魯迅、如喬艾斯,在文字的精準細緻上,在壓抑的平淡,在有意的不動聲色中,透露著某種深沉的憂鬱和抒情上,依舊能和星斗一般,在各自的位標上發揮著文學的光芒。從這樣的比較,我們可以說,夏先生對魯迅恨鐵不成鋼,其實是把他看成世界第一流的。

遇到張愛玲,情況真不同,夏先生提攜張愛玲成為二十世紀中文重要作家已是文壇的美話。張愛玲也真幸運,一生遇到兩個知心的男人,一是胡蘭成,一是夏先生,而夏先生又怎能是胡蘭成能比的;他從來不曾對張愛玲負心過。

夏先生對張愛玲的評論眾所周知,不須這裡再重複。由夏先生指出的幾個張愛玲的特色,例如,意象運用的細膩豐美,對人情世俗的熟澈瞭解等,都是後來的張愛玲研究藉以發展出豐滿局面的基石。

書中三次把張愛玲和十九世紀俄國小說家杜思妥也夫斯基同列,倒是我也有些不同意的地方。這三次,一次是以〈金鎖記〉中女主角曹七巧在煙榻上回憶少女時的風光時,夏先生把張愛玲的描繪技術和杜氏的描繪能力相比;第二次是把〈茉莉香片〉中聶傳慶的暴力虐待母親舊情人的女兒言丹珠,和杜氏的《地下室手記》中的男主角拒絕一個善心的妓女相比;第三次,是評完張愛玲的《秧歌》時,引用杜氏用在《卡拉馬左夫兄弟》裡的《聖經》中的麥子不死的名句,來涵蓋《秧歌》。但是,作家們有時段落和構局偶然類同,若是氣質不同,恐怕仍是不同的。簡單的來說,杜氏寫的是在慘澹的處境中的人的尊嚴,張愛玲寫的是在慘澹的處境中的人的墮落,二種截然而異。從這一點延伸,因此我也不太同意把〈金鎖記〉看成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中文中篇小說。〈金鎖記〉前半寫得囉哩囉嗦,模仿《紅樓夢》,後半的確精彩,勝過其他中篇,但是它是一篇優秀的小說,寫得很好的小說,離偉大似乎還有一段距離,如果我們以杜氏的《罪與罰》、《白癡》等為參考的話。

《中國現代小說史》對張愛玲和魯迅的待遇何其不同;這種選擇也許和兩件事有關,一是夏先生平生十分一致的反共立場,一是因為在此書書寫時間,魯迅正遇到非理性的政治崇拜,張愛玲卻正被不公平的忽視著,而夏先生同情弱小、打抱不平、糾正誤謬,其實是頗具有超時代性的意義、反潮流的精神的。

但是夏先生最超越時代、最見人所不能見,也是讀者的我最同意、最心儀、念到這裡最開心的,是對沈從文的評解,和提用了一篇二十世紀中文小說,或者世界小說的傑作——沈從文的〈靜〉。

夏先生認為沈從文的重要性,不在他的批評文字和諷刺作品,不在他的純樸,不是他對人類精神價值的確定,而是他「豐富的想像力和對藝術的誠摯」(一百七十五頁),這可說是一語中的,點到了文學品質的關鍵。夏先生在沈從文身上頗費筆墨,討論了整整的一章,後來在〈附錄二: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中又再談到他。夏先生說,「沈從文並不是一個一切唯原始是尚的人,更不是一個情感用事,好迷戀過去,盲目拒絕新潮流的作家。雖然他有些作品是可以稱為牧歌型的,但綜觀其小說文體,不但寫到社會各方面,而且對當時形勢的認識,也非常深入透徹。他的作品顯露著一種堅強的意念,那就是,除非我們保持著一些對人生的虔誠態度和信念,否則中國人——或推而廣之,全人類——都會逐漸的變得野蠻起來。因此,沈從文的田園氣息,在道德意識來說,其對現代人處境關注之情,是與華滋華斯、葉慈和福克納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的」(中譯本,一百六十二頁)。

將沈從文與福克納同列,比前篇把魯迅跟喬伊斯比還更石破天驚;福克納是二十世紀世界文學最難懂最深沉最傑出的小說家。夏先生提出的實例是沈從文寫在〈蕭蕭〉裡的蕭蕭,和福克納寫在《八月之光》裡的Lena Grove:「兩人同是給幫工誘姦了的農村女,可是兩人人格之完整,卻絲毫未受損害。由此看來,沈從文與福克納對人性這方面的純真,感到同樣的興趣(並且常以社會上各種荒謬的或殘忍的道德標準來考驗它),不會是一件偶然的事。他們兩人都認為,對土地和對小人物的忠誠,是一切更大更難達到的美德。是慈悲心、豪情,和勇氣的基礎。」(一七五頁)

由夏先生提出的沈從文的特性和成就,正結晶在短篇小說〈靜〉中。〈靜〉寫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岳珉,和母親、嫂嫂、表姐、小表弟,還有家中其他人一起逃難的故事。他們在一個小鎮暫時停腳,一邊略作休歇,一邊等待在某處戰場上作戰的父親捎來消息。重病的母親躺在樓下的床上,岳珉沒事,一個人爬上了後樓屋頂的曬臺。從曬臺上望出去,她看到了暖暖的陽光,粼粼的河水,青青的草原,天上飛著風箏,三兩匹馬閒吃著草,幾處種著黃橙橙的油菜,菜園籬笆上開著桃花,染坊的白白的布條在微風裡掀打。還有小尼姑拿了籃子來到水邊洗菜,和小丫頭翠雲坐在灶口板凳上偷偷用無敵牌牙粉當水粉擦著臉。對河傳來打舷的聲音,賣針線飄鄉的搖小鼓的聲音。

