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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評論,壞的要罵一罵,好的要捧一捧,這樣做人才舒服嘛!”在紐約曼哈頓的夏府客廳裏,夏志清說著,自己先嘩然而笑,一語道出了他快人快語的性格。 2008年春天我去紐約拜訪夏志清,88歲的他皮膚白淨光滑,神采奕奕,談笑風生,十分可親。他濃重的江南口音,國字臉型和所屬的時代,讓我忽然想起胡適。談話一開始,久聞的夏式談話風格便在眼前跳動起來,迅如機關槍的說話速度,跳躍式的思維,神采飛揚,我專注傾聽,偶而追趕不及,夏師母王洞便從旁解釋補充。 直率不鄉愿,敢言人之不敢言,是夏志清為人治學最特出之處。在小說史中替中國作家重排次序,拔擢張愛玲、錢鍾書,貶抑魯迅,甚至引來了與捷克漢學家普斯克(Jaroslav Prusek) 的筆戰;其後與唐德剛、顏元叔的筆戰在台灣報章上喧騰一時,都是此一性格的流露。 夏志清一生酷愛讀書,主要是閱讀經典,很少看閒書。他深信「筆下的力量,來自豐富的知識」。身為評論家,他不但詳讀其人作品,也閱讀同時期其他作家的作品,以便參照比較。下筆時,不斷的推敲潤飾,務求精確完美。 曼哈頓哥倫比亞大學教員宿舍的夏府裏,書海氾濫,三面書牆放不下,書桌四周堆滿了書,夏公置身書海,怡然自得,樂在其中。他最喜深夜讀書到天明,有本散文集即以《雞窗集》名之。他很注意光線的明亮,讀書時總是將書攤開在桌上,正襟危坐地閱讀。 夏公退休後,由於心臟不好,讀書寫作放慢了腳步。在王德威及劉紹銘的敦促下,編校十六篇發表的英文學術文章,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了《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 2004)。 2006年夏志清當選中研院院士,提名他的王德威在越洋電話中告訴他好消息時,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記者訪問他,他口出妙語,說自己 ”好像在作新娘子。” 夏師母說:“夏先生看到朋友總是很高興,他為人熱情,對事對物都充滿了好奇心。”王德威說,夏志清是一個天真、坦白的人,像個“老頑童”,正如劉紹銘說的,“夏公總也不老”! ………… 離鄉一甲子夏志清出國留學與留在美國發展,可說是二十世紀中葉,無數中國知識份子面臨家國之變,個人命運隨之丕變的縮影。 1921年生於浦東的夏志清是江蘇吳縣人,父親任職銀行界,家中兄妹三人。從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後,1946年秋天,隨兄夏濟安前往北京大學擔任英文助教。當時胡適剛回國擔任北大校長,紐約華僑李國欽捐贈三份留美獎學金給北大年輕教員。夏志清以一篇論英國詩人布雷克的文章脫穎而出,獲文科獎學金,1947年到美國深造,以三年半的時間取得耶魯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學位。 畢業後他在耶魯大學擔任研究員,後至密西根大學和匹茲堡大學等校執教。後來獲得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王際真教授的賞識,舉薦他為接班人,於1962年轉往哥大東亞系任教,直到1991? 年退休。 70年代末期,夏志清開始應台灣報章雜誌之請,發表中文文章,除了文學評論和介紹英美文學外,最見真性情的是憶舊與交遊的文字。 …………《中國現代小說史》影響深遠夏志清中英著作等身,以《中國現代小說史》影響最為深遠,是西方漢學界研究現代中國文學必讀之經典。 1951年,他替耶魯大學政治系饒大衛教授編寫《中國手冊》,很訝異沒有一部夠水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他提出一篇撰寫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計畫,得到洛克斐勒基金會的研究補助,專心研究撰寫三年。該書於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中譯繁體字兩種版本於1979 年和1991年分別在香港與台灣出版,2001年香港出版繁體字增訂本,2005年大陸出版簡體字增刪本。 小說史最石破天驚之處在於替1917年至1957年的中國作家重新定位,他抬高錢鍾書、張愛玲、沈從文、張天翼,貶低魯迅一代文學宗師的地位。他認為「批評家的工作是發掘與眾不同,能結合藝術與生命的作家。」