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蒼山–《第二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散記 |
宣樹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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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作者為美國北大筆會會長、前蘇州大學中文系主任、前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會長)
2011年11月2日至4日,山東臨沂蒼山縣,王鼎鈞先生的家鄉,召開了《第二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
《首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研討會》是2009年4月,在海南海口市召開的,由海南師範大學文學院主辦、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協辦,中國、美國、新加坡的40多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會議。出席會議的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張炯在講話中說:“從新文學以來中國散文家人才輩出的行列裡,他(王鼎鈞)是成就卓著的前列作家之一。”我想,“前列”之數當在10位之內。
第二屆研討會原本2010年10月中旬就要召開。當時鼎公讓我帶三樣東西到蒼山:一張《關山奪路》新書發佈會上用作海報的大照片,照片上鼎公白髮紅襖,站在莽莽蒼蒼風煙杳冥的歷史原野上,目光深邃凝重;一幅字軸以及兩盤錄影光碟。後來會議延期,但我還是帶了三樣東西去了。不開會也要去看看,要認識鼎公不能不認識蒼山。去蒼山前,我到了山西,在太原坐計程車,和司機聊了幾句,聽他口音不像山西人。“你老家哪兒?”我隨便問。“韓城”,他咕嚕了一句。“陝西韓城?司馬遷的家鄉!”司機點著頭高興地笑了。我當時想,有天提起蒼山,人們也會立馬想到“王鼎鈞的家鄉”的。家鄉和人是不能分的。
在蒼山我住了兩天縣招待所。談到推遲會期的原因,高思聖副縣長說:接待條件還不具備,這縣招待所算是縣裡最好的了,你看,舊得20年沒整修了,也太小,參加會議的有國外來的,有國內各大學的教授,怎麼接待?我們現在正加緊蓋“蘭陵大酒店”,還要建一個文化中心……。我見到了蒼山作協主席王淩曉先生,見到了作家學者穆振昂先生……。王淩曉個子不高,微胖,樸實敦誠,對鼎公的作品爛熟於心,隨口成誦,我接不上,只能微笑以對;穆振昂戴副眼鏡,斯斯文文。他們一再說:我們盼著鼎公回家鄉來看看。我說鼎公何嘗不想,只是坐飛機不行了。
次日,高副縣長和王、穆兩位陪我上蘭陵鎮。在紐約時,鼎公就說過:“他們會帶你到蘭陵去,看蕭望之墓,看荀子墓……”。從蒼山到蘭陵,極目平曠,微陰天氣,秋光寧靜,公路一側是成片菜地,一側是農家、是小鋪。好幾處地方小半邊公路成了曬場,鋪滿嬌黃的玉米。
蕭望之墓在公路一側,地上堆著磚瓦板材,正在大興土木。繞到大殿後面,一個大墳墩圍在墳圈裡,上面雜草叢生,半已枯黃。墓碑上寫的是“先祖漢太子太傅御史大夫蕭望之之墓 馬來西亞蘭陵懷德堂拿督蕭家發局紳拿汀朱采萍西元二00一年十月十五日敬立”(“拿督”(Datak)是馬來西亞的勳銜,拿督之妻稱“拿汀”,“局紳”類似太平紳士)。據說世界各地蕭姓後人都視蘭陵為根,每年來祭掃。高副縣長說,臺灣蕭萬長來了兩次,已認祖歸宗了。眼前這宗祠是馬來西亞蕭氏後人醵金修建的。蕭望之是西漢一代名臣,性格耿直,最後竟抱屈服毒而死。《漢書》上說蕭望之“東海蘭陵人也”。