小女孩的世界在曬臺上提升,祥靜又美麗,更接近憧憬或美夢,可是母親在樓下咳著血,戰爭正在進行,而每人焦心等待著的父親卻已在某處陣亡。小說以這樣震撼人的句子結束:「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曬樓柱頭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個地方,豎立在她們所等候的那個爸爸墳上一面紙制的旗幟。」

在〈靜〉裡,如夏教授指出的,卓越小說家沈從文和福克納一樣,起用了日常的生活節奏來載負生命的洶湧危機,用對天真無邪的不移的信念,迎接了人間的荒蠻。

一九六○年代,沈從文正處在生命中最暗淡的時期。他已經被打為右派,小說是早不寫了,文革一旦到來,就要被驅趕到博物院的荒地上去拔草,而他很快也就要面對接續而來的兩次自殺。夏先生這時能識出沈從文,實在是具有著超俗的文學鑒賞力和說真話的勇氣。畢竟在八十年代沈從文獲得了遲來的認可。

《中國現代小說史》寫完後,夏先生胸懷大志,像在中文版自序中所說的,原來還要繼續寫三本大書:《抗戰期間的小說史》、《晚清小說史》,和《紅樓夢之後和文學革命之前的中國長篇小說史》。這三本書若能寫成,中國近、現代小說二百年發展史必將能獲得全盤性的析解。以後夏先生雖然仍有許多長短評論文字,現在都收集在二○○三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文集:《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中,然而這三本通史性的大書並沒有出現。

這麼用功,這麼以著述為志業的人,為什麼不寫了?原因在哪裡?夏先生在中文版序言中說到了一些:「圈內人都知道,我生活上起了變化,家事分心,從事專著的寫作比較困難。」

圈內人知道的是什麼?是夏先生和夫人有位需要特別照顧的女兒。讓人分心的家事是什麼?在夏先生的散文集《雞窗集》裡,寫在〈歲除的哀傷〉中,有一段文字,具體的說出了它:

「今年(一九七九)元旦,有位主編從臺北打電話來同我拜年,同時不忘催稿。拿出舊稿重讀一遍,覺得這次聖誕假期,更不如往年,更沒有時間作研究、寫文章。自珍(注:夏先生和夫人的愛女)即要六歲了,比起兩年前,並沒有多少進步。這幾天她白日睡,晚上起來,喂飽後,就要我馱她,一次一次馱著下樓梯到底樓門廊空地去玩。她騎在我肩上,非常開心,只苦了我,多少該做的事,永遠推動不了。馱她時當然不能戴眼鏡。昨夜大除夕,美國人守歲,少不了喝酒。有人喝醉了,在靠近大門前吐了一地,我看不清楚,滑了一跤,虧得小孩子未受驚嚇。二人摔跤,我左掌最先著地,承受了二人的重量,疼痛不堪。虧得骨頭未斷,否則大除夕還得到醫院急診室去照X光,上石膏,更不是味道。我用功讀書,數十年如一日,想不到五、六年來,為了小孩,工作效率愈來愈差,撫摩著微腫的左掌,更增添了歲餘的哀傷。」(《雞窗集》,九十九頁)

對盡了所有力量,仍舊無能為力的父母親來說,這生命的遺憾,隨著時間的過去,只怕是越發的揪心吧。

在這裡,也許我們可以離開文學,說到一些別的事,這些事似乎和文學無關,但是如果把文學看成是某種生活的歷驗,對生命的認識或瞭解,那麼它們似乎又和瞭解文學有著緊密的關系。

二○○四年九月十九日的《紐約時報》星期日週刊上,有一篇訪問今年一月以九十高齡去世的美劇作家亞瑟‧米勒的文章。在它結束的地方,訪者和被訪者談到作家和作品時,米勒說,時間過去,怕是誰都不會記得他的。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作品,米勒說,都會被人忘了的。一個時代常有數不清的重要作家,然後這些作家又統統都不見了——「歷史是一頭巨大的怪獸,牠扭一扭,便把身上什麼都甩掉了。」

米勒說的這一頭巨獸是歷史,也是生活,生活甩一甩,扭一扭,也是會把什麼都給甩掉抖掉的,它要是再興一點風,作一點浪,就會更叫你吃不消。和生活比,文學算得了什麼,著作算得了什麼;在生活這一頭巨獸甩動牠那荒蠻的身驅時,怎麼依舊正正常常,抖抖擻擻的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更難的。

在我認識或接觸的人中,沒有人比得上夏先生和夫人這麼精神,這麼振作的。每次見到他倆,總是看見他們打扮得整齊又漂亮,人高高興興、親親切切。他們總是不吝嗇的稱讚誇獎周圍每個人,把笑聲帶給大家,把氣氛引向忘憂的高點。這歡欣的底下不是沒有憂愁和悲傷,挫折和失落的。可是,就像沈從文的蕭蕭,像那〈靜〉中的小女孩岳珉,夏先生和夫人用一種不能更自然的更正面的身體力行,依舊把日子處理得興興致致的。生存雖然有著悲情,生命卻不必悲哀。在這裡,也許我們可以回到前邊引用的,夏先生用來評讚沈從文的句子,但是將它改動一、兩個辭彙,卻用回到夏先生的身上;與其使用「對土地和小人物」,這裡改成,「對生活和生活的細節」。於是「對生活和生活裡的瑣瑣碎碎的細節——例如戴一條領帶、吃一顆維他命、會一位朋友——的忠誠,是一切更大更難達到的美德,是慈悲心、豪情和勇氣的基礎。」

夏先生的文學評論著作,讓人學到很多專業上的知識。他的待人接物和自我持守,更讓人學到了一種瞭解文學而必不可少的對生活的認識,和迎接生命的精神。

(李渝 知名作家,紐約大學東亞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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