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隨風而逝 (顧月華)

散文

金沙隨風而逝

顧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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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夏志清認識始於八十年代紐約文藝中心,對他的直率及戲謔個性起初並不理解,不敢跟他多作交談,後來漸漸暸解他治學嚴謹及口無遮攔的極端個性,是他最可愛開心的特點,他愛開玩笑,只要有他,就只聽見他一口吳儂軟語語出驚人,所以我對夏先生的所有回憶,必須與紐約這個文藝大家庭聯在一起。

2010年1月10日夏志清先生九十高壽,纽约友人為他在曼哈頓中城杏花樓酒樓祝壽合影,前排左一殷志鵬,左二董鼎山,第二排左二王瑜。(顧月華提供,第二排左四)

2010年1月10日夏志清先生九十高壽,纽约友人為他在曼哈頓中城杏花樓酒樓祝壽合影,前排左一殷志鵬,左二董鼎山,第二排左二王瑜。(顧月華提供,第二排左四)

因為被董罪鼎山大哥一再地封我「美食家」,所以每次聚會由我點菜,而夏先生對我點的菜讚不絕口,每次見面他都説與我是同鄉,其實都帶上海口音,而他是文化底蘊深厚的蘇州人,我是蘇州邊上的無錫人, 都是南方清淡口味。所以在他八十歲生日時叢甦讓我去置辦酒席,我安排在綠楊村,在他九十高壽時,又由我跑腿安排在中城杏花樓,那天到了四桌賀客,大家都非常崇敬夏先生。

在這兩次壽宴中間,2007年,我認識了夏先生十來年後,收到他兩本贈書,《談文藝憶師友》和《雞窗集》,這兩本書是王洞親自送到我公司附近,中午從公司出來,在五糧液中餐館晤面,她代夏先生送給我的,我感到非常感動,與王洞相處倍感親切,互相說着以後保持聯絡,但是後來卻因夏先生多病簡出而很少見面了。

在《談文藝憶師友》與《雞窗集》中看懂了夏志清先生如此招人喜愛的原因。他是一個心地特別善良,靈魂特別聖潔的人,在才高八斗的身軀中有顆平民心,多篇文章評論好萊塢電影,我也有這個喜好,我們都是電影迷,他英文好過洋人,自是來龍去脈看得頭頭是道,評論精彩絕倫, 我讀他的書, 從頭至尾用他的尖亮吳音, 這樣讀他的書竟格外有趣, 可以說他的呱拉呱拉聲音一直與書裡的字同時出現, 從頭到尾沒停過,真是生動有趣極了。

在看完後按照他提及的故事人物列了名單,順藤摸瓜又把吳魯芹、夏濟安、董橋、及余光中的書去買了回來,以前也許看過一篇两篇他們的文章, 現在一本一本讀去,更感得益非淺,直到看完《沙田七友》,有了些許遺憾,雖然紐約文友間或能歡聚暢談,但是余光中的幽默也是一絕,對余光中與友人間的歡聚酣談,感到羡慕不已,不過還好我們紐約文友還有夏先生帶給大家很多笑聲。

有一天午餐會上, 席間談論電影, 緣起於李安的《色、戒》, 竟在爭論中見証了各人刻薄隨和寬容豁達等不同性格, 冷言熱諷喜笑怒罵忽然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最終毀譽參半。感慨之余,這些常在文章中談論好來塢電影的夏志清、董鼎山、叢甦等人最後眾口同聲説最好看的一部電影叫《The Treasure of the Sierra Madre》, (該珍惜的塞拉滿都)由Hump Bogart和Wealt huston主演, 我便把名字記住了, 回來後便讓網上租片服務公司很快寄來了這部1948年拍的片子。

三個貧困的中年男人被發財夢所惑,去墨西哥挖金礦,他們在難以言表的艱難中結下堅固友誼,互相幫助舍己為人,但漸漸地他們挖到了越來越多的金子,貪婪及偏執的人性漸漸破壞了他們的友誼,在一連串的變化中,彼此水火不容你死我活,最後金沙隨著漫天風沙吹得煙消雲散,財富得而復失,原地站着當年的三個窮光蛋。他們丟失了財富也丟掉了煩惱,恢復了昔日情誼。闡述出一個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財富而是人性人情,謳歌了人類的感情和友誼的永恒真理。

在起頭沈悶及虛假的佈景中,我有點納悶,因為這樣不出彩的鏡頭要看兩、三個小時,我不知是否能堅持,而這樣老套的主題,要如何使現代人信服。但最後一刻主題彰顯,人性光輝天長地久,非常有文學性的一部電影,我也同意這是一部永存經典的好電影,尤其被那幾位名家利嘴都能贊美可不是容易的,跟他們相處就象面對一本書,往往有開卷有益之感,俯拾之間的三言两語,竟能落地有聲即成經典。

有一次在參加張學良追思會後,唐德剛先生開車回紐澤西,捎上夏志清和我送一段,因為正好我要去東上城,於是也坐進汽車中,唐德剛先生每次見我總要我堅持寫作,他大概是我曾經停筆後最堅持要我寫下去的人,別人也許會說一句你的文筆不錯,不寫可惜了,但那次坐在汽車裏,他們是這樣勸我的,你在大陸生活了這麼多年,見証了許多事情是我們很早出來的人所沒有經歷過的,這些事情你有責任把它們記錄下來,因為在大陸的作家沒有你寫作的自由天空,而外面的人沒有在那塊土地上經歷你們的故事,有過經歷的人還需要有思想,你現在除此之外還有寫作的技巧,你應該寫下來,而且要写一部長篇小說。

我告訴他們我沒有文學功底,沒有膽子寫長篇,他們說可以寫一個一個小故事,組成一個長篇故事。但是很慚愧的是我至今未能啟動,遑論完成這個期望和任務,本來心安理得地自我推諉得很徹底了,今天回憶起他們如恩師般的情誼,我的怠惰竟是不可願諒的。

但是我確實是認真聽取了他們的教誨及意見,包括所有關愛我的朋友及尊長的鼓勵,写了些文章在海外見報後,在中國也許還不能面世,不免挫傷我的積極性,但我每想起他們的話,我感到寫作對我有使命感,也許較之別人會沉重一些,但我必須堅持写那些被掩埋封藏的歷史,責無旁貸,而我應該更感謝夏先生在內的所有亦師亦友的文友們,每次聚會帶给我的無形教益。

在夏先生八十大壽前,我不敢太接近他,他喜歡開玩笑,我開不起。讀懂了他的書也讀懂了他的人,才開始不光喜歡聽他講話也喜歡與他講話,也不怕他開玩笑了,卻太晚了,九十大壽後我沒有再見到過夏先生,如果他看見我,也會蠻開心的,因為他認定了我們是同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淚水,直到現在才從我眼中,靜靜地流了下來。

夏志清先生如金沙隨風而逝了,但他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情人性,是永遠留在世人的心裡了。

(顧月華 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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