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家夏志清 (宣樹錚)

散文

只此一家夏志清

宣樹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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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教授90大壽與作者合影(宣樹錚提供)

夏教授90大壽與作者合影(宣樹錚提供)

2013年12月30日下午,正坐桌前看書,電話鈴響,五月的聲音,有些急促:夏志清先生昨天去世了!夏先生身體不好的消息前些日子我已聽說了,對夏先生的走我並不太吃驚,也沒有太悲傷,93歲,照以前的說法,這是“喜喪”,不哭,不戴白孝,要戴紅的了。但是我感到失落,面對懸崖江河看長星落地,又走了個大師。書是看不下去了,心血來潮。我和夏先生真正有接觸和有交往大概始於《彼岸》創刊的2001年。要說交往也是淡淡的,沒有通過信,年終的賀卡往往就是短簡。我把夏先生當年的贈書、寄來的賀年卡,以及01年到06年的日記(我也就斷斷續續記了那幾年)找出來,逐一翻看。漸漸,夏先生的音容笑貌,他的詼諧幽默,他的快人快語,他的亦俠亦狂,他的熱情,他的悲憫,他的率直,他的天真……,啊,一個可親可敬的“老頑童”又出現在眼前了。

夏先生原籍蘇州,生在上海浦東,在蘇州沒有長住過,但偶爾聽他說幾句蘇白也還地道。2003年聖誕互寄年卡,我稱他“夏先生”,他寄我的年卡上說:“我們同鄉同行,只能兄弟相稱,絕不可稱我爲‘先生’,何況‘先生’二字已成爲一般婦女稱其丈夫的代名詞了……”我成婦女了,夏先生幽了一默。年卡最後夏先生附上一筆:“年卡頗幽默,增加些喜氣!”無論是贈書還是賀卡上,夏先生對我的稱謂都是“兄”、“吾兄”、“鄉兄”,按說我們還是校友,抗戰勝利後,夏先生在北大英文系當助教教過一陣書,但從來不以“學兄”“學弟”相稱。夏先生說他在北大時,人家都不把他放眼裏,現在無心回首。

夏先生的公開講話、即興發言可謂只此一家:天馬行空混江龍,靈感就是邏輯,思想赤膊上陣,詞鋒犀利,妙趣橫生,肆無忌憚!有人聽了皺眉,視作胡扯。但我很喜歡,甚至感到痛快,這是知性的挑戰。我真還沒有聽到過哪位學者教授像夏先生這麼講話的,別無分店。這讓我聯想起蘇州的兩位鄉先賢:明的唐伯虎、清的金聖嘆,才子+狂生,這也是蘇州另類傳統的文人氣質,夏先生庶幾得其一二?

2001年一次聽夏先生臺上講話以後,聖誕來了,我們在卡上有過這麼一段對話—我說,“聽先生講談,快語飛刀,詞鋒鳴鏑,尤其月旦人事,直如嚴滄浪所謂‘取人心肝劊子手’,痛快淋漓……”。夏先生答道:“在講臺上亂講話,確是人生樂事之一;寫文章,字字都得推敲,苦中作樂也……”。

2002年12月8日,紐約華文作協讀書會討論錢鍾書,夏志清、趙淑俠等都出席了,80餘高齡的袁可嘉先生也由女兒陪着來了。夏先生的講話談笑風生,妙語發噱。他大概瞥見我坐在下面欣欣然神情專注,這一年的聖誕賀卡上,夏先生寫道:“您好像特別愛聽我的‘妙論’,每次有兄在場,我就講得比較‘精彩’。其實那天下午您講得也不俗(我是後來被點名,不得不即興講幾句)。你我多愛講真話,比較引人注意。一時尚不可能爲《彼岸》寫稿(我跟他約稿了),自己的事情做不完,他人託我做的事也不斷。譬如說,人家要拿green card,就找我寫信,此類請求就不會斷的。”就在那次討論會結束後,我和夏先生站一旁聊天,一位女士過來要請夏先生給她的書寫序。夏先生婉拒了。夏先生皺着眉搖了搖頭嘆道,她是誰我都不認識。

夏先生對家鄉的感情很深,聖誕卡上還專門談起蘇州評彈:“蘇州的彈詞名家姓夏的只有夏荷生,我在上海曾聽過他一場書。那時雙檔最受歡迎,單唱就只有夏、徐雲志、李伯康、周玉泉等人了。夏專唱《三笑》、《描金鳳》這兩部書。……”夏荷生的書我沒有趕上聽,徐雲志聽過,徐雲志專說《三笑》。聽五月說,夏先生講起過他哥哥夏濟安在蘇州桃塢中學上過學,桃塢中學在蘇州桃花塢,正是唐伯虎住的地方。夏先生如果還在,見面談談唐伯虎,談談桃花塢,一定能聽到不少妙論。

