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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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悉夏老去世的消息,為這凋年殘景更添一份沉重的感傷。幾天來夏老的笑影聲貌時時浮現眼前。 遙想當年初探文學之門,嘗試著以小說寫作來探尋活著的意義,經由白先勇大哥的介紹,到哥大拜見夏老,一路上交織著朝聖大師敬畏與取經受教的期待心情,直至見面後,夏老的言談舉止着實令我錯愕不止。他會就是以精闢理性的文學批評肯定張愛玲、姜貴在現代文學史地位的夏志清教授? 以後去看他的次數多了,學會從他泥沙與珠玉齊下的言談中撿選寳貴的珍珠領教,當我看到他讓小女兒騎在肩上滿屋子飛跑父女同樂的情狀,真覺得他就是個老頑童。 初識夏公,我還是戲劇糸的研究生,選了一門導演課,教授要學生各導一齣短劇,我決定導《王寳釧》一劇中的「武家坡」,正苦於不知何處可找到英文劇本,一問夏公,他立即從藏書抽出熊式一的劇作,譯著是他的朋友,這戲還在倫敦上演過,接著夏公還對他早年看過的平劇名角逐一評頭論足,對中國古典戲劇裡的元雜劇特別推崇。果真夏公學冠中西,博古通今,英美文學出身的夏教授,憑真才實學闖盪美國學術界,他自成一家之言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己成為公認的經典,他對中國詩詞不同凡響的的見解,往往令人禁不住拍案叫絕。在他之後,很難找到像他研究範圍如此廣泛,閱讀如此龐雜,又如此有創見,敢於說出旁人所不敢言的大學者了。 夏公尊敬學問,相信人類才智結晶的知識就是力量,他理性入世,並不想從生命中尋求解脫,與追求超凡入聖的宗教信仰不僅無緣,還極為排斥,認為學佛求超脫塵世、企圖盡去人生的葛藤是沒出息的想望,常以他慣有口無遮攔的語氣詆毁我這佛教徒。一輩子沉浸在書堆裡的他,老來猶是勤奮苦讀,直到最近幾年才聽他抱怨讀書寫作力不從心,每次見他却依然手不釋卷。他在堆滿了書的書桌前俯身讀書的身影將常存我心中。 很懷念早年在夏公家的客廳有幸與白先勇、於梨華、楊牧、林衡哲以及好多文友們羣聚談文論藝的那些時光,夏公的上一個家絕對是紐約最精釆的文藝沙龍。 (施叔青 著名小說家,2008年國家文藝獎得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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