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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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11日,讀到袁曉敏小姐的電郵:”今天碰到夏伯母,她說夏志清先生因心臟不好住院⋯⋯”袁曉敏的父親是”九葉”派詩人袁可嘉,90年代退休後從北京來到紐約,與北大舊同事夏先生時有往來。 我馬上致電夏太太,打聽夏先生的健康情況。她說:”在醫院精神尚好,過了聖誕節便可回家,你到時可來家中探望他。”12月30日,突然收到幾位文友的電郵,言夏教授已於12月29日去世。元旦過後,我致電慰問夏太太。她說,夏先生突然去世,她沒有思想準備,因為醫生判斷,他還能支撐一個半月。問起夏先生的後事,有哪些事我可以幫忙?她說,追悼會定在1月18日上午十一時半開始,在曼哈頓81街一間殯儀館舉行,只通知一些夏先生的生前好友。她要求我做一件事,開車接住在法拉盛的作家,有王鼎鈞夫婦,趙淑俠、趙淑敏姐妹,宣樹錚、湯振海兩位蘇州同鄉。我們將送夏教授最後一程⋯⋯ 夏公走了,留下文學批評史上一段絕唱!點滴往事不由浮現在腦海中⋯⋯ 一 1981年夏天,我攜帶北京大學朱光潛、曹靖華兩位教授的推薦信,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申請進修碩士課程。結果令人失望,一年學費要好幾萬美元,初扺紐約,阮囊羞澀,何來這筆巨資?只好望洋興嘆。然而,一有餘暇,便到哥大東亞圖書館看書、借書,有時還偷偷當個旁聽生。哥大,像其他所有美國大學一様,入校園、上圖書館、進教室,沒有人檢查你的學生證。在哥大東亞圖書館的書海中,有三個人的著述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和我以前在大陸所學過的文學史,視角完全不同,可說是離經叛道、別開生面;唐德剛的《胡適口述自傳》、《胡適雜憶》,校正了以前被灌輸定型「洋奴才胡適」的形象;還有董鼎山的書評系列文章,為我這個曾以俄羅斯語言文學為專業的讀者,打開了一扇通向歐美文學的窗戶。 80年代中期,我的同鄉好友麥子,當了中國新聞社的記者,經常採訪各個領域的傑出華人。他知道我對文學有興趣,當有採訪文化名人的機會時,有時也通知我一下。就是在這種採訪場合,我見到了心儀已久、人稱「紐約文壇三老」的夏志清、唐德剛、董鼎山。有時參加一些文化講座、聚會時,也見到他們的身影。作為一個擁躉,總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至於後來,和他們交往越來越多,他們成了我的師友,真感謝命運的安排⋯⋯ 1995年,我們成立美國《北大筆會》,唐德剛先生欣然應允當顧問,並高興地說:「胡適先生曾與我開玩笑,說你我皆安徽同鄉、哥大同校,然他曾任教北大,惜我與北大無緣!如今,我與胡適先生是"三同"了!」夏志清先生曾任教北大,可說也是「北大人」。應我們的邀請,也參加過我們筆會的活動。他曾説起一段北大往事:1946年9月,他隨長兄夏濟安來到北大擔任助教,次年他憑著一篇精彩的論文,從眾多申請者中脫穎而出,獲得留美奬學金。發榜後,有十多個教員很不服氣,跑去找校長胡適抗議。胡適雖然不喜歡夏志清不是北大畢業生而是滬江大學出身的,但還是尊重評委會的決定。董鼎山先生身體比較好,不時參加我們筆會的活動。 2003年,我開始擔任紐約詩畫琴棋會長;從2004年起,又擔任了幾屆紐約梅氏公所主席。為了擴展文化視野,這兩個會舉辦大型活動時,有時我會邀請一些紐約名作家參加,夏志清和董鼎山就是其中兩位。他們曾捐出自己的作品,以作抽獎禮物,中奬者欣喜若狂,爭著和他們照相留念。2010年秋天,為表示尊重、敬仰和感謝,我們梅氏公所的元老們,特別在公所樓下的酒樓,設宴招待夏志清和董鼎山兩位先生和夫人。瑞典裔的董夫人,雖然酷愛中餐,但因健康不佳,未能出席。我們介紹了梅氏家族的歷史,展示了一些梅氏人物的照片。夏教授高興地說:「你們梅氏真是了不起,英才輩出。我就認識你們梅家一個才女,她是台灣大學文學院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梅家玲教授。2005年10月,在哥大召開《夏濟安夏志清夏氏昆仲與中國文學研討會》,我聆聽過她精辟的發言。你們以後有機會去台灣,應當拜訪你們這位出色的宗親!」董鼎山先生則寫了一篇隨筆《梅氏家族的氣勢》,發表在《僑報周刊》上。 2006年,夏教授85歲,當選為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是該院成立以來當選時最高齡的院士。紐約學界、文化界朋友在法拉盛一間酒樓設宴慶賀,我也躬逢其盛。說實在,正如很多友人所議論的,這已是他第三次被提名為候選人了,這項榮譽早就應該得到,如今却遲到了30年!