只要涉及家鄉的事,夏先生就很熱心。01年,湯振海教授發起創建蘇州同鄉會,7月6日在中國城成立籌委會,夏先生80歲高齡還是趕來了,而且是晚上。會議結束,我和夏先生地鐵同路到時報廣場分手。在呼嘯的地鐵上從容地聊。夏先生告訴我,袁可嘉先生在美國,住女兒處,離夏先生家不遠,常有來往。夏先生問起湯振海教授的境況,湯是我蘇州大學同事,來美國才1年多,生活、工作都不太順利,夏先生蹙緊眉頭發愁:啊喲,這,這怎麼辦?想想法子能不能幫上他?後來湯申請特殊人才移民,夏先生寫了推薦信。

蘇州同鄉會每年有一次年終聚餐,03年聚餐在12月6日晚,地點是中國城“火鍋城”。晚上尖風薄雪路難行,原定有8、90人,結果到了不足30人。夏先生、夏太太從上城趕來了,有些出人意料。我日記有這麼一段記載:“夏志清先生先我到火鍋城,一見我就嗷嗷大聲:這個人不得了,北京大學教授(天啊!),才子,文章寫得好。我只能應和着笑:不是的啦。夏又說,我們兩個人的文章登在一張報上(指的是紐約華文作協的小報《文薈》)……我們兩個蘇州人,受兩個山西人的氣(太太都是山西人)。”幽默、詼諧、調侃……,夏先生總能帶來趣味和歡樂。一個快樂的老頑童。2004年7月,法拉盛圖書館舉行夏先生文學回顧講演,從曼哈頓打出租趕來,不料司機不認路,來晚了10來分鐘,滿堂聽衆排排坐翹首以盼。夏先生進場就大呼車夫神經病。這可算是開講前的“得勝頭回”。

哥倫比亞大學區的夏先生家我前後到過兩次。“9.11”過後的那個星期二,9月18日早晨,夏先生來電話,說今天是袁可嘉先生生日,問我能不能晚上去吃頓飯。我正好晚上有事纏身,結果就改在星期四晚上。這是我第一次上夏先生家,無異走進書城,房間裏散發着溫馨的人文氣息和時光懶散的詩意。袁可嘉先生和女兒還有孫女已經在,湯振海也來了。夏先生見了我,脫口就說“handsome,handsome,”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湯在一旁說:夏先生說你handsome。這輩子還沒人“handsome”過我,對這玩笑我只能假癡假呆。袁可嘉先生是前輩,雖然初次見面,但並不陌生,讀過他不少文章,書架上還有他編的8冊《外國現代派作品選》。小談片刻後,夏先生就帶我們到附近一家中餐館就餐。我日記上記了幾句:“席間夏先生侃侃而談,對袁先生孫女多所叮囑:不要和黑人交朋友,不要輕易在party上喝別人給的飲料,免得上當遭辱……”等等。餐館出來,細雨綿綿,道別時,我把幾篇文章的複印件給夏先生,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動送文章給人看,恐怕也是最後一次。9月29日,爲了核對《彼岸》一篇待發文章中作者引用的夏先生說的話,我給夏先生打電話。夏先生接了電話就說:“你的文章好,《師影》,王瑤,唉——。”《師影》是我回憶當年北大老師的文章,寫到了王瑤先生。夏先生說,他太太看《世界日報》,看我的文章,知道我。我當年的文章幾乎都發在《世副》上。

03年開始夏先生給我的賀年卡上的稱呼從“樹錚吾兄”換成了“樹錚兄嫂”。07年春我和湯振海上夏先生家,這是我第二次上夏先生家。夏先生精神還好,聊了一陣,夏先生要贈我們一人一本《談文藝憶師友》,找不到書了。夏太太說就在桌子上啊,夏太太進書房拿了來。夏太太說,他現在記憶力不行,放的東西轉身就忘。08年7月,夏太太打電話告訴我託人帶去的朱大可的書已經收到,在電話裏和夏先生談了一陣,夏太太說,夏先生精神已不如前,寫個小東西都要好幾天。兩年後,華文作協在法拉盛爲夏先生做90大壽,夏先生已坐輪椅了。這是最後一次見夏先生。

在賀年卡裏,夏先生多次提到找機會見面敘敘。03年:“回春後,我們兩對南北和的夫婦相敘是大好事,但最好在曼哈頓,法拉盛太遠(我有心臟病,不方便)。”04年:“兄受過迫害,同我一見如故。……雞年當有相敘機會。我即將84歲了,兄尚年輕,還可以大幹一番”。05年:“那天在郁達夫會上,我們重聚,的確談得很高興。可惜法拉盛同哥大地區差一大段距離,平日見面不易。盼兄常來曼哈頓,可多見面也。”

……

啊——

(宣樹錚 前蘇州大學中文系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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