蕭墓出來,王淩曉說,去看看王思玷紀念碑。王思玷即鼎公回憶錄《昨天的雲》中所說的“二老師”,1920年代初著名小說家,鼎公說他的小說“蒼勁似魯迅,沉實似茅盾”,1926年犧牲於北伐戰爭,僅31歲。茅盾稱他“像彗星一樣一現就不見了”。碑高約六、七米,長方體的碑柱上刻著“現代作家新文化運動先驅王思玷先生紀念碑”,這是上款;正中題字:“午夜彗星”,落款是“冰心題”。柱頂立著王思玷的塑像:長袍圍巾,右手夾書,左臂前擺,邁著健步,雙眉微蹙,目視前方。這形象有點兒落套,但還是撩人思緒。在碑前流連了好一陣,我和王淩曉留了影。老王遙遙一指,遠處一道平崗:這就是橫山。鼎公小學時候遠足的目的地。
蘭陵荀子墓獨處平野,長方體的大土墩,不高,平頂。鼎公在《昨天的雲》裡說,“小時候爬上去翻過跟斗”。眼前秋老草黃,但墓前兩棵雪松卻青蔥郁勃。墓碑上的題字是:楚蘭陵令荀卿之墓,光緒三十年九月九日山東巡撫周某重建。他們告訴我2007年,臨沂舉辦了荀子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者曾來墓前拜謁,美國研究中國史的大學者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也來了。
下午去看了鼎公家的“老宅”。蘭陵街上,老穆指著臨街的衛生院:看,這一片地方以前就是鼎公家的老宅,衛生院和後面都是。衛生院是一排兩層樓房,拐進衛生院一側巷子,挨牆堆著住家掰去玉米棒留下的殼、砍下的瓜蔓,還有黃沙、水泥。巷子應該是東西走向,北邊是鼎公家“老宅”。老穆指著一堵牆說,唯一留下的就這半截牆了,南牆,看這磚,和現在的不一樣。早些年,鼎公還在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問過鼎公:不回老家看看?鼎公說:回去一看什麼都變了,不一樣了,回憶就受干擾了。
離開“老宅”,到“蘭陵王氏宗祠”。宗祠門前一對高大石獅,氣象肅穆。進去,庭院明淨爽潔,左側是功德碑廊,右側有“尊先堂”,供著蘭陵王氏列位始祖的塑像。還有“文博室”、“宗譜室”,庭中有六角“護碑亭”,亭中植“王氏祖塋”碑,四個鎏金大字。亭畔另立一碑刻《建護碑亭記》:“蘭陵王氏系出琅琊,五百年前由一世祖洪川公由孝感河遷此,世澤綿綿,賢達輩出。近二百年間,先後有訪、評……五位進士,思衍、思玷、鼎鈞三位文壇大家……。”
盤桓蒼山兩天,深感齊魯大地是中華文化的原鄉之一,蒼山蘭陵,數千年來名人輩出(到了蒼山蘭陵,我才知道左丘明、曾參、匡衡、鮑照、蕭穎士……都是蘭陵人!),蘭陵文化源遠流長,深蘊厚積。閱讀齊魯大地,閱讀鼎公作品,地脈文脈一氣相連。
二
《第二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推後了一年。2011年11月1日,我再次去蒼山,真正的赴會。這次研討會由蒼山縣人民政府、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臨沂大學、中國散文學會、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聯合主辦。儘管蒼山不在交通線上,行旅不便,海內外專家學者近200人趕來參加了會議。中央電視臺、山東電視臺、《文藝報》、《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數十家雜誌、媒體的編輯、記者也雲集蒼山,漪歟盛哉!新蓋的四星級“蘭陵大酒店”饒有田園風味,大堂牆上頂天立地、龍飛鳳舞,一首李白的“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讓人浮想聯翩。