而夏公本人似乎並不在意此桂冠之早到或遲來,他很得意:他得到92%罕見高票當選!他很高興,「好像在作新娘子」!真是「老頑童」本色。喝了點酒,夏公臉色紅得發亮,話也更多。從此,夏公多了一個「院士」頭銜,這是實至名歸的。 2009年,拙著《文革詩詞鉤沉》編寫完工,我把書稿送到夏教授府上,請他為此書名譯成英文。不到三天,就收到他的來信,內有手寫的英譯名《Saved from Oblivion: Poem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Period》,他的署名後面還蓋上一枚紅色印章。此書由香港明鏡出版社出版後,我馬上把新書送去給夏教授。看到封面的書名題簽,中文是北大季羡林教授的筆跡,英文就是他的筆跡,他高興地說:「你這本書真是好,好到不得了!這個英譯名,我自己也滿意,特別是"鉤沉"譯成"Oblivion",可說是神來之思!當時我是隨手寫下來的,沒有想到你放在封面上⋯⋯」後來我再到夏府作客,見到這本書置於書架上的顯眼位置中。 二 2010年,夏公年屆90,我參加了兩塲為夏公舉辦的九旬壽宴。 第一塲壽宴,是在1月10日,於曼哈頓杏花樓酒樓舉行,由紐約華文作家筆會舉辦。唐德剛、夏志清、董鼎山三人都是該會資深會員。唐老已在前一年去世,89歲的董老也應邀參加,動作利落,精神不錯,但壽星公夏老身體就差多了,在夫人攙扶下才能慢慢走進來,真叫人心疼。但見到不少老朋友,看到掛滿牆上的賀壽聯,又聽到文友次第朗誦祝壽詩,夏公精神一振,依舊談笑風生,妙語如珠。我獻上一首七言詩:「重描新史耀千秋,激濁揚清志已酬。妙語由來驚四座,十年再醉杏花樓。」我原來擔心,他是否喜歡這些楹聯、詩詞,因為他曾說過:「唐詩也不好的,詩太短了。」我的擔心完全多餘,他看得高興,也聽得高興。後來我到他家作客,一入門便見到我贈給他這塊賀壽詩匾,掛在大廳入口旁邊牆上。他說:「梅先生,你這首詩真是寫得好!我把它放在最顯眼處,就是想讓來訪的朋友和客人,第一眼就讀到你這首詩。」 第二塲壽宴,是在10月23日,於曼哈頓希爾頓酒店舉行,由夏公的故舊門生舉辦。最珍貴賀禮,當數馬英九手書的賀壽字幅《績學雅範》,上面還寫著「志清院士九秩嵩慶」。夏教授桃李滿天下,那天來賀壽的門生,有一個洋人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他竟然寫了一首七律漢詩向老師祝壽。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原來他是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教授,名叫Robert Hegel。他告訴我,上世紀60年代,他在哥大選修當時新興的《中國現代文學》,在夏教授引領下,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從此走上研究和傳授中國文學之路。他推崇夏教授的啓發式教學,讓他對中國文學有深層的了解和體認。如今,他也是以「夏式教學法」來傳授學生。 壽宴上,和我同桌的有一對唐人夫婦,男士叫于仁秋,50歲左右,是紐約州立大學珀切斯校歷史系教授。我問,您是夏門弟子嗎?他答:「不是,我的好朋友唐翼明、查建英才是。通過他們的介紹,才認識了夏先生。」于先生在夏府見過我給夏公的祝壽詩,得知我的姓名後便隨囗背了出來。我們即從那時起成了朋友。後來于先生送給我他的長篇小説《請客》,序言《恒常的日常》就是夏先生寫的。序中有言:「我現在年紀大了,又有心臟病,不能再像青壯年時期那樣精力充沛地讀書寫文章了。我為仁秋的《請客》寫這篇序,主要是覺得這是一部寫得很細緻的小說⋯⋯」此序寫於2006年12月,「年紀大了,又有心臟病」,仍為自己學生的朋友,寫下這篇近6千字的長序,令人感動! 這塲壽宴,我最大的收穫,是獲得一本王德威主編的新書《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封面有三段文字:「向中國文學評論巨擘夏志清先生致敬」;「我們對中國文學的認識,來自於夏志清」;「如果沒有他的評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可能少了沈從文、姜貴、張天翼、張愛玲、錢鍾書的名字。由於他的極力推崇,這些重要作家從此登上世界文學舞台。」原來,這是雙壽宴,夏公九旬,夏公的驚世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也屆五旬。《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收入26篇文章,其中一位作者,就是夏公曾向我介紹的宗親梅家玲教授。我獲贈的書,扉頁上有手書字跡:「振才吾兄惠存,夏志清、王德威敬贈,2010年十月23日」。