他的另一獨到見解是,中國小說強烈的感時憂國的特性,很容易流於狹隘的愛國主義,局限了對藝術性的追求,因而整體上不如西方小說,此論點引起了不少爭議。 …………影響最大的人影響夏志清一生最大的人是夏濟安,因為隨他去北大,才會考取獎學金到美國留學。小說史中評論張愛玲的專章,也因夏濟安在「文學雜誌」上的譯介,影響深遠。台港文壇吹起張愛玲風,新生代作家爭相模仿,數十年不衰,形成了王德威所稱的「張派作家」廣大譜系。張愛玲作品後來更延燒大陸,成為兩岸共同的「張派祖師奶奶」。 1965年夏濟安在美國驟逝後,夏志清出版了《夏濟安日記》一書,一時洛陽紙貴。後來他寫了<亡兄濟安雜憶> 一文,童年生活和求學過程,兄弟情深,躍然紙上。夏氏兄弟勤於寫信,信札中談生活、學問、交遊、感情,順手寫來,洋洋灑灑,文人筆墨,饒富趣味,尤見真性情。夏志清保存了張愛玲寫給夏濟安的信,白先勇、陳若曦、王文興當年創辦《現代文學》時,寫給老師夏濟安的信,都是珍貴的文學史料。 …………平生三大得意事談起平生三大得意事,夏志清脫口而出: “發掘張愛玲和錢鍾書,找到王德威為接班人,還有我自己的成功。”說罷,拊掌大笑。他是張,錢,王三人的伯樂,他們對夏的感戴敬重,也傳為當代文人相重的佳話。 錢鍾書與夏志清 1943年秋,22歲的夏志清在上海宋淇家中初見錢鍾書夫婦,他眼中的錢鍾書「風流倜儻,雄姿英發,好似周公瑾」,充滿孺慕之情。他早聽宋淇盛讚錢驚人的學問,立即趨前請益。錢遲至1978年才知夏志清的小說史中有專章推介他。他在北大圖書館找到此書,閱後讚道: 「文筆之雅,識力之定,迥異點鬼簿,戶口冊之倫,足以開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傳世。」 1979年錢鍾書到哥大訪問,夏志清記下全部過程,包括正式演講,專題討論,二人的談話內容。他對錢氏的英語造詣,中西學問的淵博,記憶力的驚人,推崇備至,讚揚《談藝錄》為其最重要的學術著作,肯定《管錐篇》,痛惜錢鍾書三十年不能從事小說創作,對未完成的《百合心》小說稿之遺失,深感遺憾。 對於夏志清的知遇之恩,錢鍾書也湧泉以報。1983年夏志清回大陸訪問即由錢鍾書出面安排,1979年錢鍾書訪哥大時,在繁忙行程中,特別宴請夏志清晚餐,並專程至夏府拜訪。 張愛玲與夏志清 1944年張愛玲應上海滬江大學同學會之邀演講。23歲的夏志清初見張愛玲,印象是 「臉色紅潤,戴了副厚玻璃的眼鏡」,和照片不同。當時他只看過《天才夢》,真正有系統地閱讀張愛玲作品是50年代,宋淇寄來香港盜印的《傳奇》和《流言》。 一讀之下,驚為天人。他在小說史中闢專章,以42頁的篇幅,推崇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秧歌》是不朽之作,《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傑出的中篇小說」。 第二次見面是1964年亞洲學會在華府開會,由高克毅作東,請夏氏兄弟,吳魯芹與張愛玲餐敘,夏志清的印象是她很害羞。後來他介紹張愛玲到波士頓Radcliffe 女子學院翻譯《海上花列傳》,她來紐約短期居住時,夏志清曾去看過她。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波士頓亞洲學會年會,其後張愛玲到加大柏克萊中國研究中心工作。 張愛玲性情內向,深居簡出,少與人來往,但她對夏志清十分敬重,每年寫兩三封信問候。1995年張愛玲在洛杉磯去世,夏志清寫《超人才華,絕世淒涼》一文悼念,不勝哀慟。(註:他們之間的一百多封來往書信,於2013年3月由台北聯合文學出版,書名《張愛玲寫給我的信件》。) 王德威與夏志清 1986年在德國的一項學術會議中,夏志清初次讀到王德威的論文。王德威是威斯康辛大學東亞系劉绍銘教授的弟子,這篇論文討論現代小說的諷刺喜劇傳統,夏志清覺得非常精彩。後來又看了幾篇王德威的論文,欣賞之餘,數次向哥大系主任安德勒力薦王德威為他的接班人,預言數年後,王會被各校爭聘,哈佛會給他終身職,哥大屆時悔之晚矣。安德勒細讀王德威的書稿後,聘請王德威到哥大任教。 夏志清盛讚王德威中英文俱佳,文章寫得好,看小說有與眾不同的見解,把大陸,台灣,香港的主要作家作品都仔細讀過,因此評論有力量有見地,是傑出的文學評論家。 1991年,夏志清自哥倫比亞大學退休,王德威與夏門弟子狄華思根籌備了一場榮退慶祝會,邀請學術界人士和夏志清弟子們參加。