2日的開幕式在蘭陵文化中心禮堂舉行。出席開幕式的不下300人,蒼山一中的學生也來了不少,一式紅白校服,朝氣蓬勃。蒼山縣人大主任張聞宇在歡迎詞中說:“王鼎鈞先生是當代世界華文文學大家,在六十多年的文學生涯中,以自己輝煌的創作成就,寫出對歷史人生的真知灼見,被稱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和當代散文‘崛起的山梁’。他在海內外中華人文精神建設中,被譽為‘推動搖籃的手’、‘人格工程師’”,張先生表達了作為王鼎鈞家鄉人的自信與自豪。他希望專家學者們能夠通過在鼎公的故鄉探討他的文學魅力,來感受齊魯文化的厚重和文學的溫暖力量,更希望通過這次盛會能夠進一步促進蒼山縣經濟文化發展,促進新蒼山、富蒼山、美蒼山的建設。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張炯在致辭中介紹了王鼎鈞的作品《情人眼》、《碎琉璃》、《左心房漩渦》等,說“文化發展需要師承、創新。王鼎鈞先生是世界華文文學界的驕傲,也是蒼山的驕傲。他的作品是各族人民寶貴的精神財富,要認識其成就,並繼承和發揚。”說得都很中肯。開幕式上致辭的有十來人。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劉荒田宣讀了鼎公致研討會的信。鼎公信上說,他能說的只有感謝,“因為研討會在父母之邦召開,自己不能參加。自1942年離鄉,從未回過,不但近鄉情怯,而且近鄉詞窮。感謝天地君親師,感謝唐宋元明清,感謝金木水火土,感謝文學,感謝蒼山的長官”,最後說:自己從能跑能動的動物,到現在只能在紐約“向下生根,向上結果”的植物,而終將成為礦物。這是鼎公一貫的幽默。我大概是因為從紐約來的,和鼎公又經常見面,所以也在主席臺上忝占一席,唸了十份美國僑社和個人發來的賀電、賀信。我突然想到來參加研討會的這麼多人中,見過鼎公的恐怕不會超過十人。大家都是從鼎公的作品中想見其為人。於是心血來潮講了兩則鼎公的軼事:一次和鼎公茶室品茗,聽鼎公娓娓講述自己數十年的遭遇。他說來美國後一直沒入籍,後來不能不入了,這才遞了入籍表。遞表以後,參加了一次雙十節國慶遊行,這是到美國以後唯一的一次。我是流著眼淚遊行的,鼎公說得很輕,像是自言自語,眼角濕了。另一件事是,鼎公現在每星期三晚上在家教授古文,來聽課的人每次交20元。這錢統統捐給了王建?“愛心基金會”的“拾回珍珠計畫”,幫助大陸品學兼優卻上不起大學的貧家子弟入學。每$1200,就能協助一個青年人念完大學。至今經鼎公手,已拾回兩顆“珍珠”,幫助兩個學生完成了學業。鼎公不讓人說他捐款,他說“我只是募款”。開幕式結束,在洗手間,一個中年人過來跟我說:聽你一講,我掉眼淚了。
兩天會議開得緊湊有序,安排了兩個時段計40位與會者宣讀論文,作主題發言和分組發言,發言結束有點評人即席評點。遺憾的是沒有時間討論。這些發言從不同視角解讀鼎公的創作,探討了王鼎鈞文學創作的成就和在海內外的影響,王鼎鈞作品對儒家文化、宗教文化的傳承和發展,王鼎鈞作品的家國情懷和蘭陵文化;以及王鼎鈞回憶錄的文學價值和史學價值,王鼎鈞散文的藝術特色和美學價值等等。時有亮點,給人啟發。但總體而論,有浮泛有餘,深入不足之憾。這也難怪,長期以來王鼎鈞的作品在大陸發行滯後,不要說一般讀者,甚至一些研究者能讀到的鼎公作品數量也有限。好幾位參加會議的蒼山青年作者,打聽哪兒能買到鼎公的書?甚至讓我帶信鼎公,問能不能從國外寄來。
會議期間,大會在2日後晌組織了本地參觀。參觀了“蘭陵蕭氏文化園”(原先的蕭望之墓園,現經新修)、“蘭陵王氏祠堂”。到荀子墓天都黑了,荀子墓正在擴建重修,還有工人在彌彌夜色中施工,燈影浮動。從設計圖紙看,未來的荀子墓規模宏大,非同一般,是陵園,又是紀念館。聽說荀子墓竣工後就準備召開荀子學術國際研討會。最後大隊人馬到了“蘭陵美酒集團”,桌子上陳列各款蘭陵美酒供人品嘗,真所謂“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三