此書於我,彌足珍貴! 2011年秋天,南京東南大學藝術學院院長王廷信來到紐約,我是該院的客座教授,當然要盡地主之誼。王院長此次紐約行,最大願望就是能見到他所仰慕的夏志清教授。於是,我和畫家、也是該院客座教授的方書久先生,陪同王院長到了夏府。客從故國來,夏公也很高興,滔滔不絕地談起1983年他那次大陸之行。他說,那是他離開大陸之後,唯一的一次尋根之旅,到過上海和北京。本來,他無意重返故土,因為他那本《中國現代小說史》,在大陸曾視為「觀點反動」,屢遭批判。後來有所改變,總算把他當人看了。那次回去的主要原因,是不想辜負錢鍾書的一片邀請盛意。王院長堅持要請夏公吃飯,夏太太建議去「哥大小館」,一是離住處近,二是飯菜合夏先生胃口。這是一間十分雅緻的中餐館,夏公是老顧客,受到員工的熱情接待。臨別,王院長邀請夏公到南京一行。夏公說,年老體衰,已不宜遠行了。 2013年秋天,我的兩位詩友,北京的李樹喜和南京的于利祥,來紐約開會和講學。除了遊覽紐約市容,我建議他們拜訪一些文化名人,特別是夏志清教授,不然若人入寶山空手回。他們早聞夏先生大名,知道能有機會拜訪,興奮不已。10月10日中午,加上兩個紐約詩人盧信、唐風,我們一行五人直奔夏教授寓所。雖然夏先生顯得衰弱,但思維清晣。一見我們,高興地說,今天是辛亥革命紀念日,你們選了個好日子⋯⋯(想起前年,與南京的王廷信教授拜訪夏老,也是這個日子。)我們仔細地參觀他的書房,挑出他那本成名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本,捧在手上,與他拍照留念。看到訪客簽名簿上,李樹喜的職務是「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夏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著李君,問道:「你對毛澤東的看法如何?」李君頓了一下,答曰:「他的詩詞寫得不錯。」「我很多朋友在文革中遭到迫害,今天看來,他應該⋯⋯」夏老沒有把話說完。「評毛」話題沒有繼續下去,轉向比較輕鬆的文化話題。我們想請夏先生到外面吃頓飯,夏太太說:「他喜歡熱鬧,但最近身體更差了,已不宜外出就餐了。謝謝你們的好意!」沒有料到,這是與夏老最後一次會面! 三 再過幾天就是夏老的追悼會,夏太太王洞女士朝夕奔忙,要聯繫和安排各項事宜。她說,幸好有很多夏老的學生和朋友在幫忙。這兩天要準備一篇英文稿和挑選一些照片,因為紐約時報要出一篇報導。 夏太太告訴我,夏先生的遺體採用火葬形式,骨灰盒以後供奉家中,這是夏教授生前所表達的意願。夏教授的寓所在曼哈頓上城百老匯附近一條寧靜的街道上,距離他曾任教數十載的哥大和秀麗的赫德遜河只有一箭之遙。這些已歷百年風雨的公寓大樓,屬於哥大的產業。夏先生住5樓,可乘一老式電梯上落。其寓所有三房一廳,頗為寬敞,室內每一面牆都是擺滿書籍的書架,書房中的兩張書桌也是堆積著一疊疊的報刊書籍。其寓所,簡直就是一片書籍的海洋!夏教授於1991年9月搬入此公寓,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夏先生與夏太太一起攜手度過數十個春秋,以沫相濡,鹣鰈情深。每次見到他倆,夏太太對夏先生的關愛,盡在一言一行中。而夏先生稱夏太太為「媽媽」,小處見情深。我明白夏先生遺願之深意:他要魂歸家中,與妻子朝夕相伴! 兩年前,在夏公家中,面對四壁書籍,我問過夏教授:「唐德剛先生的藏書,按照其遺願,贈送給安徽大學。人總有那一天,假如您百年之後,您這些藏書如何處理?」夏公答曰:「未有決定,以後再說。」如今,夏公走了,我又向夏太太重提這個問題。她說,現在有好幾處,如哥大,都想要夏先生的手稿。如今心亂如麻,還未想到如何處理手稿和藏書問題,我總希望能找一個最好的安置歸宿。這個問題,我會聽取王德威教授的意見。夏先生去世時,德威在台灣,現在也正為夏先生的後事操心,他真是盡心盡力⋯⋯」我説,那是應該的,夏先生是他的恩師,有恩於他。「話是那麼說,但德威對夏先生的回報,是夏先生施恩的數倍了⋯⋯」夏太太說。 「三老」如今只剩下董老,也將屆92歲高齡了,但頭腦仍很清醒,每周都為《僑報周刊》寫一篇專欄文章。我已很久未見到他,今天去電問候。他說,最近在家摔了一跤,傷及肋骨,非常疼痛。知老友去世,悲傷不已。然行動不便,無法參加追悼會,唯有托我向夏太太轉達他的慰問。 一代宗師夏志清先生,成就傲人事業,享93嵗高壽,不枉此生。悼詩一首,為公送行: 紐約嚴冬日,驚聞失夏公。 名歸中院士,性近老頑童。 有意描新史,無心爭偉功。 人書遺雅範,四海仰高風。 (2014年1月10日於紐約) (梅振才 紐約詩畫琴棋會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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