2005年10月王德威在哥大主辦「夏氏兄弟與中國文學」研討會,70多位學者與會,發表論文,舉行座談,肯定夏氏兄弟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 在<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代小說史> 論文中,王德威詳析此書的內容、結構、影響、方法學,與當今文學批評理論參照比較,推崇此書「體制恢宏,見解獨到」,在出版40年後,學者治現代中國文學時,「很少人能另起爐灶,不參照,辯難和反思夏著的觀點。」 2006年由王德威提名,夏志清以85歲高齡當選中研院院士,傳為文人相重的佳話。 …………大筆如椽,黑白分明平生三大得意事的另一樁 –他自己的成功,早為世人熟知。 學術論著方面,他最大的貢獻在於從西方文學的尺度,審視中國現代文學與古代四大經典,強調普世性與人文主義情懷,奠立了中國現代文學評論的文學性傳統。 他的第一部英文著作《中國現代小說史》即為扛鼎之作,是西方漢學界研究現代中國文學必讀之經典。他把錢鍾書、張愛玲、沈從文抬高到文學大家的地位。張愛玲研究成為顯學,皆因夏志清當年獨具的慧眼和膽識。已退休的哈佛大學知名漢學教授韓南(Patrick Hanan)說夏志清是「上世紀60年代以來最有影響力的中國小說評論家。」 劉紹銘說,夏志清最難得的是「為了堅持己見而甘冒不韙的勇氣。他的英文著作,大筆如椽,黑白分明,少見『無不是之處』這類含混過關的滑頭語。他拒絕見風轉舵,曲學阿世」,這是為什麼他兩本論中國新舊小說的著作成為經典的原因。 在美國一流學府執教數十年,作育英才無數,是他引以為傲的成就之一。他熱心提拔後進,為學生,同事,朋友寫推薦信,幫忙他們得到獎學金,研究費,換到更理想的教職。 1991年5月4日在哥大舉辦的榮退慶祝會中,三類夏門桃李齊聚一堂,向夏志清致敬,包括夏濟安的學生白先勇、李歐梵、劉紹銘,他自己指導過的許多學生,和以師禮相待的私淑弟子們,大多數是自費遠道而來,帶給他「做人一世最大的快樂」。 下面摘錄夏教授談文學的片段: 好小說的質素 「好小說要真,不在技巧,要能讓讀者感受。作品須與眾不同,像馬克吐溫,王文興和白先勇,王文興的《家變》是可以傳世的。好作家記性要好,如狄更斯和喬埃斯記得童年的事,拿來再創造。創意也要根據本身的經驗,純虛構是不夠的。象徵也是寫實,使文章有意義,像詩人一樣,Symbol is what you make it。狄更斯和斯湯達爾把他們那個時代和人物寫活了,能開創一個潮流的作家是最好的,最不好的是模仿別人。」 文學批評 「我只看文章好不好,偉不偉大,能不能感動人,從中間有沒有學到東西。我看的是作家夠不夠聰明,是不是敏感,寫小說要ruthless,不要怕難為情,重要的是講真話。情境要真,寫出真正想的是甚麼,更多地認識人性,從好作品中學習。現在的許多評論,學問不夠,都在套用理論。我寫評論,壞的要罵一罵,好的要捧一捧,這樣做人才舒服嘛! 寫文學史,同時代人的作品都要看過,王德威的地位就因為這樣。所以普通人講話沒力量,我有力量,從頭到尾都要看過,沒看過,就不講話,文章的力量來自於what you know。」 讀書方法 「我寫筆記,早年沒有書,都用抄的,讀書要趁年輕,但是讀書太多,會變成書呆子,要盡量保持活力和幽默。書是看不完的,英文詩也看,本想寫中國文學史,從前不看小說,後來發現沒有中國小說史,只好改行,看小說寫小說史,是逼出來的。」 談張愛玲 「我開始就相信她會紅,我看過很多女作家的小說,她的比任何人都好,我就講真話,這是別人不敢的。"她的metaphor (隱喻)太好了,像莎士比亞那樣俏皮。《秧歌》文字乾淨,內容感人,「紐約時報」有書評,可是賣得不好。《赤地之戀》美國不讓它出版,後來在香港出版。《金鎖記》最好,作品和她的家族有關,基本上是寫她所知道的中國。她和賴雅結婚,彼此依靠,但賴雅沒告訴她,他中過風。張愛玲很可憐,婚後為了養家,還去寫劇本。」(原載文訊,2009年12月) 後記驚聞夏志清教授於2013年12月29日辭世,腦海中浮現他滿面春風,笑嘻嘻的身影。2008年春天初訪夏府,夏教授夫婦親切接待,我如沐春風。夏教授容光煥發,活潑開朗,望之如七十開外。2011年再赴夏府探望時,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滿面笑容,仍一如往昔。當晚蒙夏教授夫婦招待在附近的中國餐廳晚餐後,夏夫人婉拒幫忙,堅毅地推著輪椅帶夏教授回家。暮色中遙望他們老來相依的背影,不禁泫然,但更多的是敬意,他們是如此堅強有尊嚴!謹以此文敬送夏公一程。 (姚嘉為 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副會長暨網站主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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