研討會的一大成績,是成立了“王鼎鈞文學研究中心(研究會)”,研究中心面臨的主要任務一是推動王鼎鈞的作品在大陸的出版發行,二是推動王鼎鈞文學創作的研究活動。研究中心辦公地點設在蒼山一中,一中是縣高級中學,全校70多個高中班,5000餘學生,氣象萬千。全體與會者到蒼山一中參加了揭牌儀式,並參觀了一中。萬萬沒有想到,參觀中我看到了擺開在桌上的學生寫的鼎公作品讀後感。一中高級教師、語文教研員,也是作家的李夢桃老師告訴我,一中語文教研組從網上搜集了介紹鼎公的文章,以及鼎公的《腳印》、《手相》、《一方陽光》、《山水》、《生命的意義》、《道德的分寸》等散文,加上初中時課本上有的《那樹》,一共13篇,印發給全體學生閱讀,要求學生寫出讀後感。都說眼下中學生的國文水準差,不料一中學生的文章寫得可圈可點,有文采,有思想,這是另一個沒有想到。姜雨辰同學讀了鼎公作品後,寫道:“感謝你,當我走向你原想收穫一縷春風的時候,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感謝你,當我走向你原想捧起一簇浪花的時候,你給了我整個海洋;感謝你,當我走向你原想擷取一枚紅葉的時候,你卻給了我整個楓林……”。李夢桃老師說得很對:“鼎公的才思與文筆給了學生極大的心靈震撼,喚醒了學生們內心沉睡的很多情感,激發了他們極大的寫作熱情,學生們寫出的讀後感也變得文采飛揚,非同往常了”。一中校長宋學光說到鼎公,有這麼句話:“傳承燦爛蘭陵歷史文化,用鼎公精神激勵一中學子,培育更多鼎公式人才”。
鼎公說過,一個作家,最後知道他的是他的家鄉。鼎公的大名傳遍家鄉是最近三四年的事。蒼山作協主席王淩曉說他自己到90年代初才聽到鼎公的大名。2008年12月穆振昂在網路上發現了“王鼎鈞吧”就試著發帖:“山東蒼山人來了,是王先生的老鄉!”當天就收到了鼎公回帖。蒼山作家任傳玲告訴我:她最初接觸到鼎公作品是在2009年初,先是網上搜索,後來借到一本《一方陽光》,愛不釋手,“我真實地感受到文學的力量。而這種文學的力量並不僅僅是給讀者觸動和震撼,更多的是啟迪和愛的教育”。
鼎公一直惦念著家鄉,尤其是家鄉“文壇”,“我希望知道蒼山有沒有文藝青年,”早在80、90年代鼎公就四處打聽。如今蒼山文壇上已成長起一個不容小覷的作家群體,辦起了一本叫人不敢相信是一個縣辦的雜誌:《蒼山文學》。鼎公當感欣慰。
本文作者宣樹錚與鼎公合影於紐約 (宣樹錚提供)
後記
《第二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11月4日在蒼山閉幕了。蒼山這名字也因此而登上了中國文壇。這次會議將王鼎鈞和他的創作推到了文學大眾面前。厭倦了文學贗品而渴望文學精品的明敏的讀者將在鼎公的作品中得到真正的藝術享受和精神洗禮。研討會閉幕還不到兩個月,鼎公就接二連三收到了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作家出版社、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等等出版機構的信函,希望能出鼎公的作品。去年6月,聲名卓著的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高華在臺灣《思想》雜誌發表了《讀王鼎鈞的<文學江湖>》一文,高度評價了《文學江湖》深刻的的歷史人文價值。12月26日高華不幸去世,知識界為之哀思悼念。《讀王鼎鈞的<文學江湖>》一文不脛而走。新澤西作家五月從北京發來郵件說,“最近鼎公在大陸知名度猛增”,我以為這才是開始。《第三屆王鼎鈞文學創作國際學術研討會》當在兩年以後召開,我期待著。
Touching, interesting and informative.
还是第一次听到王鼎钧先生的大名,谢谢宣教授的介绍。
许舍山人 2015.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